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代一双人

膜拜伊吹五月大神星星眼桃花眼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纳兰容若

【一·相遇】

  阿吉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被村民层层围在一个小圈子里。

  他们都在议论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是如何来到极北之地的荒凉村寨的。

  她的头颅深深低垂着,一层阴影笼罩在她的脸上。他看不清她的模样,但是依稀分辨出她尖瘦的下巴轮廓。她的肤色很白,是那种沉重而不透明的白,犹如村寨后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四肢纤细得如同倒栽的青葱。与他从小见惯了的极北之地的女子大不相同。

  此时,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接受众人眼神与口水的洗礼。不辩驳,不抢白。

  她穿着南方姑娘才会穿的绣花棉布袍。经过一路的跋涉,袍子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上面绣着他在书籍上看到的南方才有的花朵,花色极浅极淡,如同她微弱的唇色。他突然很想看清楚她的脸。

  他一直注视着她,和其他人一样,只不过目光里的神色不同。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位老者从人群中挤了进来,那是本村唯一一位医者,非常德高望重。他在为姑娘披上一件厚外套后,向众人宣布,他的医馆将接纳这位南方来的姑娘。

  村民逐渐散去。阿吉站在原地,注视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尽头。

  而她自始至终也没有抬起头,没有看任何人一眼。


  和许多的男孩子一样,阿吉从来都觉得自己的身体健壮无比,仿佛永远不会生病。他自幼便在这里生长,从未踏足过医馆,除了他娘亲当年因生他而难产的那次。但是现在医馆对于他来说和以往不同了。

  他的家在村寨的西边,他每天要去南边的田里中耕,而小小的医馆在东边。但是他现在会绕上一小圈先去医馆,再回到家里。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因为他从来只在医馆外面徘徊,也不进去。他几乎天天都去,他也因此总能在医馆门外的角落里,窥探到她每天都会背着一个与她身形极为不衬的大背篓,去北山上采药。

  他一开始总是躲在角落的阴影里,怕她看见自己。有一天,他来得有些晚了,正好撞见她背着竹篓从医馆正门直直地走出。他终于看清她的脸,那是一张素净苍白的脸,五官如同棉袍上的花朵一样,像是绣在脸上,又细又淡。她的眼色是漆黑的一团,如无波的古井。她从他身边走过,好像看见他了,又好像并没有看见他。

  他知道自己不需要躲在角落里了。


  医馆里的老人几乎是每隔一天都要去村民家里给病人看病的,村寨里尽是病弱的老人和妇孺。像他们这样的荒凉偏僻的小村寨,青壮年不是被抓去当壮丁修筑长城,不若就是充编进军队里去很远的西边打仗,几乎没有人能够活着回来。而他是因为年龄尚小,还未被收编。

  每当老人出门的时候,阿吉便站在医馆的门外,从门外直直地望着她。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说。只是望着。看着她将采好的药材一一从竹篓里拿出,偶尔会沉思着将它们细细分门别类。然后将冻得皴裂的手泡进温水里,纤纤十指伸展,又并拢。

  他喜欢看着她,就真的只是看着她——不需要跟她说话,不需要知道她的名字,甚至不需要她知道自己的存在。

  他就站在门外,而她从来不朝门外看。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了很久,直到那天他心血来潮决定跟随她去采药。


  当时,她身上背着重重的背篓,正蹲在一片湖泊旁的狭小斜坡上竭力去拽那棵珍贵的冻草。他隐在附近的树丛身后。随即,他看到她的身体失去平衡般怪异地摆动了几下,扑通坠入湖水中。当阿吉反应过来后,他已经在湖中紧紧搂着冻得瑟瑟发抖的她了。他抱着她,奋力游向湖岸。

  他将她身子中的水拍打出来后,不由分说将她湿漉漉的厚棉衣扒下,抖落上面的冰渣,然后拧干,再给她套上。然后将散落在地上的药材重新拾捡好放入竹篓中。

  做完这一切之后,阿吉发觉她一直在呆呆地望着自己。那双黑如深潭的眼睛里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映出了自己,那个狼狈不堪浑身湿漉漉的自己。

  他慌张地别开头,背上竹篓,一把扛起冻得失神的她,返回他们的村寨。

  一路无言。

  他本能说些什么的,但是他不愿意说。而她只是安静地伏在他的肩头,呼吸均匀而微弱,结冰的发梢似有若无地擦过他的面颊。


  阿吉将她安置在医馆正屋的小床上,将竹篓放在床边。

  不知何时,月亮已悄悄爬上树梢。惨白的月光透过纱窗如丝如缕地映照在她的脸上,仿佛蒙上一层不真切的纱,她的五官要和月色融在一起了。

  她突然一把握住他的手,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在喉咙那块儿。她伸出食指一笔一划在他的手掌心写,谢谢。

  阿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她又在他掌心划着,我没有名字,你呢?

