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看了一本书,书上的一句话让我不得不陷入沉思:“大部分的大人都忘记了童年,只有很少的人还记得童年的模样。”儿时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了,但从家附近的陡坡上摔下去的伤痕还在。房子后边和傍边的两棵大梨树是我心中永恒的记忆;木头房子;悠闲自在的牛群羊群;小山村的年……
两棵树都好大啊,我只能仰着脖子才能看见树冠。房子后边的梨树四五个大人也合抱不过来,房子傍边的梨树要略小。阳光最充足的夏天,树下的地面也照射不到阳光。房后边梨树下的大石板表面不是很光滑,但可以坐着玩耍,它是我和小伙伴玩耍的游乐场所。房后的梨树上每年结很多果实,但它们的个头很小,味道却很好。一到秋天,梨子成熟了,秋风吹过,母亲都会用大框子把掉在地上的梨子收集起来,送到猪圈里。任圈里的猪们争先恐后的争抢,你用头顶一下我的肚子,我用嘴拱一下你低着的头,嘴里还发出低低的怒吼声,以此来宣示自己的主权。我也会用小框子捡一些,放到柴草堆中,待到冬天下雪的时候拿出来打发那些无聊的时光。
房子傍边的梨树结的果子体型很大,味道一般,水分却很足,梨皮是绿色的,还有一些难看的斑点在梨子的表面不均匀分布。每当梨儿成熟的时候,母亲都会把这些大的梨子从树上采摘下来,用背笼背着到十几里外的集市上出售,回来时总会给我带几个集市上的馒头—大馒头是我童年最好的零食了。至于糖果,只有等到过年的时候,即使家里再穷,父亲也会想办法给我们买一包。那一颗颗甜甜的糖果,给了我一年的美好,总是计划着,盘算着,能让甜的滋味回味的更久。糖纸是不舍得扔的,总会珍藏在自己的某个小纸盒里或者书本中。多年过去之后,留下的糖纸却寥寥无几,我珍藏的糖纸呢?
大梨树旁边还有几颗柿子树、杏树,屋后和左边还有一大片竹林。我家的茅草屋在竹林及大树的掩映下显得那么小。这座茅草屋还是很特别的,柱子使用的木头比较大,我一个人抱不过来,墙是用一大块一大块木板榫卯结构拼接而成的,顶棚(或者称之为楼板更好)也用的是大块的木板拼接的吧。这座房子始建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左右,那时候的生产力很差。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建房子使用的那么多的木板是怎样锯出来的?父亲说,我们家的房子是姑爷爷修建的。这样想来,姑爷爷家在那个年代的当地应该是比较富裕的家庭了。
一到收获的季节,楼板上就用来堆放粮食。比如,稻子、玉米棒子,地里挖出来的土豆,南瓜什么的。红薯、萝卜是放在地窖里的。房顶是用茅草或者蓼叶(长得像竹子,叶片特别大。茎杆中间是实心的,和普通的筷子粗细出不多,不易腐烂)盖的。
我们家的房子干阳特别宽大。屋顶下的差不多三分之一的空间都留成干阳,干阳的顶棚用竹子编织成。这层楼的作用和室内差不多。干阳的一边空着,另一边摆放着一大一小两个石磨,大石磨是用来磨玉米、小麦的,小石磨是用来磨豆子,米、玉米面等的。大石磨下的空间用木板围起来,做成了鸡圈。距鸡圈两三米的地方栽着“独角马”。“独角马”是父亲用来做瓢的辅助工具,其实它就是一截露出地面1.2米左右的木桩,顶端一分为二,一边被削平,另一边从中挖了一条大约20厘米左右的槽,槽的底面与削平的那一边平行。每当农闲的时候,父亲就会在这个“独角马”旁边一站就是大半天,然后一个漂亮的水瓢就这样诞生了。
天亮了,我们在雄鸡嘹亮的歌声中醒来,大家都急急忙忙的穿上衣服,准备下地干活或者的放牛了。鸡群被放出来,除了我们给它们粮食以外,它们就在房子周围四处觅食。院子挺大的,正对大门的边上种了许多花,如喇叭花、玉兰花、芍药、棋盘花、菊花等。回家的路口还有几颗棕树,棕树下也摆放着两个石板。距房子四五十米远的地方,还有两座建筑,一座是牛圈,另一座是猪圈加牛圈。记得我们家最多的时候饲养过6-7头牛,3-4头猪。
小时候的日子简单快乐,我们家的两件电器:手电筒和收音机。手电筒用的时候较少,收音机是我们全家的宝贝,也是天黑以后唯一的娱乐活动——听广播。一边剥着玉米一边听着广播、一边剁着萝卜一遍听着广播、一边磨着豆子一边听着广播……我们家在大山深处,也是我们村子里居住最远的一家。白天几乎是收不到任何电台信号的,只有夜幕降临之后,才能收到一两个频道。单田芳的评书现在还犹在耳边。
农闲时,父亲有时也会背着他的木匠工具到别人家里制作一些家具,最拿手的活儿就是圆货(比如木桶,木盆,舀水的瓢、扁桶等)。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村子里大部分人家使用的圆货,都出自父亲的手。他做的木桶大的可以放下两头肥猪,小的就如水桶一般大小。他有一个习惯,很少借宿在别人家里。后来随着社会的发展,因为木制品的笨重,慢慢被塑料制品代替了,他的活儿也越来越少了。
寒冷的冬天,母亲也不会闲着,砍柴,伺候圈里的猪牛鸡狗,按时填饱我和姐姐的肚子等。如果一旦睡懒觉,圈里的猪牛就会不安分的啃柱子咬墙了。姐姐在我的记忆里,我们俩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并不是很多,因为她大我7岁。在我刚刚上小学的时候,她就到离我家很远的地方上中学了。为了姐姐上下学方便,父亲还给姐姐买了自行车,就算有自行车,她也需要骑车两个小时左右才能到家,不是距离远,而是山高坡陡,部分路段只能推着自行车走。所以也只有周末才能回家。
每当星期六的时候,姐姐回家了,母亲总会做好吃的。在哪个穷乡僻壤的大山里,那时候所谓的好吃的就是房梁上的腊肉,鸡圈里养的鸡,山上的猎物(野鸡、野猪等)还有母亲磨的豆腐。
那时候想要吃到豆腐,真的很费功夫,精选自家种的豆子,去杂除腐后,需要清水浸泡十几个小时。然后用小石磨一点点磨出来,再用白布过滤豆渣,然后把豆浆倒进大锅里大火烧开,一点点的用卤水(李子汁、酸水等其中一种即可)点出来。当锅里的豆腐快成块了,母亲就会给我们舀上一碗,放上盐、葱花,倒上酱油醋,可美味了。豆腐全部成块了,找来米筛,铺上白布,把所有的豆腐块全部放进去,包好,在豆腐上放一块木板,木板上再放上石磨,压实。两三个小时候,压实的豆腐就随着我们的喜好,炖着、炒着、炸着吃了。不知不觉中一天的时间就在制作豆腐的过程中度过了。
