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柳永,是从那一阙[雨霖铃]开始的。整首词弥漫着离别的惆怅,字字撩情,句句触心。
今读到«喻世明言»里的一则叫«众名姬春风吊柳七»的故事才了解,柳永之所以能写出如此动人心弦的爱情词句,缘于他那红裙绕身的浪漫经历。
柳永,字耆卿,是宋神宗时人。因在家排行第七,人称柳七官人。今福建崇安(984~1053),享年69岁,在古代这也算得上是大寿了。
柳永出生于官宦世家,据说长得丰姿洒落,相貌出众。琴棋书画,吟诗作赋,无所不通。其中最拿手的乃是填词。在十八岁时离开家乡,来到杭州,苏州,沉醉在琴歌诗裙的浪漫生活里。
二十五岁进京游玩,开阔眼界。他自恃其才,没有一个人看上眼。也不屑结交官绅,文友也几乎没有。终日花街柳巷,京都多少名妓,都敬慕他,以见到他为荣。若有不认识柳七官人的,众人都会嘲为下品,不当姐妹看。那时在众姬间流传几句话:
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
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
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可见,他在这些青楼女子的心目中地位之高。与他往来尤为密切的有三位上等美女:陈师师,赵香香,徐冬冬(看来柳永大哥比较喜欢叠名女子)。这三位佳人,不惜花自己的钱财,争着养他。
柳永很幸运,不仅有女人争着宠他,更有爱才之人不计他的目中无人,荐他入仕。那个时候天下太平,只要有一才一艺之士,都会得到录用。朝中有人上奏,授他为浙江余杭县宰。柳永对这小小芝麻官不甚满意,权作进身之阶,也罢了。只是如何舍得离开那三位朝陪夕伴的可爱女人?心间满腹惆怅唯有寓于词里。
[西江月·凤额绣帘高卷]
凤额绣帘高卷,兽环朱户频摇。两竿红日上花棚。春睡厌厌难觉。
好梦狂随飞絮,闲愁浓,胜香醪。不成雨暮与云朝。又是韶光过了。
离别恰逢暮春,更惹得才子柳永愁绪满怀。师师,香香与冬冬,还有众多的女姬都来送行。柳七官人口占一词:
[如梦令]郊外绿荫千里,掩映红裙十队。惜别语方长,车马催人速去。偷泪,偷泪,那得分身应你!
唉,终归情债太多,连离开告别都无法一一道声珍重。只好口咏一词,雨露均沾,众告别一下吧,也显得我柳大哥是个多情之人,并非无情无义之士。
情意绵绵地告别了众名姬,踏上新的征程,一路上赏不尽的风光旖旎。中途到了江州(今江西九江)这个地方,第一件事就是访问本处名妓(有些小鄙视。切,刚刚的依依惜别情还未散热,这里又另点火焰了)。得知一位名叫谢玉英的女姬才色无人及,大喜。访得其住处,径去相访。
这谢玉英真是不弗"才色第一"的誉名,不仅人美韵雅,还是一位爱诗恋文的姑娘,她为自己置得一小小书房,且看:明窗净几,竹榻茶垆。床间挂一张名琴,壁上悬一副古画。香风不散,宝炉中常热,沉檀,清风逼人,花瓶内频添新水。万卷图书玩览,一枰棋局佐欢娱。
真是:琴棋书画各样通,青楼女子似清泉。这样的女子,自然吸引到了多情的柳公子。又见其桌上摆着一册«柳七新词»,打开一看,都是他平时写的乐府,细细秀秀的笔迹,很是齐整。他不禁问道:天下这么多词人,为何偏偏爱他?玉英道:他的词,人不能道(这就是把柳七拜成只应天上有的神仙了),每每诵柳官之词,恨不得见其真人。
柳永这才知道,原来这女子对自己如此深情厚爱。感动之余,亮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玉英自是又惊又喜。郎有情女有意,情投意合的一对,这也算得是粉丝与明星结合的爱情典范了。
