他的出生完全是一个意外。在奶奶五十几岁的时候突然又多了这么一个小儿子出来,算是老来得子。生下来的时候像一个小老鼠蜷缩在一角,浑身通红。没有响亮的啼哭,没有家人的欣喜。多的是爷爷奶奶思考这个孩子何去何从。
那时候爷爷奶奶已经有了俩儿子,媳妇也刚生小孩,他作为叔叔和自己侄子一般大小在那个年代似乎也算不上很光彩的事。爷爷决定不要他,那个时候舍弃一个人的生命如同折断一根树枝一般轻而易举毫不在乎。地点就在农村特有的粪桶,这个还是我大伯母跟我提起来。最后奶奶看着心软了,没有将他溺死,而是说养养看吧!也不一定能养活。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还是需要一点勇气的,自己活不下去算命短,不算对不起母子一场。
没想到,他竟然靠着米汤挺了过来,他的生命力超乎了想象。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看着自己的父母已经那么老了,心里怕也不是滋味。他转眼就到了求学的年纪,那时候家庭的贫困让他的求学之路并不是很顺利。他很少跟我提起他的童年,只是依稀会跟我说每到交学费的时候年迈的父母得跟着其他子女开口,他不愿意。他说小时候读书很好,有一次一道数学大题目全班人都不会,只有他做了出来。我知道他跟我说这个的时候是骄傲的,甚至母亲会在旁边帮着说:“你爸爸不聪明,你读书能有这么好嘛!”最后我变成了倒推过去的公式,因为女儿聪明,而女儿像爸爸,所以爸爸也聪明。
他每天要跑过村庄里那条泥巴路,到镇上的唯一的初中读书。虽然姐姐家就在镇上,但姐姐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他不可能去打扰姐姐。70年代一个家庭过活尚且不易,何况还要在不富裕的口袋里再往外掏呢?“可惜,我只差了三分就上高中了。”他遗憾极了,“如果家里条件好一点,给我复读一年,我肯定能考上高中。”既心酸又惋惜。他应该是想要读书的,可是他没有底气继续读书。他的母亲已经头发斑白,他的父亲也佝偻起了身子,夕阳要落下去了。他拒绝了让他爸妈再去求人,转身跑出了破旧的老屋,他十五岁的时候决定了自己的人生。
而且那个年代中途辍学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只是他提到这一点,我都在想你要是笨一点就好了,不会在多少年之后还这么遗憾。爱而不得与差一点一样无不让人心碎。
村里的泥瓦匠很多,男孩子辍学之后就会去镇上买一把泥刀拜一个师傅,这一拿就再也放不下,这是他们以后要走的路。他成了一名泥瓦匠,十几岁的时候跟着师傅们辗转各地。家庭的困窘根本填不满他急需营养的身体,一米六几的个子精瘦精瘦。他用一把泥刀砌起了房子,砌起了自己的未来,把自己的十五岁也砌在一个密不透风没有一丝光亮的地方-理想是要被埋进坟墓中不见天日的,被人看见了是会笑话的。
他二十四岁结婚,二十五岁有了我。他的生活里都是一片灰色,不敢远走,后面跟着两个沉重的破烂不堪的包袱。母亲说我爹根本不会带孩子,带着我出去一拉我的胳膊我就脱臼。村口会接脱臼的我老太太看我隔三差五要报道,每次见到我都一拍手:“哎呀!怎么又来了!小眉头可怜的!”也不知道我老爹在哪学的这一身本事,能做到准确无误得把我次次拉脱臼。改革开放后,他跟着大部队,走出了张家村,走出了孔镇,走出了溧水。他用一把泥刀跟着包工头走进时代滚滚的建设浪潮,他卑微到如同一粒尘埃,车子开过他就扬起;车子走了他就落下。
家庭条件逐渐好转,代价是他的常年不回家。农忙的时候他不知道从哪个地方突然回到家里,他于我而言是极其陌生的。有一次中午放学回家,我看到堂屋的小凳子上坐了一个男人,半天不敢相认。他一把把我拉过去:“快叫爸爸!”夏天的屋里如此炎热,他拉着我的手也是如此炙热,夹杂了莫名其妙的慌张与不安。他回来了,他是一只归家的候鸟来看妻女。
