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山花开
❂原诗
扫断马蹄痕,衙回自闭门。长炝江米熟,小树枣花春。
向壁悬如意,当帘阅角巾。犬书曾去洛,鹤病悔游秦。
土甑封茶叶,山杯锁竹根。不知船上月,谁棹满溪云。
❂注释
【陈贻焮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第三册,p2】
①奉礼:即奉礼郎,太常寺属官,掌君臣版位,以奉朝会祭祀之礼。昌谷:李贺家乡,在河南府福昌县 (今河南宜阳)。本诗作于长吉始为奉礼郎时。②长炝:即长铛,有脚有耳的平底锅。江米:糯米。③如意:二尺长的铁器,古人用以指画方向和防身。④角巾:四方形有棱角的冠巾;私居时戴用。⑤犬书:谓家书。晋代陆机仕于洛阳,久无家信,乃系书犬颈, 命其送至家乡,取得回信,驰还洛阳。事见《艺文类聚》九四任昉《述异记》。⑥鹤病:喻妻病。乐府《艳歌何尝行》古辞:“飞来双白鹤,乃从西北来。十十五五,罗列成行。妻卒被病,不能相随。”游秦: 宦游于长安。⑦甑:瓦罐。⑧竹根:用竹根制成的酒杯。⑨棹:划船工具,此指以棹划船。
❂翻译
【徐传武《李贺诗集译注》,p17】
门前洒扫,看不到车轮马蹄的痕迹,从官署回来,自己要亲手把门关闭。
大锅里煮熟的,只是那普通的糯米,春天的庭院,只有小枣树花嫩又稀。
无聊赖,赏玩那悬挂在墙上的如意,竹帘前闲坐,看取方巾牵动着乡思。
象黄耳犬送书,我也有信寄往家去,怀念病中之妻,我后悔旅居来京师。
遥想家中,茶叶被封藏在那瓦罐里,竹根酒杯被锁起,无人再把酒来吃。
不知道啊,在这明月朗照的小船上,谁人在举桨摇荡那彩云倒映的小溪?
❂解释
【徐传武《李贺诗集译注》,p17】
李贺被谗毁,举进士未得,为生活所迫,也抱着将来升迁的一线希望,于元和六年(公元811年)就任奉礼郎小官。从诗中“小树枣花舂”和诗题中“始为奉礼”来看,他就职的时间可能在这年的春天,而写这首诗的时间当在这年的四月末五月初了,因枣树一般四月始叶,五月始花。诗题虽言“始为”,可能 离就职也有一两个月了。
这首诗的前六句,主要描绘他做奉礼郎时清贫而又百无聊赖的生活;后六句主要写他对故乡的怀念,妻子卧病家中, 自己落魄京都,不禁悔恨交加,更加思念故土和亲友。这一切都写得非常形象、生动、感人,如对故乡亲友的怀念,就是通过 荼叶、酒杯、船月、溪云一个个画面映现出来的,使人历历如见。诗中那种厌职和思乡的情绪,含蓄地表现了他对上层统治集团压抑人才的不满。
【陈允吉/吴海勇《李贺诗选评》,p63】
本篇作于元和六年(811)诗人始为奉礼郎时。前一年冬天,李贺因“名讳”事应举受挫,黯然离京返回昌谷,然居家赋闲养疾不到半年,即应召重赴长安,开始他首尾三年的为官生涯。按西安市及其周边,枣树开花大抵都在每年农历的四月下旬至五月初,花期二十来天,此诗的“小树枣花春”一句,正透露了长吉出仕时令已人初夏。奉礼郎系太常寺属下的小官,尽管位卑职琐,得来却并不容易。此项任命或许是出于照顾门荫,而所以能惠及李贺,疑与韩愈之荐引有关,不过事前必须通过一道考试程序。朱自清先生考索史实、典章,对长吉出任此职所经由之委曲作了信实的论述:
唐选人之制,六品以下,须集而试;先试“书”“判”,终 察“身”“言”。王鸣盛疑贺以恩荫得官,近之。《新唐书•选举志》,太庙及郊社斋郎即以荫子为之,然亦须应试;贺之为奉礼郎,殆亦由斯道也。(《李贺年谱》)
李贺向以身据要路为其人生目标,像奉礼郎这样一个低微的职务,自然与他的期望值相距甚远。不过此次被意外地摄录,适在他遭到严重打击之后,可算是命运的小小转机,何况还是经过许多折腾方得跻身官场,在短时期内它还是能起到些许安定情绪的作用。是以本篇所显示的诗人心态,总的说来还比较平静,纵然无法弥合理想和现实的矛盾,却没有以往常见的那种躁动、焦虑和感伤。在艺术方面,此诗笔意澄净、思致清晰,李贺用他那支叙述生动的诗笔,委婉地表现自己依违于守官与思乡两端的特定襟怀,通篇浸透着一股浓浓的乡情。清人董伯音以为该篇末后“不知船上月,谁棹满溪云”一联“尤得‘忆’字神理”(附见陈本礼《协律钩玄》)。李贺所以能写出这样风格清隽闲朗的诗作,与其高度重视南北朝诗艺有着密切的关系。洵如此篇“山杯锁竹根”一句,溯其创意来源,当是祖述庾信《奉报赵惠王酒诗》的“山杯捧竹根”。
