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众人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一天。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在电脑前发呆,毕竟心上压着这么一块石头,谁都没心思干活儿。虽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但就这样把系统拱手让人,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舍。直到第三天的下午,眼看就要到约定好的时间了,莫飞一手拿着张克亮的名片,一手握着手机,还是拨不出去那个号码。
“喂,莫飞,你是不是男人啊,张克亮的名片都快被你揉烂了。要打就赶紧打。”何小婉站在他身边催促着,“你这样子,太折磨人了!”
莫飞又瞅了眼名片,确实已被自己的手汗浸湿了大半,字迹都有些模糊,不过好在这个该死的号码自己都快背下来了。他在手机上敲了一遍又一遍,敲了又删,删了又敲,桌子一角放着那份三百万的合同,莫飞扫了一下,心头又是一阵纠结。
“您好,张克亮吗?我是莫飞,你来吧,合同我都签好了,快拿着文件放人吧。”
就这一句话,说出去后,或许就能救那个没出息的朋友。他又握紧了手机,无非就是按下拨号键罢了,怎么这么难呢!大拇指干巴巴地放在屏幕上,就是少了点儿按下去的勇气。
按吧,按吧,按下去就解放了,打通之后,新脑就会被卖掉了,胡威就能回来了,大家三百万到手,还可以高高兴兴地过日子,快快乐乐地再创业。
按吧,按吧,按下去就不用如此受折磨了。
按下去一切烦恼就都烟消云散了。
按下去吧,莫飞。
按吧。
2
“你们在干什么呢?”
就在莫飞握着手机即将要走火入魔时,众人的耳畔忽然传来了苏珊的声音。
何小婉一扭头,兴奋得要跳起来:“苏珊姐,你回来啦。”她刚兴奋完,就又想起了胡威写过的虚假新闻,于是,她便又警惕地问,“你是不是……已经去拘留所看过威哥了?”
“是啊。”苏珊眨巴了一下大眼睛,说,“而且我还把他领回来了。”
“领回来了?”众人一愣。
苏珊朝门口望了望:“胡威,你在干吗呢?还不进来?”
她话音刚落,就见胡威缓缓地走进来,边走边低着头整理衣服。
“什么情况?威哥你真的回来了?”何小婉看见胡威,忙冲了过去,给了他一个熊抱,“快告诉我,怎么回事?”她拽着胡威的胳膊,向莫飞走去,“莫飞,你看,威哥回来了,咱不用卖公司了!”
“卖公司?”苏珊发问,“卖什么公司?”
莫飞忙收起桌上的文件:“没事没事,胡威你回来了就好。回来就好。”
“我没事啊,就是身上有点儿脏。你看看,都几天没换衣服没洗澡了。”胡威抖了抖外套,“我啊,本来想先回家洗个澡的,但是苏珊怕你们担心,就先来找你们了。”
胡威虽然像是在答莫飞的话,但眼睛,却并没有看向他。
“威哥,这到底怎么回事啊?”何小婉问,“接下来你还用去派出所吗?”
“去什么派出所啊,我被无罪释放了!”胡威拿过来把椅子,让苏珊坐下,他给苏珊捏起了肩膀,边捏边喊,“我都说了,就是个误会。你们看,这才一星期不到,我就被放出来了,这事彻底结束了。”
莫飞坐在一旁,没有开口,只是傻傻地听着他说,难道,他这次真的没有写假新闻?是自己冤枉他了吗?
见众人似乎仍不放心,胡威便问:“哎,我说,你们都没看新闻吗?李朗被抓住了啊。”他又低头冲苏珊笑笑,“你看这帮笨蛋,怎么信息比我还闭塞?”
苏珊也笑了,她提醒众人说:“这么大的新闻,你们随便上网看看不就知道了?”
