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那年在天还没亮就开始的混斗中,我们最后还是败下阵来。失去的是打头阵的爷爷;当时他的一只手已经被打断,手腕向外掰开,似乎没意识到自己伤得有多重,他还是坚守在那些人面前,不断说着他们也听不懂的语言;直到再一发子弹打穿他的腹部,而同时间守在他身边的奶奶,承受到的则是从他腹部穿出的流弹。战败之下的我们,从原本住所被赶到另一处还不足以藏身的地方,只能暂时掩护;而那时候开始,食物的问题日渐加剧。
一直到我成为孤儿的这天,全家已经饿了三天三夜,我们在山间喝一些积在泥里的雨水,这一范围树上的果实似乎已经被前一批逃难者吃完了,剩余的大树已经不多,这也恰恰说明了我们无法在这待太长的时间。已经没什么力气再活动之下,父亲不得不再度到镇上去冒险,要从那些人的眼皮底下,获取一些生存资源,而且还要不被发现。我还记得他在下山前回头看我们的那一眼,以及母亲伸手想要劝住他的那份不舍与依恋。
那时我正在山间的路上等着父亲回来,一边期待能从密林间隙中看到正在落山的阳光。很快我被脚边岩石后面的花栗鼠吸引住视线,随着它在几块大石间绕来绕去,最后看到它在扭动几下屁股后钻进石缝里,只露出一团咖啡色毛发。我无趣地把视线转回到山下,几株昨晚被棕熊逃跑时撞倒的树干斜靠在彼此身上,像是同时睡到不醒人事的昏迷一样。我看回不知道何时被乌云取代的彩霞,紧跟着乌云靠近的还有只剩下爬行能力的父亲。他的大腿被崁进了一个洞,全身密密麻麻都是弹孔,后面几个人追随过来,有几个脸上带着奇怪的透明面罩,嘴里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
“快躲起来,那些人无处不在。”那是父亲的最后一眼,也是他最后一次张嘴。我不得不放弃父亲,转头奔向母亲与姐姐的方向;一直到后来我都会想,如果当时我跑去的是另外的地方,那母亲与姐姐也不至于遭殃。
姐姐几乎是被他们拖着走的,她在失去意识之前,还尝试着要反抗。那时母亲把我推到这块区域最粗壮的大树旁,我以为她要让我爬,但是树干那些一碰就碎的苔藓让我试了几次都使力不上;慌忙之下钻进老树之下的大洞窟,彻底潜入黑暗。他们抓着姐姐的一只脚,对着她的身体刺入一根针,接着路过我在的地方,姐姐已经没有再挣扎,如同另一人肩上背着的母亲一样,在麻布袋中失去了再次拥抱我的力量。
我不知道藏了多久时间,两手同时抠着老树皮裂开几处的尖刺与突起,抠下什么就塞进嘴里,味道苦辣又用舌头往外顶,这样重复一直到外面踩着枯叶呲呲擦擦的脚步声退去。我听出有一个人还没有放弃,就是追着父亲上来后唯一看到我的人,他的脚步声比其它人更沉,身材也比父亲更加强壮;我在跑进山间时回头,见他踢了两脚地上刚刚形成的尸体,然后发现他右边嘴角扬起的弧度很特殊,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只让一边的嘴角翘起的,在离他好几步远的距离下,都还能够看到他嘴里右上排的角落有颗闪着金光的牙齿。
此刻他正在几棵树木间来回穿梭,被他抬手拨过的树枝和大片叶子不停从树上断落,与地面上其它的枯枝啪嗒交叠在一起,又被他巨大的鞋印掩盖过去。好几次当他经过我所在的树洞,我看到他脚底下黏着的咖啡色树叶,叶片上沾染越来越多东西;不只有鲜红色的血,像是肉块还有动物体毛的东西依次在附着在上面,我又往树洞更里面缩。
天上开始下雨,他在附近绕了几圈后对空鸣枪,做出最后的威吓准备放弃。一群飞鸟从山的另一边同时起飞,响应山林里突然的巨响,接着雨越下越大,渐渐盖住了林子先前所有纷乱的声音,直到大雨变成了暴雨,这样的天气一般不会有敌人再出来活动,我才真正放松了心情。