每当周末,姐姐带上家里的米,还有炒好的咸菜、豆豉,然后把袋子绑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这是她一星期的口粮。当时的我实在是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带走我家的米呢?而且每次都是大白米多,包谷米少,慢慢的只拿大白米了?有一次,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当她又要准备去装米的时候,我提前跑到米桶前,紧紧的抱紧大白米的桶,不让她动。我说:“包谷米你随便拿。大白米是我家的,你不能带走!”母亲见了给我解释,可怎么也说不通,气急了的母亲随手捡过一根木棍就要打我,姐姐慌忙放下手中的米袋子,抱上我就往外边跑。吓懵得我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姐姐也哭了,我们姐妹俩哭作一团。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阻止姐姐带走我们家的大白米了。
小学校在村子中间,到现在也没有幼儿园。那时候的小学校现在变成了村委会,适龄儿童都需要到中心小学上课了。我们上小学的路比较远,往返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这么远的路程,父母也仅仅在开学的时候送了一两次。并不是他们不愿意送我们上学,而是农村的活儿实在是太多了。就算起早贪黑的劳作,如果遇到不好的年份,家里还是有一小段时间是没有粮食可吃的。还好,我们家在大山里,俗话说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所以饥饿在我的记忆里却没有那么刻骨铭心。
最快乐的时光就是放假之后,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就成了放牛娃。圈门打开了,一声吆喝,睡眼惺忪的牛儿睁开了眼,那些活蹦乱跳的羊儿也从架杆上跳了下来。赶着牛群,追着羊群,不一会功夫,各家的羊群、牛群就聚在了一起,它们还亲昵地你蹭蹭我,我顶顶你。那份自在、那份快活也许只有这些牛儿、羊儿自己清楚吧!孩子们聚在了一起,叽叽喳喳的说过不停,有的聊起了昨夜的好梦,有的说着今天的计划,还有的忽然记起在学校里发生的趣闻.......而我经常讲的就是昨天晚上听到的评书。我能很完整的讲给我的伙伴们听,所以每当我讲起评书时,大家几乎都不再说话了。
一路上牛的铃铛声、蹄子触碰到石头的声音、不时的牛尾巴拍打蚊子的声音、还有远处不时传来的鸟鸣声、溪水流过的声音.....这一切在每个清晨汇集在一起像极了宏大的交响乐。当我们把牛儿、羊儿赶到目的地,就可以回家了。那些牛羊也急急忙忙的去找它们自己最喜欢的食物。中午时分,吃的饱饱的牛羊腆着圆鼓鼓的肚子躲在树荫下美滋滋的午睡。一般情况下,夕阳西下,牛羊们自己就回来了。因为它们还惦记着地里种的粮食呢!美味可口的玉米苗、绿油油的麦苗、鲜嫩的蔬菜比山上大部分野草爽口多了。我们还需要时刻提防着它们偷吃我们的庄稼呢。
偶尔,它们也有撒野的时候,该回家的时候不回家。这时我们这些放牛娃就会直接到大山深处去寻找,几乎每头牛的脖子上都带有铃铛,所以找牛的过程也不会变的那么艰辛。头上忽然飞出来的小鸟,脚边偶尔窜出来的蛇经常被吓一大跳。找到牛羊之后,如果天色还早,陪着牛羊玩扑克牌,找块空地抓子儿打发那段无聊的时光。
村子里的人口不多,大约70——80人。虽然已经包产到户了,但合作社时期的生产方式依然保留着。每当农忙的时候,全村子的人都相互帮忙,被帮助的那家,今天必须好好招待帮忙的村民们。提前准备好酒、菜,早早吃过早饭,帮忙的人来了,和主家一起载洋芋、种玉米、插秧等。大家自行分工,一起合作。虽然嘴上说着话,爽朗的笑声不时响彻云间 ,但手上和脚上却没有慢下来。
女主人在家里忙着为大家做午饭,中午时分,炖排骨、粉蒸肉、香肠片、全家福、盖碗肉、凉拌豆芽、青椒肉丝.....一盘盘、一碗碗被端上桌子。倒上酒、喝着饮料、谈天说地。一顿午饭很快结束了,偶尔也有喝大了的,没关系,找把椅子,靠着休息,没有人会说什么。晚上的饭,主家还是要管的,家里有事的就不必去了。晚上的饭,稍微简单一些,一般是熬一大锅稀饭,就着中午的剩菜,拌点泡菜,盐菜扣肉,蒸一些馒头。吃完饭,聊会天,明天需要帮忙的乘此机会通告一声后,大伙儿各自回家。
冬天到了,茅草房顶上的草,经过时间的洗礼,两三年需要重新盖过。被邀请到的村民还和农忙时一样,大家你帮我,我帮你,修葺破损的房子。记得我上初中三年级第一学期时,父亲在帮别人砍木头盖房子的过程中,一截木头从父亲的跨上溜下去。被帮忙的那家及母亲都劝说父亲到医院去,可父亲却说,死也要和母亲死在家里。被帮的那家请来村医给父亲治疗。当时的我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不住院,现在明白了——我们家当时的情况是,家里喂着猪牛羊鸡,我在上学,姐姐在外地学缝纫。父亲一旦住院,母亲就处在了两难境地,照顾了父亲,家里没人管;顾了家,父亲没人管了;善良的父亲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幸亏是农闲,地里的活儿不多,被帮忙的那家偶尔拿块肉,提几个鸡蛋,帮忙干点活。两个多月之后,父亲才勉强杵着拐杖下地。
过年是每个中国人一年中最大的事儿,我们家也一样。每年,冬月开始,就在为过年做准备了。首先,圈里肥猪的口粮(猪草)随着天气的转凉,越来越难找了,虽然在夏天的时候晒了一些干草,但总是有限的。当然在猪的口粮中,也不能只给吃草啊,不然猪怎么长肥呢?夏天加的玉米较少,进入冬天,玉米、红薯、洋芋、萝卜越加越多,猪们也越长越肥。如果家里给猪们储备红薯、洋芋等细粮(相对于猪们)较多,猪们的幸福也会延长到腊月底,反之,就会早早结束了。例外的是,每家还有上交的生猪任务呢,怎么交,交多少,记忆模糊。
杀猪是一家人的大事,也是我们这个小山村的大事。因为这一天被称之为“杀猪酒”,或者“赶泡汤”。看好日子,提前请好杀猪匠。日子到了,一大早,天还没有亮,父亲起床烧水,大约需要一个多小时才能把满满的一大锅水烧开。水快烧好的时候,杀猪匠和帮忙的乡亲们就到了。找来大木桶(本地人称之为璜桶),把烧开的水倒进桶里,到猪圈了抓惊恐狂叫的肥猪,有的抓着猪尾巴,有的提着一条腿,有的摁着头,三四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把猪连拽带拖的从猪圈了拖出来,按在提前准备好的长凳上,杀猪匠的长刀深深的插进嚎叫的猪胸膛。转瞬间,抽噎几声,嚎叫声戛然而止,之后几个壮汉把杀倒的肥猪放进盛有开水的大桶了。之后的场面更加血腥——刮毛、上架、开肠破肚、分隔成块......
