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演习

生活演习

要学会对领导微笑。那种笑仿佛发自内心,但又不能过于放纵不羁。要讲究音量和笑纹的长短,比如嘿嘿就不可以,那会给领导油滑的感觉。比如哈哈也不可以,那会给领导过于放肆的感觉。再比如笑弯腰也不可以,因为自己毕竟不是女人,而且那样会给领导过于矫情的印象,易伤身,不利于健康……如今,张子江来到城市广场上,抬起脸,面朝天空,专心致志地练习微笑。

太阳恰好,云彩疏淡,和张子江的笑脸不谋而合。张子江很久没有好好地看看天空了,习惯于俯首,习惯于把背弓一点,习惯就成了自然,只是对领导的笑未曾拿捏得恰到好处。天蓝得令人心旷神怡,没有飞机飞过时的白烟,没有孩子放飞的风筝。张子江把笑给了蓝天,像一个孩子,把专注完全交给了快乐。

当张子江仰着的脸疲倦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广场上的人们都仰起头在天空中寻找什么。那是张子江熟悉的天空,没有飞机飞过的白烟,没有孩子放飞的风筝。天空出什么事了吗?张子江困惑起来,这困惑使他忽然陷入莫名的忧伤。张子江拿起手机询问他的女友,你知道天空出什么事了吗?

张子江的女友正在逛街。她一边接张子江的电话一边抬头看天。没有什么异常呀。张子江的女友忽然发现许多人也正在看天,于是问张子江,今天怎么回事?是不是天空出什么事了?电话那端传来的询问使张子江更加茫然。

此时,整个城市的人们都在观望天空。好像集体动员,看天成了大家此时此刻共同的工作。平静的城市在浮躁中变得不安。这座百年小城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压抑得呼吸困难。

是不是要出什么大事件了?

张子江又抬起头来,与人们一起在天空中搜寻答案。一大片天空砸下来,使张子江惊慌失措。张子江在这片天空中看到了领导铁青的脸。张子江于是想到自己来到广场的使命。想到领导,张子江不再理会周围看天的人。当整座城市的人们都在看天时,张子江决定回家,对着镜子继续练习微笑。

张子江沿广场边的小河踽踽而行,河边叫不出名字的花儿正开得热火朝天。蜜蜂们看见张子江一个人走来,既不热情,也不冷淡,继续致力于它们在花丛中未竟的功课。张子江的脚踢到了一个塑料纯净水瓶,他弯身捡起,看了看商标。这一定是某个人扔的,可是那人是怎样把他自己随随便便扔在这儿的呢?河边多的是说爱你和说分手的男女。张子江看到一个吊在男人膀子上的金黄头发女子,腰间的赘肉妖娆得快要奔突而出。张子江记得不久前她的头发好像是红色,而那天拥吻她的男人显然要比眼前的这个高大。

走出广场,越过一条交通要道,张子江站到了一个三岔路口。朝西,朝南,朝北,都可以回家。三条路,一条近些,但要经过一个噪杂的农贸市场;一条最近,可是路边有一所小学,家长、学生和商贩汇成汹涌的人潮;一条稍远,要过两个红绿灯。

向西,张子江遇到他摆服装摊的女同学。那是个高大健壮的少妇,穿着藕荷色连衣裙,白皙的长腿若隐若现。她兴致勃勃地领张子江看她新进的服装,说些经营的话题,痛骂城管那帮不食人间烟火的痞子。张子江心中涌起一股叫怜惜的东西,激动地请她一起午餐。在小餐馆的单间里,明艳的女同学令张子江再次颖悟了性别的美学意义。酒壮张子江胆。张子江对感情的投入几乎不需要过程,而与此相伴的是欲望满足之后漫长的惆怅与烦恼。

向北,张子江的领导就住在这个方向。张子江不擅长与领导搭讪。领导正有一份工作要部署,上级紧急催要的报表。张子江最头疼的就是报表,一堆假数字要组合得若有其事,总数与各个小类小项必须完全吻合。张子江在电脑前辛苦了一个通霄,计算器按得唧唧怪叫。张子江一不小心弄错了年度增长的一个百分数,于是辛劳变成了罪责,大会小会的批评不断,张子江晋级无望,彻底堕落成一个庸庸碌碌的小职员。直到退休,张子江已习惯了散漫和敷衍,只有在醉眼矇眬中,张子江自嘲自戕,偶尔为自己年轻时代的豪情壮志嗟叹不已。

向南,张子江与放学的邻居孩子马小乙相遇。马小乙问张子江,蛆怎么变成了苍蝇?张子江非常喜欢马小乙,他的小脑袋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可是张子江对蛆和苍蝇都不感兴趣,张子江感兴趣的是一只菜青虫成长为白蝴蝶的过程。这一过程困绕了张子江二十年之久,在亲手杀死200多只菜青虫之后,他至今还弄不明白菜青虫与白蝴蝶的必然联系。马小乙背着沉重的书包,在张子江的牵引下一蹦一跳地走,晶莹的眼睛扑闪着惊恐与好奇。面对一个成人的世界,这个背着众多疑问的孩子孤独而沧桑地成长。他一声长长的叹息把张子江吓了一跳。张子江抚摸着马小乙的小平头,像抚摸自己风雨飘摇的童年。

站在岔路口,张子江感觉自己已经早就站在这里了,也许从一个久远的年代开始。张子江茫然地在这里徘徊,好像为了寻找一个答案又好像不是。张子江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可事实上他从小到大甚至老去就一直站在这里啊。张子江委屈得要大哭一场。张子江想到了逛街的女友,天空不会给她任何答案,而她也不是个喜欢追根究底的女人。

张子江想,她一定知道应该怎么回家,于是再次拨通了她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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