  他笑了,我是阿吉,吉祥如意的吉…

  阿吉边说着,边望向窗外,月光溶溶的,今天的月色美得不像话。

  我可以叫你阿月吗?

  少年的眼睛里突然绽放出了光亮,他对少女怯怯地说出自己的请求。

  她打量着他急切而又认真的目光,忽而笑了。

  屋内,烛光如豆,二人的轮廓映在对面的墙上,重叠在一起,温柔而又朦胧。



【二·连理】

  不知从何时起,阿月便注意到那个总躲在角落里的少年了。

  他的身形并不像其他北方男子那般高大,反而纤纤瘦瘦的,常年裹在一块黑衣布旧棉袍里。

  起初,她以为他是来求医问药的,因为拿不起看病的钱,所以踟蹰在门外。后来,她发现他只是在门外徘徊,并没有进来的意思。在那天她出来采药时,一出门便碰见了他——那是一张尚青涩,却轮廓俊朗的面容。少年的一双眼睛无比清澈,让她想起了家乡的春水。

  阿月瞥了一眼他古怪的神情,登时就有些明了了。然而,她是十分镇定的女子,很快地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只是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她开始期待他每日静守在医馆门前的时光。


  但是期待归期待,阿月却从未想过和他说话。一是她是天生的哑巴,弄不好会被他取笑;二是她在等待少年主动同她讲话。

  她的小心思在小小的身体里不住地翻滚着,越滚越大。她偶尔也会朝他的方向望一望,但也只是偶尔了。因为每次当她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时,她的头都不由自主地埋得更深,更深。仿佛望一眼,都能燃尽小小的她的全部力量。

  她会在夜深人静时想起他,用指尖在墙壁上轻轻描摹着他的容貌,然后,将脸深深地埋在被子里。

  那天她照例如往常一样去北湖采冻草,却没注意到脚下早已松动的泥土。她掉进湖里之前的最后一刻,竟是在后悔责怪自己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她是哑巴又如何呢,他也未必会因此看轻自己。要是他在身边就好了。这么想着,她好像陡然看见他放大的脸,她怀疑自己是已经要去了,竟开始出现幻觉了。

  直到她吐出第一口水之后,她才能勉力睁开双眼看着眼前的救命恩人,是他。当他用他并不强壮的手将自己扛在肩头时,她感觉自己的眼泪好像要被抖出来了。她只能将头深深埋进他的肩头,听着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听着听着一颗心竟已经痴了。

  她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叫阿吉,吉是吉祥如意的意思。他还给自己取了一个顶好听的名字,阿月。她十分欢喜。阿吉阿月,她在心中已默念了无数遍。


  后来,他俩近乎形影不离了。

  白天阿吉会在农田里劳作,抬起头来,能看见她坐在高高隆起的稻草堆上,背着竹篓,两只小巧洁白的脚丫一荡一荡。看到他注视着自己,阿月便展开甜甜的笑容,牵扯嘴角的梨涡深深地陷下去。

  之后,二人便同去北峰。

  阿月在前方采药,阿吉便背着背篓停留在距她不远的地方。阿吉易出汗,她便准备了一条手帕随时为他揩汗。一路上,他都紧紧攥着她的手,生怕她再掉进哪个可怕的地方。

  然后送她回到医馆后,她会将刚蒸好的饽饽塞进他的口袋里,塞得满满当当的。

  夜深时,他想她想得辗转反侧,夜不成眠。便从家里偷跑去找她。他并不想惊醒她,只是在她熟睡的时候从窗户缝隙下塞进一页页泛黄的纸笺。她读着上面密密麻麻且炽烈澎湃的文字,心旌神荡,久久不能平静。