他其实很想要一个儿子,可惜在计划生育的浪潮之下他再也没有机会了。在农村儿子是靠山的代名字,女儿终究是泼出去的水。在我似懂非懂的年纪里,母亲说起一个很心碎的细节,在一次邻里争吵中,对方跳出来指着我爹的鼻子骂:“你没有儿子,就是绝户!”我向来不敢以最狠毒的用意揣度别人,但恶意的藤蔓鞭笞着这一对年轻夫妻的心。我们村有个几代人的族谱,我爸写到我就结束了,哪怕我再生个十个八个儿子都于事无补。也就是那一次谈话之后,我的心里就种下了一颗种子,要做得不比我们村的男孩子差,我也可以养我爸妈。
只可惜进入青春期的我变得无比叛逆,他的不善沟通和我容易顶嘴简直是热油和烈火,一点就燃,一点就爆。他说往东我偏要往西,他骂我顶嘴,我索性一个礼拜不搭理他。吃饭的时候以为和一个哑巴坐一桌。他不服软,我也不会,我俩简直一模一样。有一次发展到母亲找到我,几乎哀求的语气:“你一个礼拜没有跟你爸说话了,差不多了。”青春年少哪懂什么退让,哪懂什么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头破血流继续撞。
考上大学那年,父亲高兴极了,因为我是我们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女孩子。整个求学阶段,他不曾操过一点心,就是知道期末考试女儿又拿了奖状回来,十八岁的闺女最后还上了本科。他觉得养孩子没有那么难。也只有我知道,他不在的时候我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让自己走出去。临近开学,他兴冲冲地跟老板请好假,买了一身好衣裳准备体面的送女儿去大学。可惜年少不经事,我坚持要自己一个人去大学。为了这件事,我俩还爆发了一场不小的战争,我认为我大了,可以自己一个人去了,父亲则坚持我还小,不放心。最终他妥协了,送到车站与我挥手告别。多年后想起这一幕都异常后悔,整个大学四年他也没有机会来我的大学看看,看看他女儿的教室和宿舍。可惜站在时光的尽头转身,光芒万丈终究只是浮光掠影一场。他肯定是难过的,他的女儿已经不需要他了。
寒暑假的时候我也很少回来,有时在学校勤工俭学。回来的在一起的日子也很短暂,不会超过两周。有一次暑假回来带床单让母亲帮我洗一下,上面沾了经期的一块血迹。没想到母亲因为工作忙说准备晚一点再洗,我怕父亲看到还特意藏了起来。出去了几个小时,赫然发现被单已经洗好晾在外面。父亲笑呵呵地说:“看看,我洗得蛮干净的吧!”风吹过床单的一角,他撑得笔笔直一丝不皱。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叛逆期结束了,我爹的叛逆期也结束了。我一直觉得我爹是在他四十几岁的时候才明白如何当爹。也终于明白,他这一辈子只有我一个孩子了。
工作之后,他不大要我花钱。总说:“你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可以了。”有一次生了一场大病,他打电话突然告诉我他所有的银行卡密码。一本正经地说:“家里的钱都在这些卡里,密码你别忘记了!给你妈留一点就可以了。”没有多余的一句话,没有等我反应过来,电话那头已经传来嘟嘟的声音。病好之后母亲在我旁边提起:“你说你爹,连我都不肯说,非要把所有的银行卡交给你。”抬着头看着我,语气幽幽然,从心底升腾。我笑了笑,心想哪里我老爹这么会瞎想八想的人。也让我明白真正爱你的男人是一定会把钱给你的,钱才是最直接的保障,他怕他走了之后,我没有钱用了,他的女儿在这个世界要被欺负。好在老头子福大命大又一次挺了过来,开始了他即将退休的生活。而且随着我长大,他也收敛起来。他不再跟我吵架了,甚至有时候看我语气不对了立马就不说了,他渐渐老去,皱纹悄悄在额头上烙印。
回头想想我们父女一场三十三年,终究还是不容易。那一年我坐在布达拉宫对面的酒店吃早饭,抬头之间看到了窗外布达拉宫的全景。端着咖啡的手突然颤抖,眼眶红了一圈,我想起了他-那个精瘦的我叫他父亲的男人。是他在沼泽地里匍匐托起来他女儿的未来,我见到了他未曾见过的世界。在高原,真的会找到幸福的意义。他也曾有过自己的青春啊!他也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啊!他闭口不言,逐渐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