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电影是理想,小说是现实。
这是戴锦华老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每次当我阅读某部电影的原著小说时,它总是被一遍遍印证。
因此,在电影《银翼杀手》的原著《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Deckard不是一个有着鹰一般眼神、缄默冷酷的职业杀手,而是一个需要靠赏金养家、买礼物哄抑郁的妻子开心、最大的愿望是买一只活猫头鹰的警局公务员。在那个时代,活体动物已经成为了最奢侈的财产,高超的机械技术能够造出足以乱真的各种宠物。没有人会询问“你的宠物是真的吗?”这是相当不礼貌的。书中的Deckard常常需要在家门口的草坪上刻意花时间抚摸他的那只电子绵羊,好让他的邻居们认为这是一只真绵羊。
Deckard和Rachel的初次相遇也远没有《银翼杀手1982》中那般旷世夺目。Rachel没有在金子般的夕阳余晖中走向Deckard,那个在2049年被Deckard再次重温的神情——褐色的双眼平静到没有悲伤——在书中只字未提。但有些东西仍是未变。Rachel和Deckard仍是以猫头鹰开启的对话(鉴于原著人物的喜好更能理解了),她仍是在回答Voight-Kampff test中试图想要激怒Deckard。
是否有移情能力也仍是区别人类和仿生人的关键。
二、
他们认为,智力或多或少的普遍存在于所有动物身上,但移情现象只存在于人类社会中,或不吃肉也能存活的杂食动物上。因为说到底,移情能力模糊了捕食者和被猎者、成功者和失败者之间的界限。Voight-Kampff test通过观察被试瞳孔的放大程度来判断被试对不同问题的反应强度,最一招致命的问题就是“我的这个手提箱是用婴儿皮做的……”如若被试的反应没有达到极度厌恶,则必是仿生人无疑。
与仿生人无力仿造人类移情反应相对应的,是书中人类对“共鸣箱”的使用。这是一个有着两个把手的立体箱子,当人双手握住把手时,就会仿佛进入到一个名为默瑟的老人的身体中。这个老人始终都在攀爬,在黑暗之中拄着拐杖行走,时常会遭受散石的攻击。但无论如何艰难,老人始终都会爬上那个山头,站在山顶短暂地喘喘气,接着下坡,又一次开始攀爬。当你手握共鸣箱时,你与此时此刻同样手握共鸣箱的几百万人一起进入到老人的灵魂中,刻骨地感受到黑夜的压迫和战胜山峰时的自豪。这种“共鸣”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不时会有老人在与默瑟合体攀登的过程中情感过于激动而过世。
这是一种只有人类能够使用的“情绪治疗”,或者一种在那个设定下探寻意义的方式。整个星球被黄沙覆盖,大部分人类已经移民宇宙。在剩下的为数不多对地球有思乡情结的人类中,警察又在不断排查那些移情能力逐渐退化的人。“移情”的能力成为人类最后一根稻草,用以标榜人性。
略微有些讽刺的是,在最近刚看完的一部漫威衍生剧《Legion》中,有这样一段独白:“人们通常会给孩子讲两类故事。第一种故事是,从前有一只毛茸茸的小白兔踏上了一段冒险,凭借坚持不懈的努力和卖萌,它战胜了所有挫折。第二种故事则是,小子,如果你离大海太近了你就会被淹死。第一种故事教会孩子移情,第二种故事则教会孩子恐惧。”
这则关于睡前故事的解读,隐藏着现代人面临着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可能是他们所有焦虑的核心:是做一个群居而富有同理心的杂食动物,还是做一个时刻警惕、能精准地扑向猎物的食肉动物。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和《银翼杀手》的创作者们显然没有果断地选择第一个选项。在原著书中,人类的形象是苍白而孱弱的,终日靠着共鸣箱和情绪调节器来获得生存的满足感;电影里的人类则是巨大的霓虹灯城市中埋头忙于生计的蝼蚁,没有喜怒,没有故事,鲜有光芒。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被下令清除的仿生人,他们显得“More human than human”(Tyrell公司的产品宣传词,放在此处出奇地贴切)。从外星逃回地球的仿生人首领Roy在与Deckard的终极决斗中,手捧一只白鸽,跳到了Deckard正命悬一线的楼顶。他在最后一刻拉住了Deckard,将他拉上了楼顶。面对惊魂未定的Deckard,他坐在雨中,任雨水顺着满脸的鲜血留下,平静地说:“我曾见过你们人类无法想象之事——我看见太空战舰在猎户星座旁熊熊燃烧,C射线的光芒在混沌星门旁的黑暗中闪耀。所有这些瞬间都将遗失在时间中,就像雨中的泪。”
I've seen things you people wouldn't believe.
Attack ships on fire off the shoulder of Orion.
I've watched C-beams glitter in the dark near the Tannhauser Gate.
All those moments will be lost in time, like tears in the rain.
在此之前的被Deckard猎杀的两个女仿生人,到最后一刻都没有停止抗争。舞女Zhora身裹透明的雨衣在熙攘的夜市中惊恐地奔跑,最后被Decker数枪击毙在玻璃造的服装店中,鲜血浸满了雨衣。Pris将自己打扮成骇人的洋娃娃,端坐在老别墅里的一屋子假人中,睁大了眼睛微笑地看着Deckard。然后转瞬变身恶魔,高声尖叫着从远处撑了一个标准的前空翻,一把坐到了Deckard肩头,疯狂地锤击。她终究还是死了,子弹在她的胸口砸出一个血洞,她抹了浓重烟熏妆的双眼仍睁得巨大。
“我认识的大多数仿生人都比我妻子更有生命力,更想活下去。”——书中的Deckard。
三、
去看《2049》前我做了很充足的准备,提前看完了《1982》和三支先导片、特意找了播放2D的电影院、在开场后发现位置太靠前视野不好,偷偷地做到了后排的空位上。
但相比起《1982》中数个经典的桥段(夕阳下的初遇、Rachel谈钢琴以及Roy的独白),《2049》给我更多是一种磅礴而苍凉的感觉。此时已经收购了Tyrell公司的Wallace延续了前者对光影的痴迷,瀑布之下的打斗好似堕落天使的抗争,巨大的Joi全息影像像是在讽刺K曾经拥有过的短暂真爱,笼罩着橘雾的城市仿佛一个等待被解开的兴奋迷宫。
其实《2049》令我尤为欣赏的是它一反电影惯常的“主角光环”。如果说同时段上映的《东方列车谋杀案》的剧情设定是“Nobody turns out to be Somebody”,那么《2049》则是“Somebody turns out to be Nobody”。当K得知自己不是那个创世纪地由机器人孕育的孩子时,观众如我也恍惚了,仿佛自己被甩出了最后一片还算熟悉的领域。整个故事由“王子寻父记”变成了一种好莱坞可能从未见过的题材。那是一种彻底的迷失,K在迷失的同时观众也在迷失,迷失于如何消化这个角色,如果理解这个故事。我们会问,如此一来,这个故事还有意义吗?
这显然是导演Denis Villeneuve蓄意而为。背离了最古老的故事母题,导演希望将观众引到一片白茫茫的稀薄之地,就如同K在结尾躺下的那片雪地。那个地方,是可能出现的一种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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