莫飞这才反应过来,他迅速打开浏览器,随意点开一个新闻门户网站,果真,硕大的头条专版:
近日,有关A股上市企业盛世互娱的多篇负面新闻引爆舆论场。在接到盛世互娱以“有人涉嫌造谣诽谤其名誉”的报案后,警方立即立案调查。经核查,该文章内容失实,属虚假信息,警方已对文章作者胡某依法处以行政拘留五日。
据悉,在公安机关的审理中,胡某交代,其所刊登的内部资料均为一名为“李朗”的男子所提供。胡某称,李朗为盛世互娱的“新闻发言人”,而据调查,盛世互娱公司中并无此人。
就在检察机关考虑以“涉嫌损害商业信誉罪”对胡某进行起诉时,事情忽然出现了转机。昨夜,接群众举报,侦查人员在市郊的一栋别墅内抓捕了犯罪嫌疑人“李朗”。据悉,其是盛世互娱的内部资料保管员,因长期跟领导关系不合而怀恨在心,伪造内部文件十余份,并化名为“李朗”联系胡某进行报道。胡某未对资料进行审查核实,属报道失实,并非恶意构陷,不满足“涉嫌损害商业信誉罪”的构成要件(根据《刑法》第二百二十一条,“损害公司商业信誉”的构成要件,在主观上首先是“蓄意的、恶意的”;客观上,则必须是无中生有地捏造并散布虚假信息),已于 日中午被无罪释放。
而盛世互娱表示,将保留追究胡某对其公司所造成的恶劣影响的权利。
目前,化名为“李朗”的李姓男子已被押至市看守所,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看到了吧?”胡威说,“我是被李朗骗了,这充其量是报道失实。不过……”他又看了眼苏珊,像个孩子一样羞愧地摸了摸后脑勺,“我也知道错了,以后再面对此类所谓的‘内部资料’时,我一定会小心慎重的。”
“行了,不提这个了。你们商讯网不是还打算给你发最佳记者奖嘛。”苏珊宽慰他,又说,“你也别急着回家换衣服了,我都没说什么,你就别嫌弃自己了。”
“就是!要嫌弃也是苏姗姐第一个嫌弃你!”何小婉做了个鬼脸。
“走吧。”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几天没怎么好好吃饭了,咱们出去庆祝庆祝。”她又看向仍在发呆的莫飞,“别愣着了,收拾收拾东西走吧。你想吃什么,今天姐姐我请客!”说着,她挥了挥钱包。
“都行,都行。”莫飞随便地答道,他又看了眼胡威,说,“他回来了,我吃什么都开心。”
3
虽然嘴上说着开心,但他却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这绝对是他有史以来吃过的最煎熬的一顿饭了。因为整个吃饭过程,胡威根本就没用正眼看过自己。
为避免尴尬,何小婉用筷子戳了戳莫飞,小声地提醒他:“你快给威哥道个歉吧,不然这场面太难堪了。反正……这也都是马有才那个小人从中作梗,诬陷威哥。但总归你也是错信了小人的话,理应给威哥说声对不起的。”
莫飞想想有道理,于是他端起酒杯:“来,胡威,咱们喝一个,庆祝你这次平安归来。”说着,他脸红了起来,“我……我也是听信了小人的谗言。”莫飞又看了下苏珊,觉得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于是他没再解释下去,只是先干为敬,客客气气地认错,“总之,我给你道歉。之前如果有什么我误解你的地方,还希望你能多包容我一下。”
胡威依然没有看莫飞,只是悠悠地拿起杯子,放在嘴边小小地抿了一口,看样子并不领情。
饭后,众人在饭店的门口散步,苏珊忽然拉住何小婉说:“小婉,那边新开了个商场,你要不要跟我去逛逛?”
“好呀好呀。”何小婉没心没肺地拍着手,说着,她又看向莫飞和何阳,“不过他们……这帮直男好像都不是逛商场的人。”
“让那俩木头疙瘩聊一聊吧。”苏珊指了指莫飞和胡威,然后冲何阳挥挥手,“何阳你也来,给我们两个女士拎包。”
何阳听见,傻傻地应了一声,跟了上去。
莫飞看着他们一路小跑的背影,尴尬地望了望胡威,见他仍是不搭理自己,顿时觉得更加难堪。
两个木头疙瘩闷闷无声地走了几十分钟后,莫飞忽然又拉住他,说了句“对不起”。
另一块木头疙瘩并没有理会他,依然自顾自地走着。
见状,莫飞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勇气,他索性挡在胡威面前,提高了分贝:“行了胡威,我错了,我庄重严肃地给你道歉!我不该听信马有才的话,不该相信网上的那些传言,更不该误会我的朋友!你就说吧,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
胡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问了句:“莫飞,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苏珊吗?”