  而她却有一双妙手。在纸笺背面聚精会神地细细摹画他的容貌后,又写了几句在平日里绝对无法启齿的胡话,复又将纸笺塞回窗缝,才能心满意足地睡去。

  某天,纸笺上的字只余一行令她脸红心跳的文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正着读,反着读,逐字逐句地读了很多很多遍,好似要镌刻在心中最深处的地方。

  她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最终,她慎重地在纸笺背面一笔一划地写,生同衾,死同穴。


  两年后,在她十八岁的那年,她终于成为了他的妻。

  那天,月亮爬得很高。这个极北的荒凉村寨从未迎来过如此圆的月亮。

  凛冽清冷的月色从窗户缝落入了艳红色的软帐内,青白色的月光缓缓流淌在两人抵死缠绵的身影上,如镀上一层光华流转的银色丝绢。

  阿吉忘情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在她耳边絮语呢喃,阿月,今生今世,你是我阿吉唯一的妻。

  她的十指深深地抠进了他的后背,留下了猩红的印记。

  他突然失去了意识。

  没有听到她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三·风起】

  当北方的大雁又开始向南边飞去,厚重的天青色云朵越升越高,为村民治了一辈子病的老郎中却也一病不起了。

  阿月除了每日例行去采药,还要替老人为村民诊病。而她经历在医馆里五年时光的耳濡目染,对很多药草以及医理已熟谙于心。

  阿吉眼见她身子一日比一日单薄,本就瘦削的身子,现如今也如纸片无异。她一边忙着为老郎中的病而心力交瘁,一边又为上门求诊的村民而殚精竭虑。而自己却只能呆头呆脑地候在一旁,偶尔为她跑跑腿为村民送药。

  她却也总是不怨不恼,安静仔细地打理手上的一切事。阿吉真想替她包揽一切,却无计可施。

  以前她睡觉时,脸上总是不自觉地微笑着的,现在却常常紧蹙着眉头,牙齿也磨得咯吱作响。每到此时,他就一把揽过她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他感觉她就像一只濒危的小兽拼命往他怀里钻,低头看她,紧锁的眉头也只有这时才能完全地舒展开。而他却睡不着了。


  某天,当他正在为老郎中除秽物擦身的时候。阿月兴高采烈地冲进屋子里,向他宣布,她终于在一本中药古籍中发现了一种珍贵的药草,在北峰的北侧或许会有。

  他们决定即刻动身。

  虽然阿吉和阿月每天都会去到北峰采药,可是北峰的北侧却也是他们平日万万不想涉足的禁忌之地——村里的老人们都言此地之险。常常在山脚下还是晴空朗日,爬到略高处便遮云蔽日,行至山腰更是有连绵不绝的大雪,没至膝盖。即便遍地都是奇珍异草,却也少有人踏足。

  去过此地的人,鲜有安然归来的。每个人都不例外,当然包括他们。

  即便他们的确采到了所需的药草。

  当阿吉看到阿月头顶斜上方的冰雪冻成的巨大石体即将滚落下来的时候,他即刻扑在她身上,把自己当作一个肉盾,将她一把狠狠推开。每次都是这样,那次她掉进湖里,他也是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救她。可是,那次他是会泅水的。可是,他也是肉体凡胎。

  当那块和他体积差不多大小的冰块准确地击中他时,他并没有感受到预期那样的剧痛,只是觉得真正的自己好像从这副叫做身体的壳中轻轻地飘了出来。他看到自己的那副壳如断了线的风筝般被抛了出去,还来不及看清楚伤口,淋漓的血便从脖颈后面汩汩流出,霎时染红了周围的雪地。红的白的,触目惊心。

  跌坐在两丈外距离的阿月突然暴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干嚎,随即手脚并用地爬向身负重伤的阿吉身边。她看见他的脖颈上方有一道几乎深可见骨的伤口。她的双眼瞪得老大,全身突然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好像所有的冰晶全都一下子钻进了她的毛孔里。直到那鲜艳的血色刺痛了她的眼,她才想起用颤抖的手将自己的外衣撕成带状,按压住他的伤口,然后牢牢地缠好、系紧。

  阿月捧着他逐渐苍白的脸,在他的眼皮上落下轻吻。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将比自己高一头的他放在肩上。以防他从她背上滑落,她将余下的带子全系在了两人的腰上。

  她弯着腰,缓缓站了起来,感受到了他身体的大部分重量。然后,她颤颤巍巍地迈出第一步,地上的积雪便霎时涌向她的膝盖处。阿月用余光瞥见了他灰白色的唇。

  顿时,许多过往回忆如针一般扎进了她的心里,她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们……都能活着出去!我……一定要带你……回家!


