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路边,叶子开始簌簌的往下掉落。有风,卷起落叶无数,旋转出优美的舞姿。
那些清洁工,拿着扫把追赶着、咒骂着。往往很多时候都徒劳无功。 这些叶子总会落下来的,为什么要用一种颇显滑稽的姿势去追赶呢!
一时间,也许是因为一些无知,无知这些人的辛劳,开始觉得可笑起来。 落叶归根终究是这些叶子的宿命,只不过是在生命拉下帷幕前,在秋风搭建的舞台上,完成了一生中仅有的一场死亡之舞而已。
我看着那些飞舞着打着旋儿的叶子,头一次觉得,生命的跳跃原来也可以如此绚烂夺目,即使是在迎接死亡的那一刻。
这个秋季的最后一天,我依旧呆在这座白色的城。在这个充斥着浓烈药水气味的白色建筑物中,照看着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毫无怨言的呆在这个自己十分厌恶的地方。
我想并不是因为男人所承诺过的那份工资。我不缺钱,至少暂时是这样的。 但也并不是因为他的那个美丽动人的女儿,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充满悬念的故事,事实会证明我的直觉是正确的。
自从到了这里以后,我开始变得安静。走廊里张贴的那些随处可见的提醒你时刻保持安静的告示牌,告诉我不能大声说话,这里是个需要安静的地方。除了那些不能自制的依旧会突兀的钻到你耳朵里的悲鸣,一切都出奇的安静,安静到使人崩溃。
每个熟睡的夜晚,我都在做梦,梦境始终没有停止它漫无止境的运转。我看到自己一丝不挂的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在漆黑安静的夜晚悲伤的哭泣,久久不能平息。我不知道我在为谁哭泣。那种沉痛而真实的哭泣,没有对象,没有目的。
“你为什么要哭泣?”
我站在黑暗中询问着那个哭泣的自己,没有任何回答,只有持续的呜呜咽咽的哭泣。我走到他的身边,他在我的眼前从脚掌开始,逐渐的化作一滩血水。梦境中闪烁着死亡的恐惧,我被惊醒,昏暗中听着窗外马路上遥远的汽笛。
“你做噩梦了?”
那个男人突兀的声音再次吓到惊魂未定的我。
“你没睡觉么?”
我在窗外灯光投射进来的余晕中瞟了一眼对面墙上的时钟,凌晨四点半。
“刚醒!晓柒是谁?”
他在一旁的病床上饶有兴致的斜眼望着我,他的脖子好像还不能扭动。这种恢复的速度的确有些令人失望。按照这种恢复速度,我或许还得在这个地方呆上很长的时间。我开始后悔接了这门差事,却不能半路开溜。
“什么?”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个名字。
“晓柒,你刚刚在梦里反复念叨的一个名字。她是谁,跟你的离家出走有关么?”
很难想象,一个接近五十的男人,还会有这么浓烈的好奇之心。像个童心未泯的孩子,对于任何事情都有种打破沙罐问到底的劲头。
“不知道,不认识。”
我打着哈欠,有些口齿不清。
“得了吧你就,肯定有关系,还不好意思说。”他笑着。
“来来来,给叔叔说说,你小子当年的风流轶事,让我帮你参考参考,这其中还有没有利用的价值。”
“我真不知道。难不成让我编一段故事给你听?”
我没有骗他,我的确不知道晓柒是谁。
“之前不是编过一段么?我不介意再听一段,反正大家都睡不着。”
他嘟哝着,显然对我那晚的说辞有些不满。
“你怎么知道我之前是编的?” 我反问,有继续掩盖谎言的嫌疑。
“这么明显的问题,你之前的故事里边没有这个叫晓柒的人!”
“是么?”
我钻出被窝,坐了起来,做冥思状。
“哦!是这样的,故事不同,主角也不同。之前那个故事只是许多故事其中的一个,主角与剧情不能混淆的。”
“哈哈哈哈,我就说嘛。小子,先别说,让我大概的猜一下这个故事。”
他开始越来越有兴趣,我想如果没有那些石膏和纱布的束缚,他也绝对会坐立起来。我不说话,沉默中等待着他的猜测。
“你肯定是利用谎言很荒唐的喜欢上多个女孩,然后在谎言被拆穿后感到无地自容,所以不得不离家出走,我说的对吧!”
我有种想过去揍他一顿的冲动,但他是个伤者,我不能恃强凌弱。出于这种道德上的考虑,我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
“哎……!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啊,你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面对这种问题的时候,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有一个自作聪明的人给你一个你所期望的台阶让你走下来。难得他这么做了,我也不好推辞。其实他猜得对不对我也不知道,面对不知道的事情,有时敷衍了事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唉!听说过脚踏两只船吗?你这就是教训。男人啦,不能花心,花心容易翻船。这不是打仗,哪能实行逐个击破嘛。”
他又开始喋喋不休的传授经验了。
“你懂爱情吗?”
