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树,逐渐瓦解出,漫长的,像少许碎玻璃球似的影,驻扎在泥土里,有人世间惯见的琐屑与迟缓。太阳,从淌水的沟渠里漂浮过来,朦朦胧胧地,仿佛一尾鲤鱼,于山涧漫游,生出双脚和翅膀,攀上天尽头。天的光俯身,一些青山也藏不出的轮廓,从水里缓缓升起,风一吹,云雾里,像离去的人的手,它握住了相隔一个世纪的光点,在人们的屏息中,散漫地,消逝尽。然后她起身,影子里,也读不出归期。一夜,一檐,茯苓,忍冬,景天,药材蜷缩着,再被女人用手捻起,摩挲出一个日月。另一边蔓延来的湖水,承载着雪山,孤独探望着的男人和遥遥无期的归途。天边,墙角,一处破碎,星光浸透,雨水侵袭。春到冬的,太阳每一次熄灭,月亮的每一次擎起,有虫初鸣,有风骤起,莺啼,叶语,有日渐干枯的躯体和不停歇的妄想,归于尘世,寡淡的算计里。饱胀的水稻和睫毛,在不同的时刻被风干被标本,无声地酝酿进破酒碗里,漂啊,漂啊,去看曾经的记忆。然后她躺下,在星光下,雨水里,辗转反侧,目光下,一望无垠的世界,衰老的身体。成群的,人从世界的一端滑翔到另一端的,成群的,一端的一端是另一端。鱼的,透明的骨头,被女人细细的剥离出,像剥离出,一根根停靠在岸上的风帆,大海喘息,风声凝滞。鸟的,细腻的翅膀,则被悬挂在枯萎的树枝里,日复一日地,代替女人老去的眼睛,凝望远方。翻山越岭的人,不再回来了,他们纷纷死在了离开的船上和归来的土里。而隐藏在梦境里的,那另一个始终等待着的女人,她揽着日月,花草,鱼虫,鸟兽,春雨暑云,秋气冬霜,长年闭着眼,在泥土里打盹。男人归来的日子,女人默认了时间的存在。一切变得拖沓,树,青山,影。男人拿起酒,酒里风干着,一些腥臭的尘埃和肢体,鱼的骨,鸟的翼,星的发梢,雨的唇齿。女人的头颅扬起,眼眶溢出细小的血珠。被酝酿,被栽种,被磨损的,半个世纪,她的身体,不再自然回甘,痊愈。她的头发散乱的,盖住了脸,像长长的索道,在呼啸的山巅维系着两头的平静。破烂的碗继续破碎,粉身碎骨的时候,有新的代替,而男人的手茧里,粉身碎骨的碗,破碎着。女人的头颅低下,她的唇齿里流淌着一些湖水,紧闭着,涣散出一些,与世界毫无关联的秘密。门口的老猫,也衔回了一尾鲤鱼,放在破碗里,有天的尽头,风的声音。女人,则守着她的水稻,和药材,在春天的田埂边,酣睡如泥。不再健谈的农妇,不再刻意地保守秘密。她对着渗入星辰与风雨的墙角,开始倾诉,说寒来暑往,秋收冬藏的变换,说每个时刻,太阳盛在世界上,不同的形态。终于,在树,瓦解了女人的时候,它吞吐进了无穷的秘密,却刻意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