  三日后,阿吉终于醒来。

  但是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当他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的时候,一双手登时牢牢地握住了他的,十指相缠。

  那双手细瘦无比,却别样的温暖。

  他细细地抚摸着那双手,抚摸着一寸一寸的伤疤和皴裂的肌肤,心中淌血。

  他伸手摸向那人的面颊,一片冰冰凉凉的触感从他的指间传来。

  后来,他在床上静养的时候。他的其他感官却变得灵敏了,他听见古籍纸张翻页的声音,闻到她身上特有的沁人心脾的药香。

  她偶尔会掩住口鼻轻咳。

  他看不见她,却知道她一直在。

  他突然悲伤难过到无法自抑。



【四·冬至】

  经历过漫长的冬夜,湖水终于破冰了。

  阿吉的眼睛好了。老郎中却在一个宁静的夜晚熟睡后再没醒来。

  村寨里突然多了一些来历不明的身影。他们随身佩戴的古木雕饰的腰牌隐在层叠的衣间,腰侧悬挂着明晃晃的刀剑,光可鉴人。

  阿月想,真正的冬天才刚刚开始。

  当阿月又坐在高高的稻草堆上,眼见着那些三五成群的士兵围住阿吉。她仿佛看到了浓重的乌云又压了下来,而这次她和他都无法逃脱了,他们逃不掉了。她浑身都失去了力气。

  他们相伴着回家时,阿吉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沉默。而她心中的确充满了很多疑惑,但是她问不出口。她知道,在他沉默的时候,就陪着他一起沉默。有些话,他一定会对自己亲口坦白的,迟早。


  果然在晚饭时,阿吉忍不住对她说了,阿月,西边的战事吃紧,恐怕咱们村子也要遭殃了……你……还是回你自己的家吧……

  阿月没想到他的开场白竟是这样,他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她手指轻颤,指尖蘸了点儿水,在桌上飞快写道,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去。

  阿吉仿佛被她的字迹刺痛了,他温柔地轻声说,阿月,如果战争一旦在村子里爆发,我会顾不上你的。你不如先回老家,等战争一结束我即刻接你回来。

  你不要我了么?桌子上赫然出现一行龙飞凤舞的字迹。

  他看着她有些变得灰白的脸色,和颤抖不已的嘴唇,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他将她一把拉入怀中,单手抚摸着她的背上的乌发,将唇贴在她的额前,深吸了一口气,继续缓缓说道,阿月,虽然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的身世。但是我能感觉到,你在江南的家也定是不一般的。我不在乎你从哪里来,我也不在乎你是谁,从我决定跟你在一起的那一刻开始,我只认定你是我的阿月,是我阿吉一辈子要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的女子。我只要你能够好好的,你要完完整整的,开开心心的。你知道么……阿月?阿月……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随即将头深深地埋在她的脖颈处,贪婪地吮吸着她身上的青草药香。

  但是女子却一把推开了他,她凄然地笑了,脸上的泪水如断了线地一般掉了下来。

  如果你死了呢?她戳得木桌咯吱作响。

  他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瞪大了双眼,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她那样。

  而她的目光却渐渐澄明,她止住了眼泪,在木桌上继续奋力地写道,阿吉,我坦白问你,你定要实实在在告诉我,你究竟信不信得过我?