今天是我出生后第一个没有在母亲怀里入睡的晚上,我一直安静地蹲在树洞里。大水从树洞裂开的木头缝灌流到洞中,淹过我一半身体的时间比刚才父亲回来、直至他死去的过程还要快。我不敢把头伸出去,轻轻用手把积在洞里的水往洞外滑,被我拨掉的老树皮现在都飘在水面上,在我滑水出去的同时刮刺着我的手背和手掌。父母亲总是能够预知这种天气,每回在雨水落下之前就会带着我和姐姐到山上一间铁皮房顶下躲避,直到某天主人突然出现,大叫着用削尖了的长木棍把姐姐的左眼刺瞎,庆幸的是姐姐那时还是一起逃了出来;但随着那天我们行踪再次曝露,只得往更深的山里躲藏,至今都没有找到能够完全避过雨水的地方。
在我们还没逃到这里时,爷爷也抱过我睡在这样的洞里,那天从洞外斜照进来的阳光下,我第一次看到他脸颊上长出的一大片红斑,一直延伸到脖子以下靠近胸膛,一整片不规则相连的斑纹就好像一幅画。再后来是父亲,他的红斑则是出现在手背上,他把拨了一半的果子递给我时,我和母亲同时看到了他的不一样。
“那些人会杀掉一些,也会带走一些。”要被杀掉,还是要被带走,当奶奶站在爷爷身边时,她的决定已经不言而喻。我们都不懂谁会被杀掉,而谁会被带走,我们能做的,就是当那些人出现时,想办法逃命。
当暴雨开始缓和,身下的水慢慢能往树外退去,我开始用疲倦响应几天没有进食的身体,无力再去反击停在耳边和身体上各种飞虫嗡鸣。夜晚的森林可以听到各种动物的嚼食和呼吸:其中有进到深夜后才出来活动的猫头鹰,还有和我在同一棵树上偶尔咚咚咚的啄木鸟,也许那条前几天被父亲吓走的绿色大蛇,此时也正在哪颗树干上爬绕。
睁开眼睛是因为再次出现的动静,树洞周围传来各种脚步的四处窜逃,森林间的树叶和草丛沙沙摇晃,四只脚的、两只脚的、用跳的、用跑的,有的跑着跑着撞上树干,有的被蔓延至地面上的粗树根绊倒。一头跑在最后面的小野猪,发出惊恐的叽叽叽高分贝尖叫,接着就被从斜坡下窜出来的大黑熊一掌拍到树干,野猪放弃了逃跑,回头对着黑熊正面还击,一头撞在黑熊的肚子上,它的体积并没有对黑熊造成威胁,那只熊趁着野猪撞上来的同时,一张大嘴狠扣住它的后脖子,它一边用前爪控制住野猪的身体,一边甩头撕扯,啪呲的拉扯力道把所有森林里的动物都吓得噤声;但从后脖子逐渐外翻至背部的皮肉也没有让野猪停止挣扎,它持续了一阵嘶吼与尖叫,一只前脚使劲扒抓地上的泥草,直到它的头完全垂下,背部的皮肉也被黑熊整片撕下。
野猪咚一下横倒在路边,黑熊一爪压住它的身体,低头再度咬住它的脖子,准备把它拖行开来,它在低头的时候眼睛瞟向了我所在的大树,我只敢露出一边的眼睛看着它们的方向。再一次‘咚’一声,从着地时的震荡能感觉到比刚才更沉,同时溅起的还有一摊下雨时积起的水洼;这次倒下的是黑熊本身,而它的背部有两处地方正在外往冒着烟,现在它的视线终于和我对上。
黑熊的眼睛还在眨巴,鲜血从他的鼻孔中流出来,啪答啪答滴在它挨着的小水水洼上,它一半的脸沉在水洼中,粗沉的喘气在水面上冒出一个个咕噜噜的泡泡,张开又破掉,张开又破掉,最后水面再也没有泡泡,它才把看向我的深黑色眼睛闭上。
几棵外的树上这时跳下一个人,他的手上拿着黑色的枪,那管枪比射中爷爷身体的枪还要更长;此时的枪口和黑熊的背部一样,正有一丝往外冒着的烟,在乌云散去后月光之下白色的烟还是看得很明显。他往冒烟处吹了一下,接着把长枪靠在一边树干,走到黑熊身边用脚确认它已没有了气,然后嘴里发出一种奇怪又刺耳的声音,藏在另一棵树后的人便走了过来,他俩合力把黑熊架在肩上,欢呼似的离开现场,留下那头被撕掉半身皮毛的野猪,而我在一段时间之后才敢爬出洞外。