被邀请到的女人们也陆陆续续的来了,帮着烧火、洗菜、切菜、准备简单的早餐。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总要吃肥猪身上最好的肉,里脊爆炒、排骨炖着、猪血混着豆腐捏成丸子烩着,至于蔬菜啊,一般就是自家地里种的白菜、萝卜、包包菜、芹菜、干豆角、干竹笋、父亲在山上挖的野山药等等,也会在集市上买一些海带、莲藕等。
中午二点左右,在半个村子的男女老少的帮助之下,美味上桌了。大人们喝着包谷酒,啃着大骨头,嬉笑着,打闹着,开着不荤不素的玩笑,孩子们一边吃着肉,一边奔跑着,某个大人再逗一下,赶紧躲进家人身后...... 这是山里孩子们特有的羞怯。酒足饭饱之后,村民回家了。
父亲母亲需要把分割好的肉在热锅上烫去猪绒毛,再一块块撒上盐放进大木桶里腌制七天左右后挂在房梁上熏着,同时还要选一些看着不那么好的肉,再加上部分内脏(猪心、猪肺等)剁碎,撒上盐、白酒、辣椒粉、八角、大香等调料面拌匀,装入猪小肠,晾干即为香肠。把吃剩下的猪血混进豆腐,捏成拳头大小的丸子,放进竹筐,挂在灶头上烘干即为血丸子。部分猪内脏,也需要处理,大肠、小肠等翻过来用碱面仔细洗过,再在滚烫的开水里稍稍煮一下直接挂在房梁上。无论是在过年还是在农忙时,煮起来特别方便。
进入腊月,过年便板着指头数了。初八,喝腊八粥。 但这个日子总是在我家因忙碌而被遗忘。
二十三,是小年,需要磨豆腐祭灶王爷,希望他上天言好事,下地降吉祥。我们家在腊月二十二晚上,吃过晚饭后,母亲把已经准备好的豆子淘洗干净后用清水泡上,等二十三吃过早饭后就开始磨豆子了,而父亲头上带上大草帽,拿上大扫把,把家里一年的积尘打扫干净,特别是一年几乎没有动过的顶棚就成了重点区域。等他把屋内收拾完后,和母亲一起磨豆子,点豆腐。
下午,豆腐做好之后,一定要把所有的豆腐放在灶台上敬灶王爷,父亲找来提前买回来的香、蜡、纸、表祭祀灶王爷---把一部分纸钱和所有的黄表烧到平时很少用的灶孔里,另一部分纸钱烧在神龛里,蜡烛和香插在神龛上。晚饭的餐桌上,肯定有一道和豆腐相关的菜。
蘑一次豆腐很麻烦,所以每次都会泡很多豆子,吃不完的就把它做成豆腐干,红豆腐等。豆腐干的做法很简单,只需要在一寸厚左右的豆腐块表面均匀的抹上盐,放在灶头上的框子里烘着即可。每次,吃到最后的豆腐干都干得和石头差不多,切起来费劲,煮后嚼起来也很费劲,把切成薄片或者条状的豆腐干放在嘴里,慢慢的嚼,有一点硬,有一点弹,还有一点盐的味道慢慢的渗出,包裹着一点豆香,像QQ糖,但比QQ糖更有嚼劲。是那么美妙,只有吃过的人才能够品出其中的滋味。
红豆腐的做法更简单,把切成比麻将略小的豆腐块放在玉兰花或者芭蕉的叶子里,包好,用细绳松松的捆起来装在筛子里,放到矮楼上,三五天后,豆腐块都长出了毛,立即取出来,拌上提前准备好的盐、辣椒面,调料粉(一般为大香、草果、 八角、花椒....混合后研磨而成的),喷上白酒。全部的工序完成后,立刻装坛、密封、月余左右即可取出食用。揭开坛口的密封薄膜,一股香气扑面而来,浸入心脾。取几块,放入碟中,用筷子戳开,蘸一点直接放到嘴里,香辣咸的味道立刻侵入所有的味蕾,再喝一口稀饭,连无味的稀饭也变得有滋有味了。美好的一天从此刻开始啦。几天不见,分外想念。
腊月二十四,这一天对于母亲来说,是特别辛苦的一天,她需要把家里几乎所有的被褥、脏衣服洗干净。听老人们说:正月里在室外凉白色衣物容易招“耗”。这个“耗”主要是指老鹰,怕它们叼走小鸡。
早上起床之后,匆匆忙忙的吃过早饭,开始拆被褥了。在农村,没有洗衣机,寒冬腊月的山泉水出奇的凉,父亲如果没有其他事情,都会帮忙烧好热水。上午洗好,下午还要把拆下来的被褥缝好。有时候,如果脏衣物实在是太多的话,母亲也回分成两次洗,不是急需用的,放到第二天或者下午洗。这两天院子里的所有能晾衣服的地方,几乎全部都有布片在飘摇,甚至于院子边上的那棵棕树顶上也被衣服罩着。风一吹,哗啦啦乱响,我们这些娃娃看到这飘摇的床单,激动的拍着手、跳着脚欢叫。风更大了,那些所谓的欢乐被吹跑的衣物之后的着急所取代,剩下的只有急急忙忙的去追衣物的份了。如果坐视不管,肯定会被责怪的,再说了,母亲那么辛苦,好不容易洗干净的衣物再弄脏了,不是又加重了她的负担?朴实的农村娃骨子深处都有体谅父母艰辛的意识。