  他脸上的神色捉摸不定,她的心逐渐变得虚无。

  阿月,如果我死了,你就去找一个下家吧。末了,他淡淡地说。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冬日斜阳透过窗棂,在他的背上涂满光辉,他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温度。她的手静静地放在桌面上,最后一个水滴在指间蒸发。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两个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他始终垂着头,而她面若死灰。

  后来,一声低不可闻的啜泣声打破了一室的寂静。空气开始抖动起来。

  阿月将他的手拉过来,逐一轻吻他的十指,然后一笔一划地写道,阿吉,我既认定你,就绝对会跟你。你在哪儿,我便在哪儿。你去打仗,我就在家里等你。如果你死了,不论你在哪儿我都会找到你。然后……我会找下家,我不会等你。

  写毕,她轻轻吻了吻他红肿的眼眶。

  突然,他发疯一般地啃噬她的嘴唇。她的嘴唇本是常年淡无血色,此刻如同从嘴里开出一朵妖冶的红花。

  他将她身上本就单薄的衣裳一件一件撕得粉碎。而破碎的布条随着他的手势飞扬起来,后又飘落至地面,如蝴蝶纷飞,却被禁锢在地上一个圈。

  她的手无力地垂下桌面,痛苦地蜷起,关节泛白。最后,终于如释重负地舒展开来。

  凛冽的飞雪似不速之客从骤然敞开的大门处闯入,刀削般地打在他汗津津的后背上,瞬间融化。

  一滴冰凉的眼泪,正正地落在她的眼眶里。


  阿吉走的那天傍晚,无风,无月。

  只有刺目亮眼的雪绵延成白色的一片,从皑皑北峰山顶一路奔驰到村舍前的石阶下。

  而石阶前的格桑花刚开了个淡粉色的小骨朵,便被冰雪压弯了腰。

  阿月伸出十指,将那抔雪轻轻弹开。

  他穿着她连夜为他赶制出来的厚棉衣裤安静地伫立在家里的木门前。她倚在门前,微微笑着,眼神黯淡无光。

  他的眼角眉梢逐渐染上风霜,再不似六年前初相遇时那般天真无邪。

  但是他的眼神仍有当年的温度。

  她不知道,在他的心里眼里,自己又变作怎样的女人了呢。她不自觉地思绪翩飞。

  阿月,她听见他唤她,便凝神望过去,就到这里吧。别送我了。

  她想,他的眼睛应该没有大碍了吧,已经将足够的草药放在他的背囊里了。

  她心头一恸,点头。


  阿月跟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他不会回头,她不会更近。

  她是那么有主见的女子,怎么肯听他的话。

  她只要远远地看着他就好。

  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没入夕阳,就好。

  她是很少哭的女子,但是今天她特别想哭。但是她哭了,他如果听到了,他会不会就不走了。

  她拼命地掐着自己腿上的肌肤,直到感受不到任何疼痛才松手,直到堵在喉咙上的那块什么,终于消失了。

  阿月都已经看着他随着骑行的将军走向群山深处了,但是她没有料到就在那一刻,他毫无预兆地回头望了她一眼。

  那一眼,使她想起她第一次在医馆门外和他相遇时的那双眼睛。

  骤然,她心中矗立起来的大坝轰然坍塌。她感觉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又暴露在风中被疯狂地撕扯。

  她终于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泪眼朦胧中,阿月好像看见那个俊朗挺拔的身影拼命地向她跑来,边跑还在朝她喊些什么,但是他身边的人在死命地抓住他,扭成一团。但是她什么都听不清,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变回了那个——因摔碎了父亲最珍贵的瓷器而在炎炎烈日下忍受父亲毒打的女孩子。

  而真正的始作俑者其实是父亲最喜爱的小妾的女儿。

  而父亲也知道一切真相,他只需找一个人来撒气——那便是最不让他待见的正室之女了。最妙的是,她还是个哑巴。所以不会哭出声,而惹人厌烦。

  她即便被打得遍体鳞伤,也从来不哭。只是在母亲哭泣着为她上药的时候,她才会在母亲的怀里哭成一个泪人。

  她现在,这般的哭,让她想起在母亲怀里时的感觉。

  而四周寂静无声。



【五·离殇】

  阿吉仿佛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

  整整半年,音讯全无。

  阿月无数次地从梦中湿淋淋地坐起,梦见,他在梦中绝望悲伤地呼喊自己的名字,而空洞的双眼留下滚烫的血泪。

  这样的梦隔三差五地便会浮现在她脑海里。导致有一阵,她真的神情恍惚,甚至诊错一些病例。

  她觉得自己也是病得不清,再这样下去,她迟早有一天会疯掉。

  直到那天,门外的一声马嘶让她从梦中苏醒。

  马上的少年递给她一卷残破而落满灰尘的竹简。

  捆着竹简的红丝带上别着一朵凋零的栀子花。

  她迫不及待地捧着竹简走回屋内,如珍如宝地将它放在桌面,轻轻将丝带解开,将栀子花别在耳后。一串打磨得有些粗糙的祖母绿手链倏忽从竹简中滚落出来。

  一行熟悉而遒劲地字迹随着竹简地展开映入她的眼帘。

  “吾妻阿月:至玉山,采琅石,有珍如至宝之意。特打磨成手链,赠与汝。惟愿汝现世平安,吾心甚慰。莫念。”

