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不知这棵合欢树到底有多少年,只记得童年那时它已经很粗壮,我问过大人们无数次它的年龄以及是谁栽种的它,没有人理会我这无聊的问题。我带着这个疑问步入了中年,只是现在的我已不再关心合欢树的年龄,一年四季依然会走近它,靠在它粗大的树干仰望伞状的树冠,用力地嗅着,让记忆里那些美好的、伤感的气息都充斥在每一个细胞和神经里。当然,如果在这些时候,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恰巧在树下静坐,我不会走近或着悄然离开,那个只属于他的故事不能有任何外人打搅。
说是老人,也不过是六十岁的模样,但看着极其苍老,再加上拄着拐杖,愈发老态沧桑。
我一直生活在这个小城,象他一样不曾离开。几十年的变迁小城早已变了样子,庆幸的是,这棵合欢树没被时代移除,没被记忆遗忘,如今作为一棵观景树保留在城市公园广场的一角随四季开花结荚,春绿秋败。
合欢花是我唯一喜欢的树花,从年少一直到现在。
合欢花不像别的花有着娇嫩的花瓣和散发着浓郁馨香的花蕊,它只是带着淡淡的、幽幽的一抹清香,低调而从容,那一根根细细的花丝亭亭又不失柔软,自然地散开象一把打开的精致小扇。童年的我曾许多次数过合欢花的花丝,但都因过多的花丝混乱了大脑无果而终。我无法准确形容这种花的容颜,但我始终喜欢和相信那一根根花丝就是人生路上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经历和故事,所有的喜悦与不快,美好与痛苦都清晰地展露毫无掩饰。
儿时的合欢树旁有一个古旧的木亭子。我总把书包扔在树下爬上它的枝桠摘一朵正在盛放的粉色花朵放在鼻尖或者折下一根长长的互生在叶茎两旁的叶子呆呆地抚弄。那是一个极少有人光顾偏僻安静的去处,我喜欢把小小的心事默默诉说给合欢树,例如:平生第一次戴上红领巾的喜悦、最要好的小伙伴居家迁移外地留给我的惆怅、挨了父母的打满腹的委屈、拿着不太好的成绩单不敢回家的怯懦、直至长大后收到第一封情书的羞涩、以及把稚嫩得不成文的诗行挂在它的枝头,合欢树无不见证着我的每一步成长,它在一年年长高,我的故事也在一页页增厚。春去秋来,合欢花一次次殷红树顶又一次次枯黄坠落。直到那一年得知这棵合欢树下发生的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自此对于合欢树我又多了一份别样的情愫。
那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就是那个故事的男主角。当年二十来岁的他和一个外地插队的女知青正在热恋,那棵合欢树成了他们固定的约会地点,每一朵合欢花都听到过这对恋人对于爱的承诺,每一片叶子都记录着他们爱情的誓言。
天有不测风云,一次意外的事故使他的双腿从此残疾。此时大批的知青已开始返城,姑娘的父母极力劝解女儿回到自己的家乡,对于她的恋情也百般阻挠,女孩执意不从。看着心爱的人,再看看自己残疾的双腿,善良的他不想拖累深爱着自己的姑娘,便匆匆让家人找了一个同样有着残疾的女孩迅速结了婚。哪料刚烈的女知青决意不再回城从此落户到了本地,开始着自己孤独的生活。
一年又一年合欢花执着地开,一季又一季悄然地落。他的两个孩子也相继入学。
在一个炎热的六月,他的大儿子和一帮小孩在河里玩耍误入到了一片深水区眼看就要溺水。当孩子被救上岸,施救的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没能上来,当被人们打捞上来时,竟是那个女知青。拄着拐杖的他瘫坐在她的跟前紧紧地握着她冰凉的手放在胸前悲怆地喊道:让我去死吧……让我去死吧……他反复地重复着这句话,那温热的眼泪滴在她苍白的脸上。火一般的六月,他却感到彻骨的寒凉,死一般的冰冷,不停颤抖他象被秋风卷落的一片合欢叶,无助悲凄。
听人说,他把她葬在那棵合欢树下,也有人说女知青的骨灰被父母带回了家乡。我宁愿相信第一种说法,那棵合欢树下埋着一个悲凉的爱情故事,埋着一个女人对爱永恒不变的笃定和诠释。
从那以后,一个拄拐的男人经常呆坐在那棵合欢树下,风来,细细的花丝携着淡淡的清香散落在他的身上,轻轻柔柔抚摸着他的脸颊。那是他最暖也是最疼的气息,那是来自一个女人灵魂深处最洁净的气息,那是能让他悲痛到极点也不愿忘怀的气息。
每次看到树下他的身影,我远远地凝望着,半生的阅历让我能深切地体会他的内心的感受,我没有理由打扰一个人对一段刻骨铭心的爱的缅怀。
人们常说,抛开过去,忘记伤痛,学会忘记生活才能快乐。我却不这么认为,生活中越是想忘记的事往往是我们最无法忘记的,它象是你身上的一滴血,一根神经,无法割舍,难以抽离。人生之所以有了这些忧伤和不快,才使得我们的内心变得干净而柔软,情感丰满而敏感,才明白活着本不是容易而简单的事,双肩不但扛着责任,也同时背负着内疚和自责,生活原本就是苦乐掺半,酸甜对等。
一次和朋友聊天,说到一个话题,如果有来生,你愿做什么,我不加思索地说:来生愿做一棵树,没有思想,没有痛苦,没有欢乐,也没有眼泪。朋友幽幽地说:树也会疼的!
现在想想,她说的不无道理。树有生命,既然有生命就会有感知,有感知就会有疼痛。就如这棵合欢树,它承载了多少离合悲愁,又记录了多少喜乐情欢。它负累太多,疼痛就在所难免,它只是默默地接纳承受,静静地甘愿分担,不言亦不语。
也许某年那个老人捡拾着秋天合欢树最后的一枚落英,轻轻地捂在胸口终于能去相见想念了一生的那个她时,合欢树也再无法背负沉重的愁苦,从此不愿醒来,孤独地行走在轮回的路上。人和树也永远成为过去,那些喜与悲的的故事也将成为一粒沙子淹没在岁月的长河。下一世谁会做人,谁又能为树,无从知晓。
这个初秋的黄昏,我又一次走向那棵合欢树,微风里,那残留在枝头如羽化后的微微殷红轻摇着无力的身体,也摇动了记忆里那长长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