腊月二十七,那是必须要去赶场的,人们不管这一年家里的收入情况如何,大家见了面都是喜悦的,幸福的。我们有时候也会和父母一起去,虽然需要步行一个多小时,但集市的新鲜早就把步行的辛劳赶到了九霄云外。不管这一年有没有积蓄,首先需要购买的是祭奠祖先的用品——香、蜡、纸、表,其次是家里没有的菜,比如海带、莲藕、青笋等。如果实在是没有钱了,抱一只公鸡也能换成钱。看看手上的钞票,如果够,就会多买一点糖果,如果少的话,那就只有就少买一点啰。当我们眼瞅着那白花花的大馒头时,父母也会买上几个的。有时候甚至会带我们吃一碗一年也难得吃一回的米面皮。虽然有些辣,但回味起来所有的日子都变无限美好。最后,必不可少的就是鞭炮。似乎过年的时候,只有放了鞭炮,才算过年。一般都会买上两挂,一挂在三十的晚上放一挂,另一挂是在初一早上放的。
等我们吃完了,商店的橱柜里的新鲜玩意也仔细的看过了,大人们聊的也没有什么话题了。带上购买的物品,带上满足,兴高采烈的回家了。至于过年的新衣服,那不是每年都需要的必需品。再说了,在父母的眼里只要不被冻着就已经很好了。还有瓜子、花生等物品,自己家里种着呢,只需要回家再在锅里炒炒就好。萝卜、白菜、芹菜、蒜苗、干豆角、干笋子、晒干的土豆片、坛子里装着的盐菜、豆豉,泡着的泡菜、酸菜等等,这些东西,似乎每个家庭都是应该有的。
我们家的亲戚距离我家都很远,所以过年的时候很少有人到我家来。但左邻右舍到我们家的却不少,来的这些人都是因为在过去的一年中接受了父亲的帮助。比如,帮忙免费介绍对象、找医生治好了多年的顽疾、帮忙修葺房屋等等。因为人缘较好,几次辞掉生产队队长之职,又几次被选上。他不愿意干的主要原因就是他有手艺,比在生产队上挣得多。
他除了会木匠,还会烧炭。烧炭看似是个粗苯的活儿,很多人干不了。砍树,谁都会,但在烧制前,烧炭窑却没有几个人能做好,做不好有两种结果,一是点不着,或者烧着烧着,熄火。二是风门留得太大,满满一窑的大木头,几乎都变成了灰,那功夫就白费了。
时间已经到了腊月二十八,还有两天就过年了。大人们和孩子一样都很激动,远方的亲人怎么样也会在这两天赶回来的。一年的牵挂和期盼都在这几天浓的化不开,见面时热泪盈眶的相互紧紧握着对方的手,千言万语都在这一刻中变成了挪不开眼的凝视。那些因大雪封山而阻断的交通,一点也没有改变亲人们团聚的念头,班车停运了,那就步行;公路被大雪阻断了,那就踏雪从小路前行。因为牵挂使这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现在,再次检查一下家里储备的所有的“美味佳肴”,野山羊肉还有几块?房梁上挂着的熏肉现在熏的如何?菜窖里的白菜、芹菜、萝卜有没有被冻坏?柜子里自家挂的粉条有没有被老鼠盯上?豆腐干熏好了吗?红豆腐是不是可以吃了?……再仔细的计划一下,大年三十天应该煮些什么?炖些啥?再到鸡圈里抓一只老母鸡或者大红公鸡,今天应该汤好,要不然等到三十天太忙了,顾不过来了。昨天买的菜够不够?还有钱吗?有哪些人会来拜年?红包准备好了吗?准备多少?要不明天再去补充一点?筹算着、计划着,总之,这一天及忙碌又焦躁。
时间到了农历的腊月二十九了,在昨天的筹划中,一般情况下,父亲或者母亲会再去集市上逛逛。八十年代西河口的街道还保留着四五十年代的风貌,分别从广家店和大西河的两个方向流淌来的两条河在西河口汇合,然后顺流而下,向碑坝镇流去,最终应该是到了四川通江县吧。而街道也是沿河而建,形成了一个不太规则“Y”字型。
街道两边大部分房子都是使用木头修建的——木柱、木墙,顶上盖的是本地人自己烧制得小片青灰色土瓦。但那四栋建筑让人有了现代文明的感觉,最引人注目的是碑坝林场,它修建在靠近大西河村的街头上,在当时人们的眼中,它应该是西河口街的地标性建筑,依山而建,用红砖砌筑而成的三层楼房,房顶山盖的是大片的红色机瓦,地面用水泥抹平。看着那平整无沙土的地面,父亲总是感叹,在这上面晒粮食,肯定没有泥沙。
从街道往这栋建筑的院子里走,最近的路就是那一串高高台阶,每当我从那里经过,总想踏上那台阶感受一下,因为每次看见从院子里走出来的人都是那么骄傲、淡定、从容。可每次试着踏上台阶的时候,无形的恐惧又使我不敢抬起僵硬的腿。
后来还是随父母到院子去过两次。一次是林场院子里的人让母亲给工人们送土鸡,这次没什么印象。第二次进入那个院子纯属偶然且记忆深刻。记得那是一个初春的早上,阳光明媚,微风徐来。父亲拉着架子车,母亲在后边推着,我跟在他们身后。这一段路比较陡,刚好是沿着林场院子的后院墙修建的。我们正走着,一盆水从天而降,全部倒在了我的身上。我们都被惊呆了,父母立刻停下来,抬头向林场院子的方向望去,刚好看到一个女人手里端着盆子傻傻的望着我们,正当母亲准备破口大骂的时候,那个女人匆匆忙忙从楼上跑了下来,不停的道歉,一再请求我们到他家里去。父母想想,找块毛巾把衣服上的水擦干也好。这次,我莫名其妙的踏上了高高的台阶,似乎与想象中的不一样,一阶一阶的,好高啊,每走一步都走得那么费劲,是我太小了吗?现在已经不记得了,也许五六岁吧?
