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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家啊,家】& 不一样之【新】
老齐家目前最紧要的任务,就是女儿童童的婚姻大事。老齐接到姐姐的电话,说给童童物色到一个相亲对象,和他约好,周末她就领着人上家门。
老齐把这事告诉了童童妈,两口子的心都在提速,都在加快,都有些急不可耐。他们提溜着女儿的耳根子再三嘱咐:闺女呀,这回你可长点心吧,再横扒拉竖挡的,你就老家里了。齐童童噘着嘴说,我的缘分未到,你们净跟着瞎操心。我大姑现代的事明白多少,纯是老古董一个,还给我提亲。我不是瞧不起我大姑,我怕她领来的人吓着我。
老齐一改往日对女儿的百依百顺,这会儿变得异常严肃,就像以前在单位开民主生活会那样,一张脸板得比黑板还要平整。他挑起松弛的眼皮儿了,睡不醒的眼睛放出少有的光芒,口气异常严肃地对童童说:不许你贫嘴,行不行,跟人家见一面才能知道。你大姑费了多少口舌和精力,你要领情才是。这回必须听我的,认真对待。
得着信儿,童童妈就开始收拾家里,像过年一样,里里外外,彻彻底底,来了一遍大扫除。沙发垫,餐椅垫,挨个换了一遍,就连卧室里的床盖儿,卫生间马桶上的坐垫儿,也全部来个更新换代。齐童童说,妈,你这是高射炮打蚊子,劲用错了地方,没见去人家相亲的,还犄角旮旯蹚一遍。
妈妈说,知道什么叫良苦用心?这就是。相亲给人的感受如何,成功与否,全在细节。为了你,可不敢有星点的差池,再苦再累,妈也得做。
齐童童说话间就满三十了。她从小到大,没怎么让父母操心,按着学霸的路数,一路顺风地考到了省城,读完了本科读硕士,毕了业在外面闯荡够了,听从父母的劝告,一年前回到了县城,通过人才招引,直接留在了县发改委工作。
齐童童长得山青水秀,素雅端庄,工作又在政府机关,出入接触,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就凭童童这条件,小伙子哪个不是对她倾慕有加?父母都认为身披黄马褂,就不愁嘎不着好亲家,女儿的婚事,必须要完美。至于什么才是完美,让他们讲,他们心里也没有确切的路数。但他们都是俗人,必然免不了当下流行的那一套。看着别人歆羡的眼神,听着满耳朵的溢美之词,老齐和童童妈心里都如同灌了蜜那般受用。尤其是童童妈,恨不能逢人便讲女儿有多么优秀,有时老齐都不好意思,拉着她的胳膊劝她,低调,低调,不要总把女儿挂在嘴上。
可是渐渐地,老齐夫妻觉出了不对劲,尤其是童童妈,看人家溜娃,她只能溜狗。她牵着小泰迪去公园,见了娃就想凑上去稀罕稀罕,对方不讨厌她,却讨厌她那只摇头摆尾的小狗狗,露出不加掩饰的嫌恶之色。这让童童妈的面子有些挂不住。她回到家,和老齐开始磋商,不行,不能再等,得催一催,让童童赶紧给我搞对象成个家,好给我生个外孙、外孙女的,我也领着去公园。我不能总这样,天天牵个小狗当营生。
童童妈站在客厅里连说带比划,说着说着,有些激动,老齐连忙把她摁坐在沙发上,慢悠悠地对她说,瞧你这话说的,找对象,能随随便便?不得让姑娘好好选一选,我们再抻头把把关?童童妈说,瞧你这副德行,影还没抓着,先抖搂起自己的权威,研究怎么把关,合计下一步了。还是想想,怎么帮姑娘找对象吧。说着话,站起身进了厨间,琢磨下顿吃什么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摸排调查,老齐夫妻有了严重的危机感。和他们退休之前的形势大不一样,如今在机关单位找对象,男孩比女孩有优势,考公考编的女孩子多,机关单位入职的男孩相对就少。何况在县城里,到了适婚年龄的男男女女,基本上该娶娶,该嫁嫁,女儿齐童童选择的范围,肉眼可见越来越小。