说着,他一屁股坐在了马路边,捡起了脚前的一片叶子,开始观察它的脉络。
“苏珊曾经跟我说,她的梦想是去做一名战地记者。”胡威点了根烟,继续看着叶子,“我当时心想,做那个有什么好,多危险啊,难道是因为钱多?后来我琢磨,不对,苏珊她不缺钱。于是我只好问她为什么。她没回答我,反而给我讲了个故事。她说,她的偶像是一个叫詹姆斯·福莱的美国记者,他常年工作在世界各地的战场上。有一天,他在利比亚采访时被部队掳走,关押在一所阴冷潮湿的监狱里,一个半月后,他被释放,但同行的另一名记者却被杀害。后来,有人问他为什么要去做这么危险的工作,他说,‘工作在新闻第一线很重要,因为,要是没有这些照片、影片和亲身体验,我们很难告诉全世界,当地的情况是如何糟糕,而记者的职责,就是为了还原这些真实的信息。’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又奔赴阿富汗和伊拉克去采访。也是在那里,他被伊拉克极端组织绑架,并被处死。莫飞,你知道吗,苏珊的家教非常好,她是从温室里出来的,跟我们不一样。我们可以为了钱出卖朋友,可以为了利益背叛良心,可以为了多吸引眼球而说尽假话……我们在她面前,是脏的。所以,我喜欢的就是她的干净和纯粹。认识她之后,我发誓我不能再做一个肮脏的记者,我也常常责问自己为什么要拿那二十万。于是,那二十万我一直存着,根本就没动过,直到你说你公司资金周转不开,我才把那钱给了你。除此之外,我真的没有再做过任何脏活儿。而这次盛世互娱的财务状况,确实是我一时大意。我过于急迫地想要向苏珊证明我……证明我胡威不是个只会写小道新闻、捧创业者臭脚的烂记者,我希望向她证明,我也是个有责任感的好记者。”说着,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吐出了一连串的烟圈,“看来,我这次又没做好啊。不光是她,连你……我这个最好的朋友,都不相信我了。”
这让莫飞哑口无言,想到自己曾在拘留所里对他说的那些话,他更是难堪到无地自容。
“对……对不起。”莫飞好像变成了台只会道歉的复读机,“不,与其说是我错怪了你,不如说……我向来对你有偏见。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你是个为了点击率不择手段写文章的三流记者。其实现在想想,那些都是我的主观偏见在作祟。”说着,这台复读机又复读了一次,“真的……我真的挺对不起你的。”
胡威依然只是抽烟,没有表示原谅或者不原谅,待烟燃尽,他把烟头远远弹出。
“我可能要失业了。”
“失业?怎么会?苏珊不是说商讯网还要给你颁最佳记者奖吗?”
“拉倒吧,什么最佳不最佳的,那只是面子上的说法罢了。其实,商讯网才是最不希望我被无罪释放的那一方。如果我不被释放,那么它就可以把我塑造成一个为了新闻真理而被捕入狱的悲情人物,也能为公司赢取更多的赞誉。但现在,我却只因报道失实而被行政拘留警告,这说明什么,说明商讯网确实刊登了不实的新闻报道,给公司造成了恶劣的影响,管理层当然会迁怒于我。所以,无论他们给我发什么奖,我都清楚,接下来,公司肯定不会再重用我了。”一阵风刮来,他放下了那片叶子,任它在风中飘走,他觉得自己此刻就好像那片没有方向的叶子,他继续说,“更何况,不只商讯网,可能我的记者生涯也就到此为止了。你想想,还有哪家媒体,会招一个因为报道不实而进过局子的记者?”
至此,莫飞才彻底明白了胡威一直担忧的事情是什么——如果他因为此事而断送了职业生涯,那么往后,他跟苏珊的未来,也会变得希望渺茫了。
他正想着,忽然看到有几个年轻人正彼此搭着肩膀,摇摇晃晃地从他们面前走过。估计是旁边大学的学生喝多了吧,他们边笑着说些什么,边哼着歌。莫飞侧耳听去,像是一首老歌——《真心英雄》。
莫飞听着听着,竟也跟着哼唱了起来。他跟胡威也这样唱过。那是在大一新生的入学晚会上,几个系混在一起抽签表演节目,计算机系的莫飞和新闻系的胡威被分在了一组。当时主持人让他们随便表演个节目,莫飞说,那我就唱首歌吧,说着他拿起话筒,想了半天,却又不知该唱什么好。这时,胡威抢过话筒,帮他解了围,唱起了《真心英雄》。看他唱着,莫飞也受到了感染,跟着唱了起来:
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钟
全力以赴我们心中的梦
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
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把握生命里每一次感动
和心爱的朋友热情相拥
让真心的话和开心的泪
在你我的心里流动
莫飞扭过头,看见胡威也在哼唱这首歌,两个人相视而笑,之前发生过的一切不愉快统统翻了篇。
“喂,我说,不然你来新脑吧?”