其次是乡政府的院子,它修建在两条河交汇后的回水滩上 。模糊的记忆里,乡镇府的院子应该是四合院,也是用红砖砌筑而成的,两层。对那时的我来说,这是个比较神秘的地方,从这个院子里走出来的人和我们都不一样,他们只要到了我们家,父母总会给他们做好吃的。
其他两处分别是粮站和医院,粮站虽然只有一层,院子好大啊,感觉是一眼望不到头。每年我都会和父母去一两次,主要是上交公购粮,有时候拉过去的粮食粮站的人说不干,我们就需要在那个大大的院子呆上半天,等粮食验收合格之后才能离开。医院里的大夫不是很多,在我的记忆里,我似乎从来就没有到那里看去过病。因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认为到医院里去看病都是因为病的很严重了。
街上的商铺也是很引人注目的,当然,规模最大的肯定是信用社了,万字格的窗户里镶嵌着透明的玻璃,一大块一大块的木板拼起来的门。木板墙都是涂过红油漆的,还是两层。跨过高高门槛,里面就是一排长长的柜台。信用社刚刚由私人经营的时候,他可是西河口街最大的百货商店了,如果在这里都买不到的东西,那整个西河口都买不到了。
记得当我到西河中心小学的时候,有一个城里人来到西河口又开了一家商店,规模比信用社略小,但其价格公道,货物的品种一点也不比信用社的少。关键是,服务还特别好,不嫌弃农民满身的泥土,还在门口摆了两张长凳供走累的路人歇脚,如果口渴,那也只是张嘴的事儿。关键是少了信用社售货员的傲慢。
西河中心小学是一所从四年级开始的寄宿制学校。即4年级起住校,自带被褥和草帘,没有床。自己到老师安排的宿舍找一块地方,先铺上草帘,再铺上被褥就可以睡觉了。宿舍里没有柜子、水、卫生间。只是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那时候,我们都是从家里带一口有锁子的箱子,把自己的随身物品——米、腌菜、备用的衣服、本子等装在箱子里。暖水瓶太大,随手放在房间不碍事的地方。卫生间距宿舍很远。让人欣慰的是无论是男生宿舍还是女生宿舍,都被安排在不潮湿二楼。
自己的饭盒上刻着自己的名字。每顿饭都是自己先把米淘洗干净装进铝制饭盒里,再把饭盒放进学校厨房的大蒸笼里。每到吃饭的时候,自己取出自己的饭盒即可。吃完了,再把饭盒洗干净后淘米、上灶,周而复始。
老师们呢?有的自己做,有的也和我们一样,在大蒸笼里蒸米饭,然后自己炒菜或者由学校专门负责煮饭的人帮忙炒菜。我们上学的时候很轻松,老师抓的也不是那么紧。每当下课,我们最喜欢的是抢乒乓球拍,然后比赛决定谁是“老师”,谁是“学生”,由“老师”考试,每人都必须考,考不上,就由下一位继续考,考上了,两人比赛,打六颗,输的人下,下一位继续,自行排队。然后下一个课间继续。山里的孩子质朴,很少人插队。
下午放学了,住校的孩子有大把的时间玩耍,跳格子、打沙包、跳皮筋、踢毽子、抓子儿、打羽毛球.、打乒乓球.....这儿一堆,那儿一撮,一个个玩的满头大汗。直到晚饭铃响起,一个个的才急急忙忙的奔向厨房。老师布置的作业似乎很少。在我的记忆里,好像我从未因为没有完成作业而发愁过。晚自习时,老师也很少上课,我们自己找些课外书读或者写作业。一般情况,老师也会陪同我们一起上晚自习。
如果没有老师,教师里保证乱成一锅粥,打闹的、聊天的、发呆的、看热闹的,和自由市场差不多。一学期结束,父母来帮忙背回自己的被褥,清空箱子里的东西,领上成绩单,高高兴兴的回家了。回家后父母看一眼成绩单,顺便说一句,好好学哦,这一学期就翻篇了。因为虽然每次我考的成绩不咋样,但在班里的排名还是不错的,小学阶段一直都在一二名徘徊。一所学校的一个年级也只有一个班,一个班只有30、40对个学生。老师轻松,学生也很自由——只要按时到教室上课就好。
城里来的老师偶尔也会选个晴好的下午,领着我们到学校附件爬山,钻山洞。山洞里奇异的景象我现在还记忆犹新——人头型的岩石、空灵的水滴声。形态各异的熔岩形状——有的像花朵,有的像力士,有的像飞鸟........真的很美!