老齐两口子的优越感荡然无存,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了,不能再等。他们几乎动员了全部亲朋好友,一起帮着找,可是找来找去,倒把齐童童给弄夹生了。她对相亲,开始抵触,要么不见,要么见了没说两句话,或客客气气,或剑拔弩张,总之是把人打发了。这也不能全怪齐童童,亲朋好友热情有余,可是选人的标准却参差不齐,总之这事是越弄越拧。他们认为圆的,在齐童童眼里说不准就是扁的;他们认为足够好的,到齐童童这里却觉得不值一提。
四个月前,三姨给齐童童介绍了一个,那男的是个小老板,开个饭店,自己说忙着打理生意,把搞对象的事给耽误了。齐童童却觉得他有点假,说不准他守着锅,看着盆,还在满世界到处找食。
小老板的饭店牌匾上写着鼎鼎有名,专门经营铁锅炖,据说火得很,连开了两家连锁店。小老板长得圆咕隆冬,胖嘟嘟的大团脸,一闪一闪放红光。齐童童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想,这家伙如果摔倒在我的面前,我从哪儿下手扶他呢?扶头,没有抓挠;扶腿,好像也不大得劲。扶哪头,都容易产生次生灾害。齐童童想着想着,自己兀自先笑了,小老板莫名其妙,也跟着笑。竟以为齐童童这是看上他了。
小老板穿戴很讲究,衣服鞋子,一水儿的阿妈妮;不时还抬抬胳膊,腕上明晃晃一块表,不用说,也是阿妈妮。小老板做足了功课,对齐童童的学历背景一清二楚,又目睹了齐童童本人的知性优雅,美丽动人,一时被迷得神魂颠倒。自己缺什么,就想要什么,小老板有十足的自信把齐童童拿下,因为他坚信现在的美女没有一个是不爱钱的,他的优势就是有钱。所以刚做完自我介绍,他便坚定地表示:即便你是二婚,我也要娶你。
齐童童听完,一对杏眼圆睁,两道目光变得像一把铁钳,狠狠地钳住小老板脸上那嘟噜肥肉。她真想使出吃奶的劲,在红光闪闪上面再添五个手指印儿。不,手指印儿是轻的,要把那张脸拍成碎粉末儿,让AI都不可能再给他拼装成形。谁二婚,说的什么屁话?没素质的土老鳖,即便我成了尾货,也轮不到你来捡便宜。
齐童童气得失了风度,双唇紧抿,柳叶眉耸出了山尖,在心中把小老板打得体无完肤,然后拎起妈妈给买的羊皮小坤包,噔噔噔出了门。小老板不知所以,呆愣在原地,根本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现在,大姑又给自己提亲,齐童童不抱有任何希望。三姨和大姑,半斤对八两,眼光不相上下,她们那份好心,还是收收为妙。可长辈们的热情如山洪倾泻,不可抵挡,自己又没有兴趣主动出击,就是出击,也不知目标在哪里。要相亲,那就来吧。
转眼到了周末。
童童妈在家里继续装扮她的三房两厅。卧室,餐厅,卫生间,各处物品摆放整齐了,还是不放心,拿着地板擦,在客厅来来回回,坚持再走一遍。齐童童则事不关己似的,从冰箱里抽出一盒哈根达斯,捧着一本书,往沙发上一坐,翘起二郎腿,悠闲地晃来晃去。
童童妈看着女儿,心里忽地生出感慨。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一晃儿间,女儿唇角下的两道纹印变深,眼角处也添了细小的浅痕。不留心,看不出有多大变化,但只有她这个当妈的才能察觉出,那个花苞似的童童正在日日加速褪去青春年少。世间几多憔悴,只消几个黄昏,人经不起岁月的淘洗,可女儿还待字闺中,在找对象这件事上,她可谓打着不走,拽着出溜,这让当妈的怎能不急?