“去新脑?算了吧,我能做什么,帮你们写软件说明书?”
“你听我说,美国的UST就要给我们融资了,五百万美元,差不多就是三千四百万人民币。咱们拿了这笔钱,就能把公司做大。你说,这么大的公司,怎么不得需要一个像样的公关经理?你说说,还有比你更合适的人吗?”
“你这是在可怜我。”
“不。”他严肃地说,“我这是在邀请你。”
胡威没有发表意见,仍是看着远方。那几个年轻人的背影伴着歌声消失在夜色里,几台出租车停在路边等活儿,又刮起一阵不知什么方向的风,他找了找刚刚被自己放飞的那片叶子,没寻见它的踪影。他只好闭着眼睛感受风的凉意,希望能从那股凉意里得到一个答案,他想着想着,忽然回答道:“好。”
说着,他的嘴角浮现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那丝笑意一闪而过,但还是没能逃过莫飞的眼睛,莫飞回味着那抹笑,又愣愣地出神。
他在想,那抹笑的背后,是不是还藏着些什么秘密?
4
同一时间,张克亮坐在办公室里,翻着一份《计算机软件及源代码转让协议》,边看边乐了起来,这容不得他不乐,换作任何人可能都得乐出声来。
因为,这份合同中的“收购协议价”写着的数字是“0”。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自己一毛钱没花,就得到了另一家公司几年来的全部心血,正待他琢磨怎么庆祝一下的时候,“砰砰砰”,有人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
马有才探着猥琐的脑袋望了望张克亮,然后一蹦三尺高地向他跑来,他本就细眯眯的眼睛,这下美得彻底成了条弯弯的缝儿:“好事体,好事体啊,张总。”
“怎么说?”
“技术部的那几个小朋友讲了,源代码没问题的。虽然逻辑是乱了点儿,但大体还是老清晰的,可以用的。”
“那就好。”他满意地放下了合同,“那个‘李朗’怎么样了?”
“李朗?”
“就那个盛世互娱的资料保管员,他在局子里有说什么吗?”
“还呒(没)有听到啥动静,但估计伊说不出个什么花头头来,毕竟阿拉都是用的外面的人做的,没有自己人出面,侬放心。”说着,马有才也坐在了沙发上,抖起了一条腿,“吾听说,警察来的时候,埃个(那个)保管员都吓傻了,走的时候一个劲儿地问,‘是谁告诉你们的,是谁告诉你们的’——这个家伙,到现在还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嘞。从天而降这么一个港督(白痴),真是天助我们哪!”
“可不嘛。”张克亮说,“本来只是想摸一摸盛世互娱的底儿,谁知,稀里糊涂地就让我们逮住这么一个人,要是没他……”张克亮又拿起了这份“0”元的合同,“恐怕这笔生意,咱们还真做不成了。”放下合同,他又问,“出第一版测试需要多久?”
“伐要多久。(用不了多久。)”马有才答道,“吾问过了,技术部的小朋友说,一个月就好了!瞧那个样子,好像很开心做这个,今夜就要加班搞开发。”
“一个月吗?”张克亮沉思了起来,“那就等等,反正几年时间都等了,不在乎多等这一个月。”
“侬放心,吾找人评估过了,按照阿拉此刻的财务状况,再加上这套系统,今年上市,那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会再出乱子了。”
“是吗?”张克亮笑笑。
他望了望窗外车水马龙的夜景,又琢磨了起来。
虽然出现了一点儿小小的意外,但如今看来,事情都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可是,还有一件事情他想不明白。
这个人……他怎么会这么大方?