在中心小学上学最难熬的是冬天了,大雪纷飞。教室、宿舍都没有暖气或者取暖设备。有时候淘米水池也会被冻住,上课时大家都被冻地缩成一团,一听到下课铃声,大家都会不约而同的奔出教室,在有限的十分钟里,拼命蹦跳,拼命搓手。几乎每个冬天我的手都会被冻的像发酵的馒头。到了宿舍里,喝热水是最有效的办法,和关系好的同学挤在一下被窝里相互取暖来熬过漫漫长夜
记得,某个回家拿菜的下午,凛冽的寒风从耳边呼呼的刮过,漫天的大雪就像冰刀一样刺在脸上、身上。我一步步艰难的往家的方向走去……到家之后,整个人都冻僵了,手肿了,脸也肿了。母亲急急忙忙找来干柴放在原来的火堆上让我取暖。一个小时后脸肿的更严重了,且痒痛无比。父亲一看,糟糕!那些干柴是漆树枝,我过敏了。
大年三十了,一年到头啰!早早起床,从里到外都换上干净的衣服,那些穿脏了的衣服,母亲一定会在中午抽出时间洗的。急急忙忙的吃完早饭,三下五除二,取出腊肉、猪头、熏好的香肠、晾干的血丸子、前几天宰杀的鸡,还有晒干的豆角、竹笋、菜窖里的萝卜、街上买的海带......认认真真的洗干净,放进了最大旳锅里慢慢炖着。
这边的小锅里,已经倒进了半锅菜籽油,小火慢慢的热着,准备炸晒干的土豆片,麻圆、滑肉(也称之为酥肉)....这些带有技术性的活儿,每年都不会少了父亲的参与。我们站在锅边,仔细的瞅着锅里的热油,看着父亲揪出一小坨和好的面,在草帽沿边用大拇指压着一滚后直接扔进锅里,父亲的手很快,一会儿功夫,锅里就有一二十块了,当父亲看到所有的面团都变成了金黄色,找来笊篱,捞进提前准备好的盆子里。上面还冒着油泡,可那香味实在是太诱惑人了,伸着脏手,直接抓一个扔进嘴里,烫的嘴巴都合不上,第一块,根本就尝不出味道,只有再吃第二块的时候,香、酥的味道才会被感受到。
麻圆炸完,接着就是炸滑肉肉。滑肉一般选用上好鸡脯肉、五花肉,偶尔也选用排骨。把剁好的板栗大小鸡块或者猪肉放进盆子里,撒上盐,调料粉、蛋液,混匀之后再加入面粉,使每快肉上都裹上面粉糊。然后一块一块的放进锅里慢慢的炸,直到炸的泛黄,泛焦,捞出直接可食,外焦里嫩,香气扑鼻。
大锅里的肉也煮好了,捞一小块四方的整肉,放进大碗里,肉皮向上,这块肉被称之为“悼头”。再找来纸钱、黄表、香、蜡、还有半瓶白酒、酒杯等一起装进篮子里。准备上坟,去祭奠那些长眠于地下的列祖列宗,祈求先人们保佑我家来年平安、顺遂、财源广进。父亲总说,只有先辈们在那边有钱花了,才能保佑全家。一座坟一个故事,延绵悠长。每年父亲都会带着我们姊妹两一起去,要我们记住他们所在的位置。每到一座坟前,先从篮子里取出“悼头”放在祭台上,再把点燃的香蜡插在坟前,然后象征性的到一点白酒在杯子里一并放在祭台上,最后才烧纸钱、黄表。在纸钱黄表燃烧的过程中,不能用小棍子乱动。磕头、作揖祭拜,心中默默祈祷。等纸表燃尽后,把杯中的白酒洒向坟头,取回“悼头”默然离开,向下一座坟走去.......当所有的祖坟祭奠完回家之后,天也快黑了。
稍作休息,父亲开始准备家祭。在室外的院子边上,找来长凳当祭台对天长祭、默默祝祷。结束后还要在自家的堂屋进行对家神进行祭拜 。祭祀活动结束后,放鞭炮是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这鞭炮声似乎是对祭祀活动的提醒、宣誓。父亲说:“过年了 ,孤魂野鬼也要过年的。也给他们一些吧。”这个过程,我们都不会参加,只是在边上看着父亲嘴里念念有词,从来都没有听清他念的是什么。
祭奠结束,母亲把年夜饭做好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桌子上摆满了各式菜肴。现炸的酥肉做成了“全家福 ”汤、(这道菜的做法是把酥肉改刀,麻圆、干豆腐条、几片芹菜叶子、一点海带丝、自家晒得干黄花混在一起煮开,撒几丝食盐、葱丝即可。)炖土鸡、炖排骨、芹菜腊肉片、凉拌自己生的豆芽、香肠片、血丸子片、青椒肉丝......满满一桌子,似乎要把全年的好吃的都拿出来。倒上白酒,父亲和母亲慢慢的品尝着,偶尔,姐姐也会喝一点,而我仅仅用筷子在父亲的杯子里蘸一点放到嘴里品品味道。你给我夹块肉,我给你倒酒,嘴里说着祝福的话,其乐融融。父亲说:大年三十,百无禁忌。也就是对于孩子们来说,这天是可以胡说的。但从明天开始,就一定要把自己的嘴巴管严实,再说错话,是会招来责骂的。我们品着酒、吃着菜,再来一碗米饭。一顿丰盛的美餐结束了,锅里剩下很多菜、米饭。我想应该是取五谷丰登之意吧!在收拾桌子以前,母亲还会拿只碗,盛上半碗米饭加几片肉,还有我们吃过的骨头,一并给门外的大黄狗送去。它也是家里的功臣,也是需要犒劳的。
母亲时常对我们讲,她小时的规矩是,正月十五前不准动刀,初一早上不能见到扫帚、称、锄头、剪刀、菜刀等,家人见了不吉利。所以每到三十晚上晚饭过后,母亲都会把这些东西藏起来。晚饭过后,烧水洗澡 ,每个人都必须洗。等待的人听着广播,烤着柴火守岁。三十晚上还有一项重要的活动就是,一定要把室内打扫干净,垃圾仍的远远的。
11点左右都睡觉了,明天还要抢“银水”。抢“银水”就是个仪式而已,初一早上第一个挑到的水被称之为“金水”、第二个的为“银水”。无论是挑到“金水”还是“银水”,都预示着这一年将财源滚滚。谁不想发财呢?我们家从山上引来山泉水,所以也不需要挑水,但早上要放炮啊。
初一早上,新的一年到了,大人小孩都不能偷懒,早早起来放鞭炮。渐渐地,村子里的鞭炮声彼此起伏。看着满地燃放鞭炮后的红色包装纸,今天的空气似乎都与昨天不同了。早餐肯定是鸡蛋醪糟,甜甜的冒着热气,慢慢的品尝着,感受着新的一年的美好。醪糟还没喝完呢,母亲捏的元宵又煮好了。母亲捏的元宵总是那么大,虽然父亲偶尔也会提议捏小点,但骨子深处的豪爽让她做不来。元宵馅是用红糖、芝麻粒、碎核桃仁混合后小火慢蒸而成的。一口咬去,软糯香甜,回味无穷。