  落款是“阿月的阿吉”。

  她忙不迭地将手链套在自己的手上,而后仔细观摩着这石头,也是珍奇之物,却因打磨地生涩粗粝,致使天然的花纹模糊成一团。

  竟让他那一双笨手白白糟蹋了这等美石,真是暴殄天物。她在心里暗想,一丝久违的甜蜜涌上心头。

  她将竹简放至枕畔,就好像他还在身边似的。想他时便会翻开竹简读上很多很多遍,一遍一遍抚摸他的字迹,连竹简上的墨痕都花了。

  而窗外,灯火已阑珊。

  藏在暗处的身影在蠢蠢欲动。


  岁末。

  当阿月在村民家为老伯送药时,她家隔壁的小男孩跑来找她,说有一个小兵来找她,说要给她送样东西,现在她家门外候着。

  她心中一动,匆匆向老伯告别,跟着小男孩跑回自己的家。

  她这一路心思是千回百转,不知道自己面临的是怎样的消息。

  阿月气喘吁吁地跑回自己家门的时候,正看见那个小兵蹲在石阶下正出神地望着已经衰败的格桑花。

  她在他的背后整理好自己的仪容,然后轻咳一声,小兵闻声转头。

  那是一张与阿吉年纪相仿同样年轻的面容。

  嫂嫂,是他先开口了。

  她敛神谛听。


  阿吉哥……不在了。


  不在了,那他是去哪了。阿月静静地想,世界上有这么多阿吉,为什么单单是她的阿吉不在了?

  她还想仔细咀嚼一下这话里的真实意图。但当小兵将那件她亲手缝制给他,如今却被血水浸透的棉衣捧给她时。黑暗顷刻间排山倒海般地袭来,后来发生的一切她再也记不得了。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终于明白小兵话里的含义,不在了,就是不在了。就是他再也不会在她的身边了。

  永永远远。

  永永远远都不会在她身边了。

  而在此之前,她真的将这句话认认真真、反反复复,正着念,反着念,在心里念了无数无数遍。

  她以为这只是一场游戏,这是他给她出的情诗谜语,要她接一句妥帖地、情味绵长的情诗,他才会再次出现。因为他们之前也玩过这样的猜谜游戏,他生气的时候便会丢下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然后不见了,但是无论她接得再烂的诗句,他都会莞尔一笑,重新来到她的身边。而这次呢,这次他留下了这句话的意思,是再也不见了么。

  她不相信。

  他从来没有一次丢下她不管。

  所以这次她也不信。


  过了不久,有很多人开始来探望她。

  起初,村民们见到阿月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阿月看到他们还如往常一般微微笑着,温婉恬静的样子,只是她的眼窝明显地凹陷下去,身子比从前还要瘦削。他们以为她已经接受了这个不幸的事实。

  在他们眼里,阿月一直是很温柔娴静的女子,医术精湛,待人也谦和。即便她是个哑巴,即便她是寡妇,但是村子里其实有很多年轻小伙儿都对她倾心已久,再嫁应当也不是什么问题。

  而后,他们才发现事情绝不是他们想的那么简单。

  因为无论他们跟她说什么,她也绝不动笔写任何一个字,甚至一个意义不明的笔画。

  她只是用一只手不断地抚摸着耳后只剩下一片泛黄花瓣的花儿,用另一只手抱着一个因为常年翻阅而摸得发亮的旧竹简,手上挂着一圈工艺简陋的祖母绿手链。然后一个人痴痴地笑着。

