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故事】半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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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发生在上海的故事,没有多么轰轰烈烈,只是道尽人生千百般无奈。

诺大的城中,这条街道上稀稀拉拉的行人扇着蒲扇,顶着毒辣的日光,热气从青石路里钻出,将眼前的事物悉数扭曲。街角的糖水铺子便成了极好的去处。

这已是一家百年老店了,记不得是从何时开始营业的,现在这店的生意好得很,这炎热的夏季,不管是黄包车夫,还是办事的丫头,亦或是摊贩都喜欢呆这,凉快,坐得久,丁家后生心眼好,不赶人,哪像那茶馆子,吃完了茶便有意将你冲外赶。丁家后生模样也不差,浓眉大眼,身量拔高,结实,还有个铺子营生,不少丫头都是中意他的。车夫们也爱打趣:“丁家小哥看上哪家姑娘,带回来让咱几个喝趟酒。”他也只是笑笑,擦一把额头上的汗继续低头熬煮绿豆,他爹临走前说了,要找个踏实,能干,肯吃苦的姑娘。他也这样想,这样的姑娘可比大户人家的小姐好多了,他早打算好了,再过个几年就成家,两人一块经营这铺子,不能让老祖宗传下来的名气埋没了。

铺子里的人走的走来的来,忙碌中一天也便过了。

临近傍晚,热气散去不少,铺子里人也少了。

等两个丫头喝完糖水,他收拾桌子,正寻思着收摊,一个学生模样的姑娘便进了铺子,大大方方坐下。

“小哥儿,来盏糖水。”

他擦着桌子,在心里嗤笑,糖水从来都论碗,论盏的,只有茶馆里的茶,这姑娘定是哪家娇花儿。口上却是应着,“好嘞,不过今儿不早了,没剩多少了,姑娘你要哪种?”

“随意来些,我只是歇歇。”

“绿豆的姑娘能喝吗?”

“成,谢谢。”这般也是如此优雅。于是舀了一大勺糖水浇在糯软的绿豆上,扔进去两三颗冰块,递过去。

丁家铺子向来分量足,满当当一大碗。姑娘看着面前这一大碗,有些傻了眼,半晌才憋出一句。

“这……小哥有个勺子能给我吗?”

勺自是有的,可用的真是少,糙车夫,赶着办事的丫头,谁有这时间与心思拿勺,久而久之倒也忘了。

他找出勺,过了水,放到她碗中。她也不造作,道了谢,小口小口的喝了起来。

他便坐在一边,看着她,内心浅浅地不由生出这小姐真好看的想法。

她倒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从南方迁来,祖上三代都经商,曾祖是孤儿,又白手起家,富得快,也富得多,被街坊邻居戏称为白家,一来二去,到也真成了白家。

她便是白家四小姐,十七八岁的学生。生得俊俏,白白净净的,家世学识都是一等一的,性子也不差。父母早早为她寻了门亲,她接受的是新教育,懂得婚姻哪由得什么父母之命,媒说之言,自己定要寻个喜欢的。父母固然宠她,可大事也由不得她胡来,便把她关在房子里,天天有人守着,今早上学时瞧了个机会跑了,以示反抗。

她想着父母若是不应她,她便跑到别处去,用手头的银两做门营生,等稳定下来,寻个如意郎君。正当她算盘打得响,几个家丁模样的人冲这边跑来。心头正是一惊,丢下银两便想跑,却被丁家后生拦下。

“姑娘,钱留多了。”

她心中急得不行,一心想走,随口应付,“多的就算赏你的。”说罢便朝着门外赶。

“话不能这么说,”他也急了,“我向来凭本事,不需要打赏。”

“我一会来取多的钱,我现在有急事。”

“不成。”他又将她拦下。

“你这人怎么这般不讲道理,我又不赖你帐。”姑娘有些恼了,涨红了小脸。

经这么一闹,几个家丁围了过来。

为首的说:“小姐,回去吧。老爷说了,不为难您了,回去吧。”

她倒也镇定下来,不慌不忙的坐下。丁家后生见她坐下了,也不拦了,走到一边去了。

她又喝了几口糖水,开了口,“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在骗我。”

“这……”几个家丁面露难色。

“去把我爹叫来,我不信你们。”她用食指转着发尾,在空中划出好看的弧度。眯着眼睛,像一只奸诈的小狐狸。

“怎么,不敢去吗?”语调上扬,尽是得意。

家丁的态度突然强硬了,道了声得罪,便准备拉着人走。

她哪里肯,拼命抵抗,可这学生的瘦身子板怎能抵得过几个壮家丁。

他又站上前来,将人拦下,好声劝道:“几位大哥,她是小姐,你们这么做,怕是伤了和气,以后定是有苦头吃。”

几位家丁放开了的她的手,她俏皮地坐下,理好衣服,“算你们识相,”又冲他一笑,“算你会说话。”

家丁出了铺子,丁家后生又添了一勺糖水给她,与她一起等着。一会儿,白富商与白夫人一起过来了,身后还跟着白家的双生少爷。两孩子一看见她就扑上来,哭喊四姐姐去哪里了。一个抱住她的腰,一个拉着她的手,抱得紧,拉得也紧。

“四姐姐不走好不好啊……”鼻涕眼泪蹭了姑娘一裙摆,丁家后生递上了一打纸巾。她边擦边说着姐姐不走,另一个少爷也马上哭起来,“呜呜,四姐姐,四姐,嗝,姐……”两个孩子哭得有些不接气,一抽一抽的,任谁看的都心疼,更别提她了,她从小就疼弟弟。

“好好好,姐姐不走了,乖,不哭了。”她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们的头,以示安抚,又开口,“小哥,再来两盏糖水。”

他本打算留些,回去逗逗邻家的小孩,无奈,又打出两碗。

孩子的情绪本就变得快,一看有吃的,马上就笑了,顺带对他也有了好印象,嘴甜甜地喊着:“哥哥好。

见两个小孩子高兴,她也松了口气,随即与父母谈话。她从小耳濡目染父母的对话,学了不少谈判技巧,争取了许多有利条件,脸上也有了明显的笑意。

一会儿,她突然脸色一变,“不行,我不答应,凭什么啊!她猛地站起,“休想让我答应!”