新的一天新的一年开始啦!这一天,全家除了照顾好圈里的猪牛羊鸡以外什么活都不用干。其实,当吃完早饭,到牛羊圈里添上草料,给猪挑去猪食,嗑一会儿瓜子,吃几颗糖,砸几个核桃,聊一会天,很快就到中午了。今天再怎么闲,母亲也不会纳鞋底的。中午时分,把不耐烦的牛羊赶出圈外,透透风,喝几口水,啃几口山坡上的干草,偶尔还能在那一蓬蓬的干枯蒿草中找出一点新芽,撒几个欢,低吼几声。星星点点的雪也变得可爱了。当太阳还挂在天边,圈里的美味还是那么有诱惑力,早早的,牛羊们自己都回圈里了。中午和晚上的饭只需要把昨日的剩菜剩饭热热就可以吃了。
俗话说:初一不出门,初二祭家神。初二下午,依然提着篮子,装上热好的“悼头”和其他用品,每座坟再祭奠一番。此后日子步入常态。初五是小年,也是送虼蚤的日子,一大早起床,屋里屋外打扫干净,把垃圾装进用竹子编的撮箕里,当远远看见熟人,大叫着对方的名字,同时把垃圾倒掉。最好能听见对方的回应。虼蚤就这样被送出去了。晚上,父亲还会祭奠祖先的,名曰:送神。
年,基本结束了。该来的该走访的亲戚朋友一般在正月初十前都走完了。俗语云:拜年拜到初七八,酒也有来肉也拿;拜年拜到十七八,拜年拜的莫耷撒。一切的生活归于正常,春种准备开始。牛儿羊儿们也因为天气的渐渐转暖,出门的时间也越来越早了,我们跟在它们后边的日子也越来越少了。
那时候没有义务教育,只要适龄孩子上学都需要上交学费和书本费的,虽然几块钱,但对于这些山民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在这座小山村里,重男轻女的思想没有那么浓厚,计划生育政策也执行的很好。但在大部分人的思想里,他们根本就没有知识改变命运的意识。他们送孩子上学的目的就是怕被别人当成“睁眼瞎”而遭人笑话。“识几个字就可以了,”抽着旱烟的男人们经常在一起说:“只要出门找厕所时别走错门就行啦!”。几乎所有的女人默默的干着手边的活计,一言不发,也不知道她们在想写什么。所以,大部分家庭的孩子上完小学,如果不能考上初中,肯定是回家和父母一起参加劳动,或者求个人手艺人,拜师学艺,将来有口轻松饭吃。除非家里特别富裕,才会让其复读。对于女孩子,一般是上完小学,回家待几年后就准备嫁人了,仅此而已。考上了,一般的家庭还是会支持继续上学的。在我莫名其妙考上大学以前,我们村里没有一个大学生。
那时候,村子里的适龄儿童上学的人越来越少,本来村部的小学是招收一到五年级孩子的,到我上学的时候变成了只招收一到三年级的孩子了。整个学校只有一栋房子,一层四间,中间的两间为教师的宿舍及办公场所,两边的两间为教室。房子的后边有一个很大的操场,操场和教室被十来阶台阶连接起来。听说操场的北边有一栋用土坯修建的房子也是学校的,由于学校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所以卖给附近的农民了。整个学校的老师也由原来的3个变成了一个老师。两间教室,三个年级。一二年级在一个教室,三年级在一个教室。老师上课采用的是轮班制,给一班级的孩子上完课,布置作业。这个班的孩子写作业,老师继续给另一个班讲课,周而复始。
想想那时候的老师真的很辛苦。学校几乎没有体育器械,三年级教室门口有一张用水泥浇筑的乒乓球桌,下课了,老师和孩子们一起,在乒乓球桌上晒太阳,有的躺着、有的站着、有的靠着、围着老师,听老师给我们讲故事。
放学了,同学们依依不舍,就跑到学校对面的马路边上的大石头上玩耍。经常是四十分钟的路程,生生让我花掉一个半小时。在回家的路上,田里的萝卜,红薯、路边的野生草莓、树上的野果都是我们的零食。记得那时候,父母为了让我们早点回家,吓唬我们说:“路上有抢娃的人,如果不早早回家,被人抢了去,就再也见不到父母了。”听了真的很害怕,放学了,再也不敢在路边玩耍了。上完三年级后,就要到西河街的中心小学上了。
上小学时,我已经七岁了。在家的时候,能从一数到一百,似乎是个聪明的孩子。依稀记得,那时候留级是常事,主要是多门功课不及格的。到学校里上一年后,成绩还是不错的,至少每门课都及格了。升二年级的时候,当时的秦老师把我留下复读。报名的时候,父亲无论怎么恳求,秦老师就是不同意。她只有一句话:“她写的字实在是太难看了,再练练字吧。”最后一句话:“你看她多小!”的确,那时候我的个头真的很小。
父亲不是本地人,他出生在山外的一个靠近现在的市政府约30公里的村子里。而我家到父亲出生的村子,大约70-80公里吧?妥妥的一个坝里人变成了山里人。父亲家兄弟四个,父亲是老三。在我叔叔出生不久,爷爷当兵去了。奶奶一个人养活不了四个孩子,就把我父亲送给没有孩子的本姓家养着。那家人会烤酒,对我父亲很好。几岁的孩子并不知道酒的厉害,一天 ,我父亲乘家人不注意偷偷喝酒,没想到却喝多了,醉卧在柴草垛子里。当家人发现我爸不见了之后立刻四处呼唤,四下寻找。大半天过去了,怎么也找不到。也不知过了多久(听父亲的描述,估计应该是一两天),我爸醒了,从柴草垛里爬了出来。把这家人吓坏了,这时候 ,恰好他们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思虑再三,把我爸送回到奶奶身边。期间,父亲还被送给别人扶养过,但不知为何,也被送回家。后来,爷爷回家了,父亲到了上学的年纪,爷爷把父亲送进了学堂。父亲很聪明,一进学堂没多久就得到老师的喜爱。平静的两年过去了,一天,父亲不知为何和另一男孩打了起来,父亲失手打瞎了对方的一只眼睛。为此爷爷再也不让父亲上学了。父亲说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可无论老师怎么劝说,爷爷就是不同意父亲继续上学。