“略懂,略懂!”
“你懂个屁,就拿我跟你高阿姨……”
他顿了一下,声音消失在了秋季略显寒冷的空气中。
“算了,不说了,睡觉。”
昏暗中我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他像是突然碰触到什么东西一样,变得安静下来。 这未尝不是件好事儿。我又再次钻回被窝,却全无睡意了。
第二天我给玉儿打了电话,询问她一个叫晓柒的人。
“晓柒?哥!你不记得她了么?” 电话那头的人有些惊讶,这使我知晓,晓柒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
“不知道,想不起来!” 我没有欺骗她,的确有些东西逐渐模糊了。
“那你赶紧去看看医生吧。当初医生跟我讲过,你虽然恢复记忆了,但是随时可能产生记忆衰退的情况。”
她在另一边迫切的叮嘱着我,也许是害怕我遗忘了一些在她看来十分重要的东西。其实遗忘这个东西对我来说也许是好的,至少在我目前能够回忆出的画面中没有任何一段是让人觉得可以细心珍藏起来的。
“忘了就忘了吧,有些东西记起来了也只能加深自身的痛苦。”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某种潜意识告诉我,有些东西是不能被记起的,不论欢愉与悲伤。
“哥!你是不是回忆出一些什么东西了?”
“没有啊!”
“你确定?”
“我确定!”
她此刻十分怀疑我的说辞,认为我记起了一些什么,她在尝试着帮助我回忆。于是开始强烈的要求我,希望我听她大致的述说一下那遗忘的三年所发生的事情,我拒绝了。她却依旧不依不饶,我不得不挂断了电话落荒而逃。
从电话亭往回走的时候,我在医院的大门处看见那个男人的妻子带着一帮人走进了医院。有那天见过的律师,有那个自称是那个男人大姐的女人,还有男人的女儿陈晓。他们最近隔三差五的都有来过病房,但从没有同时来过。我感觉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他们之间的纠葛我无暇顾及,也没那份闲情逸致去偷听他们的谈话。我觉得我还是得去看看医生,如果这种记忆衰退的时间持续太久,我怕我终将有一天遗忘了自己。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的去通过一个陌生人的口述来了解自身的状况。那些发生在身体上的我所不能自我作出合理解释的状况。
四周皆是苍白墙壁的狭小房间内简单的摆着两张拼凑在一起的办公桌,桌上凌乱的放着一些文件。我对面坐着一个三十二三岁的少妇,穿着白大褂,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在她麻木的表情下开始一些形式上的叙述,她低头记录一些东西,偶尔询问一些奇怪的问题。一问一答的形式再次出现在这样苍白而单调的场景中。我不知道为什么讨厌这种形式的问答,我也不知道问题究竟有没有确切的答案。
我什么都不知道,对许多事情开始一无所知,大脑如同一张白纸,没有任何色彩,无迹可寻。
从那一刻开始,我发现我在害怕回忆。而让人觉得可笑的是,我在害怕一段记不起来的回忆。
她给我一张填写上工整字迹表格,上面填满了我接下来要做的一切,以及做这一切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蓝色橡胶地面铺就的的走廊里,人们表情凝重,形迹可疑。鞋底与蓝色橡胶地面发生摩擦,偶尔“咯吱”一声响,惊醒了熟睡的病人,在确定了眼前的世界还真实的存在后悠然睡去。原来,有人在时间里偷取生命。
我去医院缴费处交了钱,然后去找寻CT室和核磁共振室。 也许你该笑话我了,在这个地方待了有些日子了,竟然连这些科室都还不甚清楚。其实我想说,我虽然在这里待了一段日子,但所活动的范围无非是一楼到六楼那条曲折迂回的走道,以及医院附近的一些市场超市之类的。
说句老实话,我从来没有去坐过医院的电梯,那个宽大的规则的铁箱子总是让人心生恐惧。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恐惧是一种有机体企图摆脱、逃避某种情景而又无能为力的情绪。我不知道我在逃避什么,就如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害怕回忆一样。我越来越强烈的感觉到,我似乎突然间变成了一个无知的人,从踏入这座白城的那一刻起。
我在逃避什么?我明明已经逃离了那个令我遍体鳞伤的地方了啊!我明明已经逃到了他们棍棒所不能触及的地方了啊!