  有人跟她说话时,她也会将头朝向那个人的方向,她的神色似在倾听,可眼神却是一片涣散。

  渐渐地,来陪她的人越来越少。其实她也浑不在意,其实那些人即便来了,她也记不清他们是谁了,他们好像每个人都在说着什么,但是她一句都听不懂。

  她只是记得阿吉说过,凯旋归来后,他要吃她做的满满一桌的好菜好饭。

  然后他说过,希望她别那么操劳了,以后在医馆里多收几个学徒。他们才好有时间生几个大胖娃娃。

  他说,我希望我的每个孩子都能长得像你。

  他说,阿月,明年格桑花开的时候,我也快回来了。

  他还说过,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阿月。我这么爱你,怎么忍心丢下你。

  声声动听得催人心肝。


  所以,阿吉,你为何还不回来。

  你还要让我一个人,等你多久。



【六·终章】

  西边的战火最终还是肆虐了这个极北的荒凉村寨。

  一夕之间,村民纷纷收拾行囊准备南下。

  许多人,似乎已经忘记了阿月的存在。

  自一个月前阿吉的死讯传遍了整个村子后,他家的大门便再没有敞开过。

  有人猜测,她似是谢绝了所有的访客,将自己关在那个小院子里,再也没有出来过。还有人说,她可能是早已远离这个伤心之地了。

  但是也只是猜测罢了。在这个兵荒马乱,人人皆自顾不暇的乱世,即便曾与这个可怜的姑娘有过几分交情的人,又有谁能在此时想起她来呢。

  当敌军的铁蹄终于踏上这块寒冷荒凉的土地时。

  阿月确实还在屋里。

  她打开了阿吉交由小兵带给她的最后一封信。


  他说,

  吾爱阿月。见字如面。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再也不能陪你看格桑花开了。

  因为我去了一个再也没有你的地方。

  我是全天下最坏的男人,而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女人。

  我自知福薄,配不上你。

  若你愿意,恨我一辈子,我也是极开心的。

  只是我实在放不下心你一个人。

  你若今后有了欢喜的人,如若他待你像我待你一般好,你便嫁与他吧。

  而此生此世,吾爱如斯,你仍是我唯一的妻。


  当漫天的火舌席卷了整个村庄时,阿月穿着当年做新嫁娘时的红衣裳,安静地躺在他俩的床上。

  她睡在右边,左边是他的位置。而如今她将他留给她的一切搁置在左边。

  她只是安静地抱着那卷早已残旧不堪的竹简。

  其实有些事,他并不知道,比如,她虽是天生的哑巴,但是她一直努力地精湛自己的医术,希望终有一天能够自治。只因他曾经无意说过一句,阿月,倘若你能说话,声音也该是极好听的吧。

  她怎么能忘呢。

  阿吉,让我们最后做个约定吧,

  倘若,如有来生,做花蝶鱼虫,飞鸟走兽,任何的一种。

  我都依你。

  但,誓不为人。


  大火连绵了三天三夜也没有见小的势头。

  许是上天垂怜,第四天傍晚时分,这个从未沾染过雨露滋润的极北村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夜的雨。

  雨后,一位将军骑着高大的黑马,穿梭在曾经的村寨,如今却一片荒芜的废墟之中。

  他坐在马上翻阅着士兵刚从一片断壁残垣中得到的竹简。

  说是竹简,其实也判断不出,只是摸起来似乎是竹子的材质。大火烧过之后,竹简已经变作焦黑的颜色,上面依稀有着一排小字。

  他蹙眉凝视良久,才分辨出了竹简上的字迹,双眼渐渐地失了神。

  有小兵问询,将军,这竹简可有不妥之处?

  他默然不语。最终将这卷焦黑残旧的竹简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策马而去。

  路边的格桑花经历了一夜春雨的洗礼,在微风的撩拨下,笑得花枝乱颤。而此时,斜阳冉冉春无极。北国的春天,终于要来了。


  他驰骋在泥泞的道路上,马蹄声阵阵,惊起一地的残红。

  怀中的竹简硌着他的胸口隐隐作痛,他轻轻想,竹简背后定是有段不一般的故事。

  而无论是怎样的一段故事,终究也只能成为青史上的一抹袅袅轻烟。

  即便不再会有人记得曾发生过那样的故事。但是,没有人能够否认,那段情,的确曾经真真切切地存在过。


The End

写在后面:惟愿现世安稳,有情人不再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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