5
这是彭剑第二次抽烟。
上次抽烟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次,为了配合吴明演戏把莫飞赶出公司,他从吴明的手上接过了人生的第一根烟。本来,吴明想让他喝口二锅头,毕竟酒壮人胆,但了解到他向来不胜酒力,一杯就醉。“算了,抽烟吧,”吴明说,“至少不会醉了误事。”他看着手中燃烧的烟,如同自己的仇恨在渐渐蔓延。这玩意儿怎么抽来着?他想起吴明告诉自己的技巧,长吸一口,将烟气送入口腔,再把它运到肺里,最后吐出来。“放心抽吧,”他对自己说,“烟可是个好东西,一根抽完,烦恼忧愁就都忘掉了。”
忘掉?他摇了摇头,忘掉了还怎么找他们算账!如果不是为了算账,那自己又何必要借着这根烟壮胆呢?说来还真是见鬼了,怎么每次吸烟壮胆,都是要去跟CEO吵架呢?这帮当CEO的都是一个德行,对技术人员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创业初期,拿着项目原型连哄带骗地把自己请来加班熬夜写代码,产品上线后,再笑脸相迎地忽悠自己加班熬夜修bug。可是,等公司开始盈利了,却又想尽一切办法把自己踢开。
想到这里,他又气得怒火中烧。
他猛吸一口,呛得直流眼泪。他抹了把鼻涕,用通红的眼睛望了望场馆的大门。他丢掉了手中的烟头,把它踩灭,然后猛地站起来,两手插兜走了进去。
——“王八杰森”,今天,老子新账旧账跟你一起算。
昌平区南口镇西约一点五公里,郊区的实弹射击馆。要不是彭剑曾经跟着王杰森来过一次,他肯定不可能在荒郊野岭中找到这么一地儿。别看它偏,消费可不低,他上网查过,玩一局可能要烧掉他小半个月的工资,不过幸好这个“王八杰森”是VIP中的VIP,身份尊贵得不得了。彭剑亮了下自己的名片,说是王总的同事,以前来过。服务员一看,立马弯腰笑着说“有印象有印象”,把他请了进来。
经过狭长的走廊,他被领到了一片巨大的室外靶场。“王八杰森”正全副武装地举着一把手枪,犹豫该瞄哪一只靶标。
没待彭剑开口,他先问了:“Penry,好久不见,你怎么来这里了?”
想起了刚刚那支烟给自己带来的勇气,彭剑忽然拽住了“王八杰森”的衣领,骂道:“你浑蛋,谁让你把AI MAKE卖给张克亮的!”
“王八杰森”并没有动怒,只是佯装震惊:“你怎么知道的?”
“前阵子小赵告诉过我,说你让他领你去机房拷源代码,当时我就在纳闷儿,公司都倒闭那么久了,你还要这个做什么。直到上周,我在网上看张克亮推出的一聊智能客服系统的beta版后,才知道,你竟然把AI MAKE卖给他了!”
“你冷静一下,Penry,你怎么肯定那就是AI
MAKE啦。”
“废话!”彭剑朝他的脸上吐了口唾沫,“我一看网页上的源码就清楚了!那可是我一行一行敲出来的,每一个变量我都能倒背如流!你这个浑蛋,你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否则我弄……”
他“弄死你”三个字还没说完,“王八杰森”就举起了枪:“Penry,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敢对着我的脸吐口水?”
冰冷的枪口顶住了他的额头,恐惧顺着金属的枪身传递到了彭剑的脑子里——他敢开枪吗?彭剑不确定,毕竟这种场景他只在电影中看到过。《无间道》中经典的天台对决,梁朝伟拿着枪对着刘德华。
刘德华说:“给我个机会,我以前没得选择,现在我想做一个好人。”
梁朝伟说:“好,跟法官说,看他让不让你做好人。”
刘德华说:“那就是要我死。”
之后,“砰”的一声,他开枪了。
彭剑摸了摸脑门,惊出一身冷汗,还活着。
“哈哈哈,Penry,No bullets
in this gun,you are a coward!(这枪没有子弹,你这个胆小鬼!)”他晃了晃手里的枪。
见这家伙仍在愚弄自己,彭剑的怒气又一次涌上心头,他刚要发作,却见“王八杰森”从裤兜里取出一只新弹匣。他冲彭剑笑笑,边笑边把弹匣换上。
“Penry,这次有子弹了哦。”他说着,又把枪口对准了彭剑。
又是“砰”的一声,子弹顺着彭剑的头皮擦过,射中他身后的靶心。
“九环。”电子播音器报出了成绩。
“哎呀呀,好可惜,差一点点。”“王八杰森”有点儿遗憾。
而彭剑只觉得裆部一阵温热。
这份恐惧让彭剑生出了更多的愤怒,他抖了抖湿淋淋的裤子,丧失理智地掐住了“王八杰森”的脖子:“竟然吓唬我!你这个浑蛋!你知不知道张克亮是个怎样的人?你知不知道他会拿着AI MAKE做什么?他会先用它填充了一聊的数据后再把它开源,到时候,全世界的公司都能免费地从网上下载到我们的源码,我们所有的心血都会付诸东流!白白让张克亮占了便宜,这对我们来讲是毁灭性的打击。你懂吗?我们连最后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了!”