吃饱之后我恢复了一些力气,如果母亲还在,她肯定不会让我动那具尸体,她说现在吃什么都容易生病。在战争还没开始的时候,有一种酸甜的绿色果子是我和姐姐最爱吃的东西,那东西比死掉的肉好吃,而且吃再多也不会生病。我总会和姐姐在溪边采果子,那时的果子多到掉在地上我们也不用急着去捡。天气热了我们就泡在水里,有时也会尝试去抓溪里游过的鱼。父亲很会抓鱼,时常在落日时出来找我们,看到我们水里滑了半天也抓不到一条鱼,他会什么都不说就把头埋进水里,两只手在溪水里乱搅,搅得水底的泥被翻到河面上来,搅得水下究竟有什么我和姐姐都看不清;但只要父亲的头再度抬出水面,手上就肯定会有一条滑溜溜甩着尾巴的大鱼。
再后来,战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从溪水那端坐在大石块上的母女开始的;那母亲正在撩着冰凉的溪水替女儿擦洗背部,另一个更小的孩子半身泡在溪水里,绕在她们身边,手里拿着一颗苹果般大的果实,吃一口就把果实和进水里,和一和又拿起来咬一口;突然间那母亲就啪一下从石头边趴到溪水中,一动不动;紧接着是她两个孩子,以及正悠闲晒着太阳或在岸上荡秋千的其他孩子与家长。
谁都不知道战争为什么会发生,大伙来不及备好粮食收拾行囊,就从山下一路被逼退到山上,资源匮乏的情况下,我们学会了偷,我们不得不抢。更后来一点,那些人除了守在山下,也发配了一些人力到山上来,他们砍掉所有能让我们活命的生路,企图断绝我们能够获取的资源,连带着原本就住在山上的其他动物也跟着受难。爷爷有时背着奶奶,而父母亲就背着我和姐姐,那些人不论白天晚上都在大山里守着,我们找了好多天,才找到另一条能够通往其它大山的小径,并且在路过几户不知情的人家时,爷爷潜进去拿了一些粮食出来。
“孩子们如果不够吃,等我死了之后,就让他们吃了我。”爷爷把偷到的食物都拿给我们,他则拿着一根很长很尖的木头爬到树上,对着山下守望。
决定正面迎战是在到达第二座山的没几天,当我们又被找到的时候,前方一整片原本能够遮挡住我们的大树已经被推平;失去了树林的隐密我们顿时无处可藏,几乎没有退路的情况下,我们选择还击;于是一边饿着肚子,一边扑打敌人发动攻击,直到我们在那场战斗中失去了爷爷奶奶,父母亲不得不带着我和姐姐再度逃命。逃跑的过程中,我们在一堆被推平的大树边看到很多动物的尸体,这也让我们的肚子暂时有了温饱的机会。但是这个山区似乎不太对劲,那些尸体也不太对劲,他们身上都长了和爷爷身上一样的红斑,而且尸体特别腥臭,在吃了之后全家腹泻好多天,只得暂时找些小树洞隐藏,睡在那些尸体和我们的排泻物周围。
“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了。”渐渐我们发现第二座山区不只是尸体上的不对劲,这里连草食性的动物都开始自相残杀,我还看到一只小松鼠随手就把路过的蟋蟀抓起来塞到嘴巴。食物消失的过程比第一座山还要更快,因为不舒服而冒着冷汗的父亲,还是决定连夜带我们寻找离开的途径,整座山已经没剩多少树木能遮挡,要离开只能趁夜半。
又经过了几次太阳下山,全家饿得几乎都没有力气,一路被枯草藤蔓刮得遍体,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我们的第三座山。
想到这里我看了那头已经被吃掉部份的野猪尸体,那时我以为黑熊能赢,最终它还是没能逃过自己也被杀掉的命运;如果连黑熊那么大的力气都不能幸免,我又能够在失去父母的情况下逃到多远的地方去?