父亲说,爷爷也不是本地人。湖广填四川的时候,爷爷的前辈到了四川的灰滩(音)。他们在四川繁衍生息,慢慢的形成了很大的家族,听说祠堂很大,祠堂里碑有两三人高。听说家里不知是谁犯了株连九族的重罪,由我太爷爷连夜带着爷爷兄妹三人来到了南郑,途径西河时,姑奶奶留在侯姓家里,后来姑奶奶成了侯姓人的媳妇。也就是现在的我家。听说侯姓家族在本地势利很大,所以我家的这半边山被称作候家坡。
父亲说,他见到姑爷爷的时候,姑爷爷已经六七十岁了。感觉他是一个很本分很老实的人,在他的生活里,每天只有干不完的农活。一到了地里,没人叫他回家吃饭,他就能这样一个人默默的劳作着,我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场景。听说,我们家附近的很多荒地,都是姑爷爷开发出来的。因为他们的勤劳,姑奶奶家的日子一直过的不错。世间万物就是这样,当给人打开一扇门的时候,又同时关上另一扇窗。他们一生无儿无女!在我父亲十八岁来到这里之前,他们领养了一个女儿。可姑奶奶无名的怒火一直充斥在这个家里,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得不到安宁。虽然他们把养女养大成人,也招了上门女婿。可没有人能长期忍受的了那份随时爆发的怒火,咒骂时刻充斥在耳边。邻居也没有人敢轻易招惹我姑奶奶。
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我们家河对面纸厂里的工人在未经过姑奶奶的同意,到我家的上山砍了竹子还是树木,现在也搞不清楚了。事后几天了她才知道,姑奶奶很生气 。在家炖了一锅肉,把纸厂的厂长叫到我家。厂长穿着长衫,带着礼帽,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刚刚走上院坝,姑奶奶拿着占满油的勺子在厂长的背上敲出勺子印。厂长一看,转身准备离开之际,姑奶奶却硬生生的拉住厂长,和他讲起道理。这顿饭,可能是厂长这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一顿饭吧?从此以后,几乎再也没有人胆敢在我家附近的上山砍柴割草了。
姑奶奶招的上门女婿是市边上的人,听说距市政府很近,2公里左右的距离吧。那个年代,十年浩劫,大闹饥荒 ,很多城里人找不到吃的,无奈之下,就在山里找安身之所。和我姑奶奶的养女结婚一两年之后,他们靠着自己的双手,在我家附近不太远的地方重新建了一座房子,生儿育女。文化大革命之后,经济复苏。在其家人的召唤下,姑奶奶的上门女婿偷偷的带着妻儿回到了他自己出生的地方。独独留下了姑奶奶和姑爷爷,他们成了正真的孤家寡人,老无所依。
当我爷爷知道自己妹妹家的境况之后,立刻派父亲去给姑奶奶养老送终。父亲似乎就是那个多余的人。但父亲说,虽然自己小时候被送给多户人家收养,但无论到那一家,都对他很好,就是在大部分家庭闹饥荒的情况下,我父亲也几乎没有挨过饿。所以他对爷爷奶奶没有半点怨恨。当爷爷派父亲到姑奶奶家时,父亲也没有半点迟疑。父亲到姑奶奶家没几年的一天早上,父亲忽然发现姑爷爷的身体冰凉,仔细查看之下,姑爷爷早已经归西了,享年八十多岁。
姑奶奶的离世和她强悍的人生一样,去世之前还在不停的咒骂着。姑奶奶病了,父亲请来大夫,抓了中药。几副中药过后,大夫悄悄的对父亲说,姑奶奶年纪太大了,很难挺过去了。幸运的是,陪伴父亲照顾姑奶奶的大伯也在。姑奶奶发现自己没有好转的迹象,她要求父亲和大伯把她送到大医院去看病。那时候交通极为不发达,我们村子里既没有板车也没有宽一点的路。父亲和大伯自制担架,两人抬着,沿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跨过没有桥梁的河道时,都特别困难,就这样亦步亦趋,艰难的把姑奶奶送往乡里的医院。
七八月的天气,秋高气爽,沿途的树上还挂着果实,杂草间不时的冒出几朵小花,酷热的暑气已经消退,天空中没有了明晃晃的太阳了。没走多远,父亲兄弟两已经累得汗流浃背了,躺在担架中的姑奶奶不时的还要骂上几句,再催促几句。也许是路途的颠簸睡着了,也许是骂累了,总之,渐渐的,姑奶奶不出声了。哥俩实在是太累了,就把担架轻轻的放在路边稍微宽敞的地方,舒舒服服的喘口气,稍作歇息因为担心姑奶奶醒来骂人,继续前行。大约还有三里路就到医院了,心情也没有启程是那么沉重了,忽然,姑奶奶的喉头发出咕噜噜的声音,随之姑奶奶的身子抖动了一下之后一切都安静了。兄弟俩都感觉到了,大伯提议:“先看看再走吧。”父亲默默的同意了,他们轻轻的放下担架,姑奶奶的头歪向一边,眼睛紧闭,大伯无法用手感觉到姑奶奶的呼吸了。他们早就知道的结果没想到来的这么快!悲伤、解脱、疲乏、无奈........一切都全部涌上心头!多年以后,当父亲给我描述当时的场景时,依然藏不住那复杂的情绪。不管过往的咒骂有多无情,但其他一切皆可,至少没有挨冻受饿---人心本向善。
从此以后,父亲独自一人居住在这座小屋里。只有每当农闲的时候,大伯或者二伯才会步行一整天来到这里,砍竹子,砍柴草,通过当地林场的批准伐木烧炭。然后背到集市上换钱。在父亲29岁的时候,总算把我母亲娶到了家。
母亲的家族是当地有名的地主。听说斗地主期间,太爷爷主动把自家的金银财宝上交了,满满的几背笼。就算这样,也没有逃脱戴尖尖帽、被批斗的命运。
我们家所在的小山村里,外姓人很多,比如方家、齐家、杨家、左家、侯家、黄家。黄家在这个村子里的人口最多,听老一辈人讲,本地人黄家的老爷子曾经取了三个老婆,因为中国解放之后,推行一夫一妻制,他把其中的两个老婆给了别人。小时候的我偶尔还能听到有人在私下里说某某是他的小老婆。其他的姓氏的人都是怎么到了这里的?那些叫翁家湾、李家湾的地名是怎么来的?是因为造纸厂还是因为湖广填四川还是因为别的?现在都无法考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