只可惜,两人只做了五天的情缘夫妻就不得不面临分别的痛苦。眼看赴任的凭限已到,柳永面对恋恋不舍,一心要随他身畔的玉英,安慰道:赴任不便,任满之日同到长安。玉英也以"从此杜门绝客"来表忠贞。
一番深深情惜别意,只用字字愁的词来表达。.......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自古及今,佳人才子......愿奶奶兰心惠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辜鸳被。
吟罢,别了玉英上路,不到一日来到余杭县上任。柳七官人虽是任一小小芝麻官,但为官廉政,两袖清风。下班之余,游山玩水,饮酒赋诗,自然也少不了女子的唱曲侑酒。一日,在县衙里唱曲的有一女子,柳永见她一副愁闷的样子,自前去问。再三询问下,女子双泪齐下,说了真相。
原来此女子叫周月仙,是余杭城的官妓,因有几分姿色又通笔墨而颇有些名声。月仙有一个男友叫黄秀才的,两人情投意合,互生爱慕。只是这秀才家贫,无钱置办彩礼,两人的婚事暂未办。为了他,月仙誓不接客。老鸨再三逼迫,终是徒劳。两人之间的住处隔着一条河,每天仙儿乘舟前去会面。
恰有一个叫刘二员外的大色鬼,垂涎于月仙的美貌,多次接近都被月仙毫不客气地拒绝,并吟诗四句(古人一言不合就吟诗啊):不学路旁柳,甘同幽谷兰。游蜂若相询,莫作野花看。
厚颜无耻,卑劣无边的刘二员外用一锭银子买通了船家。在一个前去会面黄秀才的夜晚,月仙被舟人玷污,失了贞洁。惆怅的月仙吟了四句诗,仍回到黄秀才处,不敢言语半句。
第二天,刘二员外遣人请月仙家中侑酒。酒酣之时,又去调戏月仙,月仙依然拒绝。老色鬼不慌不忙地取出一把扇子,扇面有一四句诗,叫月仙读。月仙一看,原来是遭舟工凌辱的那晚自己吟诵的那首诗,才知一切是这个老东西的安排。自此,月仙被柳二员外囿于家中,不得与黄秀才相见。老鸨本来就不待见那穷巴巴的黄秀才,当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全然不顾仙儿的痛苦。
听了柔弱女子的这一番哭诉,柳永内心的男儿本色给激发出来了,办了一件很爷们的事。当天将老鸨叫过来,付了八十千钱,替她赎了身。一面请来黄秀才,领了月仙回去,成其夫妻。书上有句说得好:风月客怜风月客,有情人遇有情人。
替别人成了美事,自己一直惦记着的那个谢玉英不知咋样了?余杭三年,很快任期已满。想起和玉英的约定,柳永便去了江州。
话说谢玉英三年前与柳永分别后,果然杜门绝客。过了一年后,未有柳永任何音讯。想到五日夫妻之情也许太过浅薄,未免神黯心伤。日子总要过的,日常各样所需,都费银两,终于依前接客。新安大贾孙员外,一文雅之士,与玉英相处已有年余。
那天柳永到她家,玉英与那孙员外同游看船去了。柳永遇人不着,知玉英已负他,怏怏留下一词,词名[击梧桐]:....近日重来,空房而已.....试与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后写:东京柳永访玉卿不遇漫题。字字愁肠,句句郁闷。
美人玉英看船归来,见了壁上的词,才知柳永果然是一个有情之人,不负前约,自觉羞惭。瞒了孙员外,收拾家私,雇了船只,径奔东京来。
再说那回到东京的柳永,屡有人举荐,升为屯田员外郎(相当于现在的国家粮食局副局长)之职。东京那班女姬,依旧来往。耆卿所得的俸钱,以及别人求诗求词馈送的东西,都在她们身上花费。
玉英来找他的那日,他正在徐冬冬家积翠楼戏耍。又恰逢宰相吕夷简差人来索一阙好词,供家妓在自己六十寿诞上唱曲祝寿使用。特送来"蜀锦二端,吴绫四端",耆卿允了。让冬冬取出两张上好的芙蓉笺,蘸墨挥毫,也不打草稿,写下[千秋岁]:泰阶平,又见三台耀。烽火静,蕺枪扫。朝堂耆硕辅,樽俎英雄表。福无艾,山河带砺人难老。 渭水当年钓,晚应飞熊兆。同一吕,今偏早。乌纱头未白,笑把金樽倒。人争羡,二十四遍中书考。