妈妈催促童童,把自己捯饬捯饬,换上那件水粉的薄羊毛开衫;脚上别穿那双带着两只耳朵的小兔子,一看就幼稚,不像个大人,有现成的枣红色皮拖。齐童童笑说,妈,自然的,才最美。在自己的家里,主打的就是闲适舒服,干嘛为了见个人,就弄得紧张兮兮。这就是我的真实模样,我不装,爱谁谁。
妈妈无奈地摇摇头。读书把这孩子读得有点缺心眼了,也不描眉,也不画眼,从来不挑拣衣物,三十了,还像个小丫头,每天除了上下班,回到家,就一头扎进厨房,眼睛盯着锅里炖了什么。一边嚷嚷着要减肥,一边拼命地往嘴里塞好吃的。是自己惯的,还是这一茬人都这样?一点都不知愁,什么时候能长大呢。
老齐一大早吃过饭,就去了菜市场,他的主要任务是采买。童童妈给他开了采买清单。一条里脊肉,炒菜用;一块牛腱子,给最喜欢酱牛肉的童童准备的……八只被绑了胳膊腿的东港螃蟹,一条活蹦乱跳的野生江鲤子,再来几样时鲜小菜,看看差不多了,打道回府。
老齐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女儿这次相亲,八成能成。没有什么根据,只是直觉。前些天姐姐一提,他就觉得今时不同往昔,很隆重,很正式,他们就决定,不到外面见面,直接来家里。
老齐在回去的路上,穿越过湖畔公园,眼里看到的都是喜庆。刚绽芽的牡丹,头顶簇拥着欢天喜地拧着小嘴儿的花骨朵儿,不定哪天就能挣破包裹,绽开朵朵粉红的大花;大片紫色的玻璃脆,一株株挺得齐刷刷,在暖房里育好的,天气转暖,刚刚移栽到室外,叶片跟打了蜡似的,亮闪闪泛着油光……老齐接二连三遇到熟人,不停地和人打招呼,脸上的笑发自内心,甚至面对陌生的人,他也不自觉地点点头。人逢喜事精神爽,老齐相信自己撞见了喜神,喜神会把中意的女婿带给他。
姐姐事先告诉老齐,小伙子个人条件没得挑,中国医科大学硕士毕业,自己申请刚调来县人民医院。只是他的父母都在乡下,家里条件相对差些。童童的大姑没有细说,但老齐清楚条件差些是什么意思。要接纳这个小伙子,就得接纳他的家庭。凡事没有十全十美,闺女这么大了,再挑拣下去,以后只会越来越难。要是找个家在城里,父母有退休金的,固然好,房不愁车不愁,闺女结婚以后没有经济负担。可是现在就这种状况,家世好人也好,年貌又相当的,打着灯笼也难找了。
上午十点多钟,门铃响了。
老齐买完菜回来,除了偶尔给童童妈剥棵葱,择两根香菜,几乎就在门口活动,一会儿摆摆鞋架,一会儿又去整理整理玄关柜上的物品。齐童童想进厨房,帮妈妈的忙,妈妈却说她只会越帮越忙,撵她出来。她依旧保持她的闲适状态,看老爸这个样子,免不了窃笑。小老头,比自己这个相亲的主角还要着急,还要紧张,这是想女婿想疯了。不用猜,爸爸在有意识地等待开门。
门开了,大姑把小伙子推在前面。小伙子张口喊了叔叔阿姨,喊的时候,眉眼满是笑意,而他的声音,又是那么的热情饱满,像初春的阳光,把温暖送达每个人的心底。小伙子像一截塔,光线从他的身侧纷纷涌入。屋里的三个人瞬时眼里有了欣喜。
大姑进门后介绍说,这是小杨,杨一万。又拉过童童对杨一万说,这就是齐童童。
两个人握握手,相跟着来到沙发前。老齐和童童妈与杨一万打过招呼,便邀姐姐一同进了厨房。
阳光穿透轻曼的窗纱,泼洒在齐童童和杨一万身上,让他们觉得暖暖的,非常舒适。齐童童坐稳了,杨一万才搭着沙发边,坐了下去。柔和的光线逐渐把客厅内的欢快毫无遮掩地飘散开来。他们的谈话,他们的气息,全被厨房里的三个人捕捉到了。闻弦歌而知雅意,齐童童把端了好久的架子放下了,看来这回真的有戏。
齐童童与杨一万,好像早就认识,坐在那里,叽叽咕咕说个不停。齐童童见到杨一万的第一眼,便对他有了好感。稳重,实在,及至聊到兴奋处,他笑起来,那笑声圆滚滚的,像一串串成熟的葡萄,多汁而甜蜜。数次相亲,可以说领教了形形色色,见过炫富的,乍乍乎乎的,也见过功利的,计较双方条件的。杨一万不,杨一万老老实实地告诉齐童童,回县城前,他在沈阳谈了一个女朋友。女朋友坚决不同意杨一万回县城,说他一个学医的,没有大医院的资源做支撑,很难进步。杨一万坚持己见,说县城里缺少他这样年轻的外科医生,他动手实践的机会多,进步的空间更大。两个人谈不拢,分手了。杨一万说自己父母都是农民,供他读书不容易,他现在就想在本乡本土找个对象,成个家,安定下来,将来对父母也有个照应。