两个孩子又紧张起来,生怕姐姐又要说出什么话。于是小勺一放,乖乖的坐在了一边。

“胡闹!”白富商也站起来了,“自古婚姻讲究门当户对,祖上的规矩怎么能变!那么多富家公子,怎么没有喜欢的!”

“这些公子被金钱所熏陶,出入风流场所,怎能是我喜欢的!”

“你!你这个不孝子!”老人家气得脸都红了,“我打死你!”

“爹!不要打四姐姐!”

“老爷!你别这样,歇歇气!”几个家丁也慌了手脚,上去拦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丁家后生尴尬的站在一边,看着西沉的太阳,心中有些忐忑。

“今天这摊儿,怕是不好收了。”




天气开始转凉,热乎乎的糖水也招人喜爱,铺子里的人也仍旧多。

“丁家哥哥!”两道声音重在一块,听着有些低沉。

白家的双生少爷带着毛线帽子,吸溜着鼻涕。

“小少爷,还是一样吗?”

“嗯!今天少放些糖,娘不许吃太甜的。”

“都怪你,下趟河就染了病。”

“你不也一样!”

“我……”

“去里边坐着吧,暖和些,今天没有糖水了,我去煮些姜汤。”丁家后生笑眯眯的看着这两个斗嘴的小少爷。

“不要!”两兄弟异口同声。

“我放些红糖,甜的。”

“要等四姐姐。”“四姐姐没来。”两小孩又开始争闹起来。

“四姐姐”让他手头的动作停了下,又马上掩盖了去,“进去等吧,别让病重了。”

那天傍晚,她用强硬的态度取得了成功,而两位双生少爷喜欢上了这家铺子,天天吵着要去,她自小宠弟弟,无奈,只得跟着去。一来二去,彼此喜欢上,大概也是最俗套也是最理所当然的事。她不掩饰,将喜欢说出,没有一丝女子的矜持。当喜欢一次轻轻落入耳中,他被狂喜所淹没,又马上清醒。婚姻是人生中一等一的大事,她自是不顾这些,她家也没有反对。他也喜欢她,只是一堵墙隔在中间,即使这堵墙不被他们所看见,但他摸到了,也感觉到了,冰冷的墙上贴着四个大字——门当户对。

这四个字也砸在他的心头上,压得他不得不叹了口气。

“嗨!”一只纤细的手落在了他的肩上。

“小姐,别这么玩了。”他将姜汤盛好,放了一把勺子,递给她,“天凉了,喝点姜汤暖暖身子。”

姜汤的热气扑在脸上,她的脸有些红,红糖粘稠的甜味沾染了整片空气。

“榆木脑袋。”

不知他有没有听见,只是随她走进铺子里。

那堵墙后,还有一条沟壑,名字是世俗。

娇花一样的小姐,真是让人喜欢,不了啊。




当战火烧起来时,大大的城也乱了。

白家准备搬走,去另一个安生些的地方,这里鱼目混珠,人多且杂。

她立刻过来找他,拽起他正在干活的手,拉着就要跑。

“跟我一块走吧,去个安生的地方。”

“我的铺子在这。”他松开了手,表情依旧淡定。

“换个地方!买个更大的地方!开间更大的铺子!”

“……”

“我们一起!”

“小姐,你知道吗?”他打出一碗银耳莲子汤,放在她面前的桌上,白色的瓷勺泛着光,刺眼。

“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在这儿开了这间铺子,一代一代,到我爷爷,我爹,我。”

“这是我的命,我的根,我不能离开,让别人糟践了它,砸了丁家的招牌。”

他乌黑的眼睛盯着他,像一棵树,安稳的生长着,泛着生命力。这一切的来源,是树的根。

“那我留下来陪你!”

她吃了几颗莲子,“我去找我爹,我不走了。”

脸上的笑明媚的像朵花,“帮我留着这半盏,一会还回来。”

她匆匆跑远了,阳光为她镀了一层金边,头发有规律的在后边甩着。

像一朵真正的花,肆意绽放。

他拿起勺,喝了一口糖水。

“忘记放糖了……吗?”




现在城中最大的谈资,便是搬离的白家,人们肆意猜测着,在家,街口,茶馆,街角的铺子,到处都是漫天飞的闲言。

丁家的后生也不参与谈话,安分的煮着糖水。

车夫也打趣:“丁家哥儿有中意的姑娘吗?我们还惦记着喜酒嘞!”随即便是哄堂大笑,他也不恼,跟着淡淡一笑。

他会找一个踏实,能干,肯吃苦的姑娘,还要能吃,不会随便留下半盏糖水,叫人白白期许。

他自是明白,那一走便不会回来,可这半盏又叫人不禁遐想。

人生是这般有趣,来来回回,尽是无奈。




新的谈资有了,丁家后生娶了裁缝铺的钱家姑娘。

车夫们纷纷贺喜,说是喜酒不能白喝,送上一些小巧的玩意。

他笑盈盈的接受,只是将一个小白瓷勺子锁在了柜子深处。

他不知道在城的另一边,一家糖水铺子开始营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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