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已过，大地复苏。

申无涯蹲下身，倾听溪流中浮冰破碎的声音，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捧起一把冰冽的溪水浇在脸上，然后听到一个声音。

溪流对面岩石上站立的白衣少年冷冷道：“拔出你的刀。”

申无涯轻轻摇头，起身离去。

白衣少年又道：“拔刀一战，你不敢么？”

申无涯只是默默前行，他走路的样子很奇怪，走出几步会停下一瞬，环顾四周，然后又继续迈步。

白衣少年拔剑跃出，如离弦之箭射去，气流聚合，只听得一声轻响，那柄长剑在空中不停旋转，反射出刺眼的光芒，铛的一声刺入了岩石之中。

少年已跌落在地，一脸惶然。

申无涯转身，轻轻拔刀，露出半截刀刃：“你若要见识此刀，给你看，没关系；你若要胜我成名，你已胜，我认账。”

夜雨淅沥，星月无光，一点微弱的灯火在竹林间缓缓移动。

申无涯小心翼翼护住那一盏灯光，维持着那种奇特的步伐缓步行进，忽然间一只响箭从竹枝间穿过，申无涯站定身子，小心翼翼将灯盏收入怀中，握紧了他的刀。

漆黑中风声大作，竹干哗哗倒下，又夹杂着衣袂翻飞、利刃破空的声音，过得片刻便归于沉寂，除了细雨触击竹叶的沙沙细声，一切均无改变。

小灯再次现出微弱光芒，地上已蜷缩着五六具尸体，一张硕大的铁网斜挂在被拦腰削断的半截竹桩上不断摇晃，网上利刃相互撞击，叮当作响。

申无涯缓缓道：“想在黑夜中杀我，你们真是眼瞎了。”

雨不停，申无涯踏入破庙，在一处角落取下斗笠，解下斗篷，抖落水滴，然后抹去地上尘土，露出一方洁净之地，将那盏小灯取出，稳稳地放上去。

那是一盏大小如桔的碗灯，黄玉雕成，剔透温润，一点如豆灯火透过玉面，在黑暗中放射出温暖安静的光芒。申无涯躺下，靠近灯光，去感受那丝温暖，灯光仿佛知他心意，微微一颤，光芒又似乎大了一点，照亮了他的脸庞。

他的脸上有面罩，遮住了半截面孔。

忽然间他的身形闪电般掠出，刀刃流过光芒，破庙中发出一声少女的尖叫。

申无涯猛然将刀停住，刀锋贴上少女的脖子：“为何一直跟我？”

少女嘻嘻发笑：“哼，刚才在竹林中若不是我提醒你，那张铁网呼啦啦地罩下来，你再好的刀法也没有用。现在还来吓我，真是把我当吕洞宾。”

刀入鞘，申无涯仍然沉声问：“为什么跟踪我？”

少女道：“咦，这话好生奇怪，这座山就是我家的，竹林也是我家的，我在我家走路算跟踪么？实话给你说，我爷爷说今晚有江湖人士要在竹林杀人，让我来提醒一个奇怪的人别死在我家了，省得麻烦。你应该多谢我才对。”

申无涯退后一步，躬身道：“多谢。”

少女道：“谢，不能光是嘴上说。”

申无涯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少女咯咯一笑：“其实我知道你，你是江湖上非常非常出名的厉害人物，他们叫你‘孤灯单刀’，一盏灯、一把刀伴你流浪江湖。真要谢我，我就问你三个问题，你回答我，这样行吗？”

申无涯点头。

少女竖立一根手指：“听好了，第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些人要杀你？”

申无涯道：“想杀我的人很多，有些是为了杀我成名，有些是逼我帮他们杀人，有些是担心我要杀他们。”

少女又问：“既然那么多人想杀你，你凭什么知道别人的心意？”

申无涯沉默片刻，取下脸上的面罩。

这是一张英俊却奇异的面孔，长眉入鬓，鼻梁挺直，嘴角坚毅。但长眉之下，平常人生长眼睛的位置却是深陷下去，不仅是深陷，而且肌肤也是平平整整一片，别说是眼球，连眼缝都没有。

少女默默无语，似乎对这张奇异的面孔并不意外。

申无涯淡淡道：“你若出生便没有眼睛，不知什么叫光明黑暗、更不知何为缤纷色彩，便只能尽一切所能来感知世界，如此日子久了，耳鼻体肤、心意毛发皆能感应外界，瞬息之间便能知晓别人的心意。刚才我收刀不杀你，便是因为我知道你并无杀我之心。”

少女哦了一声，慢慢向那盏灯靠近，微微点头：“果真如此，用心的人比用眼的人把世界看得更真切。最后一个问题，你这盏灯为什么不会熄灭？”

说话之后，她已触摸到灯，忽然吐出一口气，桔灯熄灭，破庙中陷入一片黑暗。

暗夜中，一团烟雾无声无息地散开，申无涯踉跄后退两步，扑倒在地。

又是一片沉寂，好久之后，灯光又一次点亮，照亮了少女娇美的面容。

以及一双秀美无双却黯淡无光的眼睛。

少女喃喃道：“他们说你的敏锐全靠这盏神奇的灯，灯若亮，你就能得到光明，灯若熄，你和我这样普通的瞎子也没什么两样……果然传说是真的，灯一熄灭，你就躲不开。”

她捧起灯，双膝跪下，虔诚地说：“灯神，灯神，我不是坏人，我没有杀孤灯单刀，我只是迷晕了他。灯神，你若真有神明，求你、求你、求求你给我一天光明，我只要一天……如果一天不能，哪怕是给我一刻，就那么一刻也可以。”

灯中火苗燃烧，少女并没有看到光明，只是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是申无涯的声音，平静如常，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灯本无神，身心所系，灯入心中，自见光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