一张纸用完,耆卿见还剩一张纸,兴致刹不住了,挥笔又写[西江月]一阙:腹内胎生异锦,笔端舌喷长江。纵教疋绡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风流才子占词场,真是白衣卿相。
刚写好,陈师师家一侍从来请他过去,说有一位美人在主人家等候。耆卿忙把诗词装入封套,打发了堂吏。自己随即赶到陈师师的家,才知是江州谢玉英。两人重逢,不胜之喜。陈师师问了详情,便留谢玉英同住,玉英主动要求到东边院子去住。自此,与耆卿如夫妇一般相处。耆卿若去别的女妓家去,她也不撒野蛮横,从不阻拦,此番贤达的胸怀深得柳永的钦爱。
话说耆卿匆忙中将寿词那阙和另一阙都给那个差吏带走了。吕丞相拆开封套,先读了[千秋岁]调,甚是喜欢。又见[西江月],也念了一遍。一句句自负又不屑官场的狂妄诗句,着实令丞相火冒三丈,从此衔恨在心。可怜这柳耆卿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写过的词早忘了。
过了些时日,翰林缺人,吏部推荐柳永。当时皇上宋仁宗对柳永很是慕其才华,问了吕丞相的意见:卿欲用柳永为翰林,卿可实此人?吕丞相奏曰:此人虽才高,却恃才傲物,全不把功名放眼里。现任屯田员外,日夜与妓为伴,表示不赞同皇上的提议。又把柳耆卿所作«西江月»朗诵了一下。仁宗皇帝被说动了。官场里那些拍马溜须之流早知丞相衔恨柳永,趁机逢迎其意,连章参劾。最终,仁宗根据那阙[西江月],御笔批了四句:柳永不求富贵,谁将富贵求之?任作白衣卿相,风前月下题词。
就这样,因为一阙无心之词,柳永不仅失去了被荐翰林的良机,还被罢了官。柳永给自己改名柳三变,别人不解其意,他自解道:从小饱读诗书,以期为朝效力,却屡次失第,变为词人;何期被荐成为官场之人,沉浮下僚,才知并非所好;今奉旨放落,逍遥自在,变为仙人。
无官一身轻的柳永,自此益加放荡不羁,从此过着诗词与女人两相伴的日子。他有一个手板,上面写道:奉圣旨填词柳三变。要去哪妓家,先将此手板送去,这一家便早早准备好酒肴,伺候过夜,与皇帝钦点妾妃侍寝无二。每做一阙小词,落款必是"奉圣旨填词"五字,人见之无不嘲笑。可见,遭贬职后的柳永确受了不小的打击。只是以诗酒和女人来麻痹自己不得志的愁闷。
寒来暑往,一晃数年过去了。一日在赵香香家,梦见玉帝召他。醒来便讨香汤沐浴,对香香道:我将去矣。各家姊妹可寄一信,不能候之相见也。说完,瞑目而坐,去也。香香慌忙通知玉英,玉英跌跌撞撞哭将过来。师师和冬冬,还有各位女姬纷纷赶来。
大家聚到一起,共商殡殓之事。原来这柳永,虽然做过两任官职,没留下甚积蓄。玉英如亲妻一般,众女姬如亲人一般。大家各自出些财帛,置办了衣衾棺椁,就在他死去的地方赵香香家办丧。
玉英做了主丧,香香,冬冬和师师,都聚到一处,带孝守墓。在乐游原上买了一块墓地,择日安葬。坟头一碑,上刻:奉旨填词柳三变之墓。
出殡那天,也有相识的官僚前来送葬。全城的妓家无一人不到场,只见一片缟素,哀声震天。那些官僚见了,无不羞愧,掩面而走。不到两月,玉英因过度悲伤,得病而死,葬在柳墓之旁。
自葬后,每年清明左右,诸名姬不约而同来到柳墓坟上,挂纸烧香,祭拜扫墓。叫做"吊柳七",又叫"上风流冢"。
后人有诗题柳墓云: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自拟一打油诗总结柳永一生:柳公何似贾宝玉,自古多情是才子。怜香惜玉过一生,仕途高爵绕身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