从内容结构上看,该诗前六句主要写诗人在长安的景况, 末四句着重抒发对昌谷山居的忆念,而“犬书”、“鹤病”一联则 是连结前后两部分的关键。“犬书”显系援用《述异记》陆机让 “黄耳”回乡递送信息的故事,旨在说明诗人已附书往昌谷家中问讯。问题出在“鹤病”句到底用了何典,自王琦《汇解》从乐府古辞中找到一处“鹤妻”被“病”的文句,并藉此推论“诗用此事,当因其妇卧病故”后,后来学者多认同此说。其实,长吉诗中的“鹤病”亦同用陆机典故,乐府古辞不过与之文词偶合而已,这是需要稍加辨说的地方。
按晋初陆机应召衔命入洛,以其才华富赡、文藻宏丽,极受北方名流权要的推挹。当时文坛巨擘张华带头为之延誉,至称“伐吴之役,利获二俊”。而著名诗人潘岳代贾谧作赠诗十一章,对陆机竭尽褒美表彰之能事,其中第五章有谓:长离云谁?咨尔陆生。鹤鸣九皋,犹载厥声。况乃海隅,播名上京。爰应旌招,抚翼宰庭。
上述篇章在西晋士大夫圈子里流播甚广,如是把陆机喻为长鸣九皐的“鹤”,可说是历史上留下的一粧崇文佳话。尽管处在盛赞声中,陆机内心仍觉缺憾孔多。他到达洛阳后,始为祭酒,继迁太子洗马,大凡均为文学侍从,无法满足其驰骋逸足的欲愿,因此陆机每起乡关之思,如《怀土赋》、《归思赋》等思乡主题的作品先后问世,透露出他对自己北上出仕潜生懊悔。这也是《述异记》陆机“黄耳”故事产生的历史背景。陆机的这番经历,与李贺有诸多相似之处。李贺与陆机同是出身于赫奕世家,且亦早著才名,现在应召来到京城,不过做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官,精神上又屡为恋家的情结所占据。既然潘岳已以“鹤鸣九皋”称诵陆机声闻远扬,那么又何妨李贺借用“鹤”这个意象来自喻呢?至于“鹤”之“病”,毋庸置疑是说长吉的患病。当诗人闲居昌谷之次,其病象已显露无遗,抵京奉职一直未能摆脱病魔的困扰。这位眷念故土、多愁善感的书生,就是靠着如是羸弱的身子支撑为官生活,就在他宣泄自适惬意情绪的同时,又怎能不对此番西游长安怀有悔意呢?
【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p1943】
《李长吉集》:黎简:老成风度。贺五言长律结局少此酣畅。
《昌谷集注》:太常散职,官居陆沉,门可罗雀,杳无车马,复少胥役,故云自闭门也。汉上呼米为“长腰枪”',江米乃江南所贡玉粒。仅邀上方薄禄,以糊其口。衙舍荒芜,别无花卉,唯一枣树尚小,亦堪寓目。如意悬之于壁,无复佳绪指挥。当帘闲玩,每动羊祜角巾归里之思。曾作家书付黄耳,以病追悔此游之汗漫。土甑望家中封茶以寄,盖因病断酒,惟思茗碗,故云“山杯锁竹根”矣。 湖光晚楫,其乐万倍。心焉溯之,奈何奈何!
《龙性堂诗话续集》:长吉眼空千古,不唾拾前人片字,独用(庾)子山“山杯捧竹根”全句,云“土甑封茶叶,山杯锁竹根”,又可知矣。
《李长吉诗集批注》:律诗之通用韵者,唐李贺、元萨都剌。
《李长吉歌诗汇解》:上句见谷食之外,无别味可餐,下句见枣树之外,无花木可玩(“长枪” 一联下)。二句皆写羁旅无聊之况(“向壁” 一联下)。上四联皆言奉礼官舍景况,此二联乃忆昌谷山居也。“封”字、“锁”字,见主人 不在之意(末四句下)。
【中华大典文学典《唐文学部三》,p1248】
《始為奉禮憶昌谷山居》《吳劉箋注評點李長吉歌詩》卷一劉辰翁評:各有幽趣。「掃斷馬蹄痕」,第一句是。明于嘉刻本《李長吉詩集》無名氐批語:懸如意而閱角巾,有歸歟之意。《昌谷集註》卷一姚文燮評:太常散職,宫居陸沉,門無車馬,復少胥役, 故云自閉門也。漢上呼米爲長腰鎗,江米乃江南所貢玉粒。僅邀上方薄祿,以糊其口,衙舍荒蕪,別無花卉,唯一棗樹尙小,亦堪寓目。如意懸之于壁,無復佳緒指揮,當簾閑玩,每動羊祜角巾歸里之思。曾作家書付黄耳,以病追悔此遊之汗漫,土甑望家中封茶以寄,蓋因病斷酒,惟思茗椀,故云山杯鎖竹根矣。 湖光晚楫,其樂萬倍,心焉溯之,奈何奈何。《李長吉詩集批注》卷一方世舉批:律詩之通用韻者,唐李賀,元薩都剌°「長鎗江米熟」,大氐謂稻,亦如茶以枝爲鎗耶。「當簾閱角巾」,閱字可疑,義似不老,一本作挂,又不是,與上懸字同。《協律鉤玄》卷一董伯英評:空有滿船之明月,何人棹破谿雲而行遊 耶?末二尤得憶字神理。《黎二樵批點黄陶庵評本李長吉詩》黎简批:老成風度。賀五言長律,結局少此酣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