“砰砰砰”,又是三枪——这次是朝天开的。
“Are you calm,Penry?(你冷静了吗?)”“王八杰森”吹了吹枪管的热烟,“你怎么如此了解张克亮?”
“那是因为我……”彭剑刚要脱口而出,又想起了自己曾跟张克亮做过的交易,只好三缄其口,支支吾吾地没再吭声。
见他没有回答,“王八杰森”朝身后挥了挥手,两个服务员忙跑过来,一个帮他收起了枪,另一个给他抬了把椅子。“王八杰森”坐在了椅子上:“Penry,我最近在学习中国古代的故事,矛和盾。Do you know the story?(你知道这个故事吧?)有个人讲他的矛很厉害,什么都能捅破,有个人说他的盾厉害,什么都能挡住。So,如果让你选,你是要矛,还是要盾?”见彭剑仍没有回答,“王八杰森”自问自答地说,“我要矛。”
“Penry,Do you know?AI MAKE是盾,在我们手上,只能用于defense(防守),它能帮我们defend天创科技的生意,但无法把这个盘子做大;而它,到了张克亮那里,配合他们上亿的用户,才能变成矛。So,我们必须扔掉这个盾,才能换来一根可以进攻的矛。只有这样,才能帮我们开疆拓土。”
“而且……”“王八杰森”攥紧了拳头,低声地说了句,“我不能输掉跟Lorraine的这一局battle(决斗)。”
彭剑没有听到“王八杰森”最后补充的那句话,他只是苦笑着说:“看来王总最近的中文学得不错啊,连‘开疆拓土’这个成语都会用了。只是,你又凭什么相信,你用AI MAKE换来的筹码,就真靠得住?”
“你都知道?”“王八杰森”倒是很意外,“看来,我真是look down upon(小看)你啦。”
“那当然。”彭剑得意了起来,仿佛自己已经扳回了一分,“我还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
“王八杰森”并不想跟他打哑谜,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又拿起了枪,“Penry,你如果还想redeem(翻身),那就要跟我合作。因为……”他举起了枪,望向远处,“我grasp(掌握)了他的秘密,so,我就知道他会帮我。”
“砰”的又一声,他放空了一枪,纠正道:“Sorry,Penry,不是帮我,而是——帮我们。”
他把枪放在了彭剑的手上,从背后环住了彭剑的腰,一只手托着彭剑的胳膊,另一只手抓着彭剑的手,聚精会神地教他怎么瞄准、开枪。
“难道,你就不想kill(打败)莫飞吗?”
他勾了下彭剑的手,按动了扳机,又是“砰”的一声。
十环。
6
一个月后,一聊SDK正式推出了“一聊智能客服机器人系统”,并把它免费开放给所有的互联网企业使用:只要在他们的网站上注册了账号,就能收到一段JS代码,把这段代码粘贴到自己网站上,就可以轻松使用这套基于人工智能的客服应答系统。配合着一聊SDK亿万级的用户数据,这套系统迅速打通了互联网80%的网站,以摧枯拉朽的势头彻底击破了其他同类型产品的市场。
三个月后,一聊SDK在主板上市,发行价高达三十五元,首日即涨停到五十块四。
上市当天,一聊SDK的CEO张克亮宣布,一聊SDK以及一聊的智能客服机器人系统全部开源,任何人都可以在网上轻而易举地下载到这套系统的源代码。
而这也代表着,彭剑和技术部众码农的心血功亏一篑,AI MAKE彻底失败,几年的工作成果只是给他人做了件上市的嫁衣。
同时,另一家新兴科技公司也吸引了部分媒体的眼球。虽然这家公司的团队背景并非多豪华,但一家从孵化器里走出的公司,能获得美国UST投资的约三千四百万人民币的A轮融资,这背后的故事,也着实让很多媒体大肆挖掘渲染了一番。
彭剑趴在电脑前看着屏幕上的那两张照片,一张是张克亮在出席上市敲钟仪式,一张是某媒体在介绍这家名为“新脑”的科技公司的创始人团队。
他盯着莫飞的脸,气得彻底砸碎了新买的显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