雨已经停了,整片山头恢复平静,我爬回洞里第二次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天已经微亮,一束束阳光从密林的隙缝中洒下来,那头围绕着飞虫的野猪刚好就在一摊阳光下躺着,若没看到它血淋淋的背,要说它只是睡着了也可以。我探头环顾四周,有两只小野兔绕着另一棵树干在追逐,一头小鹿在不远的地方正观察着这只野猪,想靠近又不敢靠近;也许野猪吃了它的父母,而现在正是小鹿报仇的好机会,它能够把野猪也吃了,毕竟放眼望去,能够让小鹿温饱的食物也所剩无几。怎么说这头小鹿都比我幸运,一个晚上就失去了两个天敌;而我这次若想离开这里,只能靠自己。
我在离开前对小鹿示范了一次该从哪个部位先开始,而那头小鹿等我离开之后才慢慢靠近,它可能对肉食不太适应,当蹄子踩到一旁的血滩上时还受了点惊。我试着往树木更多的地方靠近,一路很仔细地听有没有那些人正爬山上来的声音。前方是一条不算宽敞的河流,河水很清澈,但里面一条鱼都没有,对岸有一块之前和家人一起待在上面的那种大石头。我把自己清洗一遍,又喝了些水,甚至拉来一条藤蔓荡起了秋千;荡过河的时候看到那块我以为的大石头,其实是一只好像在沉睡的小鳄鱼,我越过它上面时,就距离它一跳起来就能把我含进嘴里的高度,我的手有些抖,身体往藤蔓下滑落,脚底板就与它的背部擦过,它立刻抬起头,看到了还在它上方死命抓着藤条的我。
我身子一用力,要把自己荡回刚刚的岸边,太紧张了,才到河面的一半我就脱手,身子掉到了河水正中央;而那条鳄鱼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我的笨拙,它没有马上回头,我趁着这个机会用父亲教我的胡乱扒水式要游到对岸,岸上的泥泞有些滑,我抓了几次才终于来到岸上,回头看到它已经将身体转过来,虽然行动缓慢、但脚步却迈得很开朝这里爬来;眼看它就要接触我所在的岸边时,咻一下一发子弹打在水面上,高高地溅起了浪花,小鳄鱼看起来没事,它倒退着很快沉回水里,摆着尾巴往另一个方向游去。我们都不确定,这颗子弹要打的是我还是它。
我叫了一声四处张望,一时找不到能够躲避的地方,我不是鳄鱼,没办法和它一样沉到水里,对爬树我也还在学习,我甚至都不知道射出子弹的是哪个方向,只能奔跑着往树丛里钻,但这附近的大树已经非常贫乏。又一声枪响打到我面前的树上,子弹嵌进树身,不是很粗的树干摇晃了几下,有一窝鸟巢从上面就这样掉下来,里面跌出三只嗷嗷待哺毛都没长齐的小鸟;它们一看到我就张开嘴巴,但我什么也给不了,希望它们的母亲能在回来时的树下看到它们,希望它们有母亲。我继续奔跑,用我尽过最大的力量。
终于看到前方有几棵适合我的身材攀爬的树木,如果我从这里助跑过去,也许可以很顺利就爬到被太阳晒干的树干上。我对着其中一棵树木加速跑去,快要冲到目标时头顶上出现了一大片阴影,我还没想到要躲,一张大网便铺天盖地。我往前跨一步,身体便纠缠在这些网子当中,我再度惊叫,眼睁睁看着那个人走到我面前;他拎起网子,不理会我的张牙舞爪,一手捏起我的脖颈,另一手把缠在我身上的网子拨掉,在我以为他会放走我的同时又被他反手抓住尾巴,他揪着我的尾巴前后翻看,接着掏出一根针刺进我手臂,随后把我甩进他背来的袋子中。
我在掉进袋子前看到那人一边嘴角不自然地上扬,也看到了上排角落中那颗金黄色的牙。当我几乎进入沉睡,袋子里传来一股熟悉的气味;那气味属于母亲,也是属于姐姐,是不是意谓我醒来之后,就能够和她们团圆;想到这边,我庆幸自己终于不用再逃了。
于是顺着布袋弯曲身体,我想象又回到母亲每晚的怀抱里,然后轻轻闭上眼睛。
“在动物保护团体的强烈遣责下,所有遭捕获的活体实验猴皆已放生回归。
此稀有类猕猴今后将设为二级保护动物,并且明文禁止猎捕。
若有心人士恣意砍伐所处区域之自然生态,与前述违法者同处最高25年刑罚,食用者则加重刑罚至最高3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