齐童童的爸妈退休前都在政府机关,她从小在宠爱中长大,吃的用的,紧着她,她从没有为钱的事犯过难。到现在,她还把爸妈当作是自己的一片天,这片天给了她底气,她心中男朋友的标准是高的帅的,至于富不富,另当别论。她相信只要两个人肯努力,不愁挣不来一份好生活。杨一万说父母在农村,齐童童根本不去计较。她相信自己的直觉,直觉合适的,才能继续往前走。杨一万长得宽肩窄腰,相貌堂堂,挽起袖子的手臂,和她握手那一刻,露出隆起的两条肌肉。杨一万很有几分男人的英武之气,她是越看越觉得,自己等了这么多年,大概就在等他的出现。
杨一万对齐童童也是满满的好感,她言语间表达的三观,与自己十分契合,长得又是这般阳光明媚,和春天一样。爱美是人的本能,它能激起人心中的爱,有了爱,世界就会瞬间绽放光芒。刚见面还有点拘谨的杨一万,只聊了一会儿,话就像开闸的洪水,滔滔不绝。客厅里不时传出两个人开心的笑声。
老齐耳朵支楞着,有些忐忑,一会儿端上来刚泡好的西湖龙井,一会儿又送上来一盘切好的西瓜。每逢老齐来客厅,杨一万便礼貌地站起来,说叔,您坐吧,您太客气了。齐童童就在一旁抿嘴笑,看着这一老一小推来让去。好在老齐很知趣,打个站就走。他回到厨房和自己的姐姐说,这孩子个头不矮,眉眼好,长得一表人材,素质也很高,怎么就取了这么个名字,杨一万?不知是父母没文化,还是有别的意思?姐姐说,我这也是人托人给介绍来的,哪好意思问个仔细?名字吧,就是个符号,叫什么又有什么妨碍?管它呢,只要我们家童童和他能说到一块,那我们就算大功告成,万事大吉了。
话聊得投缘,时间过得飞快。
散发着鲜香味儿的一桌菜摆上了桌,老齐拿过一瓶珍藏的茅台。老齐说杨一万,今天高兴,咱爷俩整两盅。杨一万说,叔,我不能扫您的兴,但我不胜酒力,只能尽量陪您。
齐童童在一旁对老齐说,爸,来日方长,以后有你喝酒的机会。我知道你一喝就多,你今天是准备喝多,给我们表演节目?你是唱得好听,还是跳得好看?
童童妈和大姑听齐童童如此说,嘴里嗔怪着,脸上却笑得无比灿烂。童童妈透过自己的眼镜片,眼珠子几乎粘在杨一万的身上,越看越觉得这是天选的姑爷,从长相到谈吐,怎么就那么顺眼呢。童童妈强迫自己把目光挪开,挪到闺女齐童童的身上。齐童童双颊绯红,满脸春风,不用说,对杨一万是中意的。杨一万又如何呢?他对老齐的态度,恭敬顺从,没有生涩劲儿,也应该差不离儿。童童妈和大姑,眼光忽然碰到了一起。眼光碰到一起的瞬间,两个人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思,童童妈满是感激,大姑则是放下心来的释然。两个人随即会心地一笑,赶紧张罗,吃菜吃菜,边吃边聊。
两杯酒下肚,老齐微醺。问到杨一万老家在哪里,杨一万赶紧回答:就在咱们县的北岔乡。
没等老齐开口,童童妈带着一股熟悉那里的亲切劲儿抢着说,哎哟,北岔乡,三十年前,你齐叔叔还在那里工作了两年。
杨一万说,叔叔对那里很熟了?不过我们家还在北岔下面的龙爪沟,太偏僻的山沟,叔叔可能都没有去过。
老齐说,我在乡里工作了两年,跑遍了下面的沟沟岔岔。龙爪沟?我恍惚还记得一二,沟门外有一条大河,上面铺了一座吊桥。一涨水,桥就没了,进村出村很不方便。过了河就能看见龙爪沟,满沟筒子人家,是个挺大的自然村。村头还有几棵大古柳,说是每棵树都有百余年的历史,不知现在还在不在?
杨一万说,叔叔记得很清楚,古柳还在,不过河上的吊桥成了历史,早换成了钢筋混凝土修筑的永久桥,桥面铺上了水泥路。现在开车,一口气能开到家门口,交通便利,大河不是障碍了。
齐童童听爸爸和杨一万扯起了家常,看似不经意,却有打探杨一万家史的嫌疑,便撒娇地对老齐说,老爸啊,吃个饭,还要扯出点什么来?是不是又拿出了你的看家本事,搞起了内查外调那一套,要起底人家祖宗八代?