三层以上是病房,我在二楼找寻到CT室。当我躺在那张窄小的病床上时,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我一直是个病人。一个不自知的病人。我与那些草坪上被人搀扶着的穿着病服的人,没有多大的区别。唯一的不同便是,他们坏掉的是躯壳,而我,坏掉的则是灵魂。
核磁共振室在地下一层,我在医生的引导下做完了表格上填写的所有检查。当我再次回到那个房间的时候,我看到了陈晓坐在那个那个女人的对面。也是与之前一样的形式,一个诉说,一个记录,偶尔问及一些奇怪的问题,女人眼神怪异。 我大致的听到,她在反复强调失眠与梦境,梦境没有实质的轮廓,虚无缥缈。那个女人抬头看到了我,放下手中的笔招手示意让我进去。陈晓回头看到我时,面容苍白憔悴的脸上,表情有些尴尬。我朝她点头示意,她没有给与我任何回应,拿着一些表单,匆忙朝外走去。
她似乎因为突然的尴尬与自尊,忘了人们交往中最基本的礼节! 那个女人凝视着检验单上那些我看不明白的符号与数据,眼神在我与那些表单上交替切换,表情依旧麻木。
“你头部曾经遭受过重击,造成局部性失忆。但这种情况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便恢复了。如今的这种情况应该是……有选择性的情节失忆,你对曾经的记忆有尝试过回忆的经历吗?” 女人望着我,机械式的询问着。
“没有,没有回忆过。”我如实回答。
“那好,你现在尝试着回忆一下。从你原始记忆中尚还能回忆起的第一段开始往后想。”她盯着我的眼睛使我感到十分不自然。
“什么是最原始的记忆?”我十分不解的问道。
“原始的记忆就是从你出生那一刻起,能够回忆起的第一个画面。”她在解释,但我总感到她有些不悦。
“闭上眼睛,跟着记忆往回走。”
我按着她的指引,走过那片满目苍夷的记忆。
瘦弱的小男孩在高大男人和女人的追赶与咒骂中东躲西藏,小女孩稚嫩的声音呼喊着。
“别打哥哥,别打哥哥,花瓶是我打破的。”
我笑着穿过那个男孩的身体,在那种无助的远去的声音中,将脚步停留在眼前苍白的世界。在忐忑不安中迟疑着不敢朝前走,那映入眼帘的一望无际的苍白让人绝望。
“别停下来,往前走,去看看前面有什么。”
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这个声音使我明白了一些什么。
“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我有些冷漠。
“你撒谎,你遗忘的只有一段记忆而已,怎么会全部想不起来。请你配合我的治疗!”她的语气有一种压抑的怒意。
“治疗,你所说的治疗是在帮我恢复记忆?”我直视她的双眼,语气生硬。
“是,从医学角度上来讲,如果不恢复你残缺的整段记忆,很难遏制你记忆的衰退。你的潜意识正在驱使着你遗忘过去。你必须告诉我你的过去,这样有助于我帮你治疗。”她从我的眼神中察觉到一些什么,例如一些软弱,一些伤痛,一些难以遗忘的不愿对任何人提及的东西。于是整个人开始变得随和起来。
“治疗?可笑,难道你觉得我是有病的?”
“难道不是么?你有病,而且病得不轻,不及时治疗,你会毁掉你自己。”
“那你说说我有什么病!”
“我暂时还不清楚,但你的心理绝对有问题,所以你必须得告诉我你的一些经历。”
“净你妈瞎扯!我这么健康的一个人,你说我有病?你们这些医院就是这么不负责任的靠这些恐吓来骗取钱财的么?”
“你说什么?”她愤怒了!
“骗子,全他妈是骗子,你休想从我这知道我的过去,我不会给你嘲笑我的机会。”我几乎是咆哮着对她吼出这句话。
“滚,滚出去,无药可救的疯子。”她摔笔厉声呵斥着。
我冲出那间狭小的房间,在门口碰到陈晓,拿着几张检验单。
“你……没事儿吧?”看着怒气冲冲的我,她感到十分的意外,但我的回答更让她感到意外。
“要你管啊,操!” 我甩下一句不知好歹的咒骂,径直朝洗手间跑去。
冰凉的自来水冲洗着脑部的每一根细小的神经,我想用这冰凉刺骨的凉水使自己冷静下来,我想过回去说声抱歉,却感到即使绞尽脑汁也组织不起来一句简单的带有真诚歉意的话语。我看着镜子里边那个打湿的自己,询问他为什么变得如此暴躁了。
大脑从未如此的烦乱不安,仿佛下一秒便会炸裂开来。又仿佛整个头颅似已不是我所有,而是属于另一个人,一个不被我所控制却始终想控制我的人。我想我大概是魔障了,竟然如此荒谬的认为,我的身体内还住着另外一个人。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
我独自在那面镜子前面足足站了半个小时,而这短短的半个小时却长到一个我无法估量的时间跨度。
一个十七年……十个十七年……一百个十七年……无数个十七年!那些回忆如同潮水般向我涌来,将我卷入无边无际的滔天巨浪之中,我竟然连一丝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拿走吧,都拿走吧,这些记忆我不要了。”
我听到自己的那种近乎绝望的声音,在这个令人崩溃的地方夹杂着玻璃的碎裂声朝着四周扩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