老齐说,你这丫头,总拿我垫牙,还没怎么样呢,就胳膊肘子往外拐了。我在那里工作过,一晃多少年没回去,问一问,不很正常?年轻时呆过的地方,谁会没有感情呢。
杨一万听着爷俩斗嘴,静静地坐着,偶尔扬扬嘴角,面露微笑。见老齐说完了,他继续刚才的话头,说叔叔,你去过龙爪沟,不知认不认识我爸,他叫杨泉河,以前年轻时,在生产队赶过大马车。
老齐脸上的肌肉突然有些紧绷,额头青筯一弹一弹,跳个不停。他看了一眼齐童童,又把眼波流向杨一万。他稍稍镇静下来,夹了一只螃蟹,搁到杨一万的菜碟里,然后说,我在北岔拢共呆了两年,后来就调回了县文化局,再没有去过。有许多人和事,早已忘记,你爸这个人,我好像没有印象。
杨一万告辞离去的时候,齐童童换了衣服,送他下楼。出去了,半天没有回来。童童妈高兴,大姑高兴。老齐脸上也堆着笑,也替女儿高兴,可是他的心里,却如同响晴的天忽然滚过阵阵闷雷,震得他有些迷糊。他魂不守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姐姐和童童妈坐在那唠得热火朝天,他在旁侧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这要说透了,杨一万在娘胎里,居然和自己还有一段渊源。没想到,万万没想到啊,三十多年过去了,宝贝女儿找对象,居然找到冤家的头上。那是他人生的滑铁卢,他耿耿于怀,始终放不下。他为此失去晋升机会,多年在科员的位置徘徊,直到退休,才被照顾弄了个副科级。
三十多年前,老齐——彼时还是小齐,在北岔乡当副乡长。那个年代,许多人崇尚多子多福,重男轻女的意识普遍都有。小齐的前任刚刚被免职,他接管了前任的工作,主抓计划生育。杨泉河违规超生,小齐失职,拖了县、乡工作的后腿,县里下了黄牌警告,乡里的所有工作也被全盘否定。小齐这个副乡长也因此步了前任的后尘,被一撸到底。
想起这些陈年旧事,老齐的心像被什么撕扯着,无法平复。如果没有这档子事,自己前途无量,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灰头土脸地熬到退休。可是这事,也怨不到杨一万头上啊,他是个上进努力的好孩子,遇到他,是自己家童童的福气。老齐越想心里越乱,乱得他六神无主,索性在屋里来回踱步。
齐童童回来时,神采飞扬,满脸兴奋。她上前一把抱住大姑,亲昵地说,好大姑,我对你刮目相看了。妈妈怕她口无遮拦,说出什么不着调的话,急忙拦住话头,说起别的。童童见爸爸心不在焉,丢了魂儿似的,有些不解:老爸,你整天就怕女儿嫁不出去,好歹遇到了看上眼的,怎么,你不高兴,是不是怕别人把我抢走,你反悔啦?
老齐说,傻闺女,爸爸掰着手指头数,还能跟你多少日子?早晚你都要脱离我们,去过自己的生活。爸爸就是有一桩心事,窝在心里,十分难受。杨一万问我,认不认识他爸,我当时没有说实话,其实我何止是认识,还对他刻骨铭心。但当着杨一万的面,我没法开口,不知怎样说。我即便说了,他能够理解吗?
老齐说着说着,眼窝里居然有些潮湿。齐童童上前,轻抚老爸的后背。童童妈和大姑也聚拢过来,有些惊异地看着老齐,刚才还在欢天喜地,怎么突然晴转阴,要下雨了?老齐长吁一口气,把心里的话一古脑地吐了出来。
老齐把当年他们如何做工作,杨一万爸妈如何顶烟上那一幕讲完,大姑说,都过去了,这事说破天,也不是你的错,职责所在而已。现在看,是件好事,兴许是老天开眼,让一万妈成功脱逃,给我们留下了杨一万。得,别去想了,想它干嘛,我们应该庆幸才是。童童妈说,咱不看别的,就看一万这孩子,可是天上难找,地上难寻。当年的事,也是形势所迫,等到了时候,和亲家当面点破也没啥,大度点,相逢一笑,就过去了。还在心里惦记着利害得失,那些都是过眼烟云,你是不是傻啊。
齐童童听完了老爸的话,先是退后一步,把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那般大;随即又蛮不在乎,轻松起来,对老齐说,算了算了,陈芝麻烂谷子,不提也罢,就你还能想起来。老爸,你知道杨一万为什么叫这么个老土的名字?刚才我问他,他告诉我,就因为他是超生,家里被罚了一万,为了让他记住,他爸妈便唤他作杨一万,有意思,是不是特别有意思?
老齐哭笑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这名字带着浓浓的时代印记,是不该忘记。昨是儿童今是翁,人间日月急如风啊,自己老了,杨泉河岂不更老?童童和杨一万如果真成了,将来自己怎么去见亲家,两个人如何说起当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