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翠滴人衣,山间安静,雾岚四起,唯闻鸟鸣。
离歌笑单人一骑,出现在山巅上。 往下看,秀木苍苍,山下是一片无垠的草海,长草在风中如波浪起伏,一望无际。数条清溪在草海中泛流,闪耀着流银的美色。夕阳光阵阵照射其上,草尖与溪流,似乎泛着金辉。
如此安静秀丽的景色,令他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在草海渡过的那个夜晚。 是的,也是这样的黄昏,有淡淡的雾,凉凉的风,还有金色的夕阳,泛着浅浅的霞光,照在那个人脸上,他低俯的脸,肌肤宛若变成透明的。
这些年来,他看过无数的风景,去过无数的地方,可唯独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粹之美,只有他,仿佛也只在他身上存在过。 他记得,那时,他们相对而坐,饮酒。一直饮到明月上山,清光照衣,酣然大醉。
“大哥。”那是他第一次,听到他这样毫无芥蒂的叫他,放心的,交托的,信赖的,从心底叫出来,还有他无忧无虑,心花怒放的笑。他这样全无防备的,将自己暴露在他面前,竟毫无疑惧地,对着他展示一颦一笑,丝毫也不吝惜那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出的风情。
如果,时间能够停在那一刻,多好。 离歌笑喟叹。
弃了马,赤了足,独自一人背手向山下行去。
越往前走,越觉得峰峦深翠,而那草海的鲜绿,远望着比裴翠更加逼眼。唯夕光淡淡,染得半壁天空如织锦,又渐渐由金红转为粉白,再化为苍青,慢慢如脆弱的琉璃,光辉碎裂逝去。
待到四周蓝黑如深渊色时,一轮明月,也挂上了天际。 凉风吹衣,离歌笑独行在草浪中,四方流萤突起,他毫无目的的行走,脑海中尽是回忆。
那十多年前的草海,也是这般苍翠,十多年前的明月,也是这样晶澈罢?可是那十多年前的人呢,却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他这么想的时候,蓦的觉得胸口被什么刺了一下,冰冷彻骨的痛。赶紧用手捂住胸口,止了步,唇角边不自觉的溢出一丝苦笑。
原来不管过去多少年也好,始终还是有个人在他心底,像一个魔咒,提醒着他那些失去的,消亡的,破碎的,殒落的,永不再现,永难拥有。
只是,却也是永难忘却。
无论何时想起来,心里丝丝缕缕的痛,都在告诉自己结了痂的伤口又在再次迸裂。 应无求,我还是输给你了啊。 眼前,浮现出一个人,身穿华灿的锦衣卫官服,头戴纱帽,长眉秀额,璀璨的双眸,光华流转,手持绣春刀,向着他嚣张落拓的笑。
记忆,再一次的重叠。重叠到那天晚上,草海的浪尖上,侧卧而相对而视的人,他修长的手指,映着鲜嫩的绿草,搭在他指尖,像一个梦,像月光的透明,还有他的声音,温润如玉的声音,在他的耳畔流响。
大哥,我是愿意的啊。 风吹轻雪般细细的声音,仿佛心随月光般起舞,任性肆意的将他深埋。
埋在他身体里,也埋在他心底深处最不可测的黑暗之渊。
仿佛,眼前又浮现他微蹙的眉尖。
若隐若现的脸,低俯下来的唇,尔后,是身躯叠着身躯,心跳连着心跳,睫毛咬着睫毛,眼对着眼,呼吸缠绕。
世界在迷离恍惚中动荡,山与水与森林同老,天空与星子一同寂灭。长草如浪,卷过千年的战场。他在他身上点燃的火焰,最终连同这个世界一起焚烧。
记忆在思恋里喧嚣。消逝的时光呼啸而来。
是的,那天晚上,在草海上,在银月的辉光下,他们相拥而卧。
一起体验着急流涌上岸巅的激情。
现在想起来,他的身躯在草海里,只残剩着模糊的艳丽,好多细节早已记不起。
然而即使如此,他仍然能够从心底仅存的悸动,曲折的忆起,当时他温热的心跳,是怎样潮水一般将他慢慢包围,完全吞没。还有,当他的手掌覆盖住他的,手心相合,身体无力自控而爆发的瞬间,他所体验到的那种出奇的幸福,仿佛在他的怀抱里,他所爱的人已经化成了灰烬。 是的,幸福的一同化为灰烬。
离歌笑微微一笑,如今黑暗的尽头,只余芳草而已。
他已经漫步到溪流边,银色的溪水,在暗夜里静静的流淌。照影的瞬间,离歌笑看到自己垂在肩头的乱发,还有胡子拉茬的面容,在月光照彻的溪面晃动不休,顿觉一阵寂寥彻骨生来。
他刻意的远离了一枝梅的其它成员,也不过是为了目下的悄然一刻,可以偷偷的去缅怀,在那过往岁月里,永远也无法告人知,只能独自收藏起来的酸涩甜美。
一切已如梦幻,而无论是应无求还是包来硬,都已经远去了……逝在天边,永难触及。 十年前的京城一战,一枝梅联合海瑞及朝中一干清流,扳倒了严嵩,严家倒台。而应无求,也在与离歌笑的决斗中,身负重伤,堕下城楼,最终不治而亡。
离歌笑记得,那时他背着伤重的应无求,他能感觉到,他还有微弱的气息。然而也不知为何,他只是无声的背着他在山道上乱走,直到他慢慢的咽了气,却都没有叫贺小梅来救他。
至今他还记得那种寒入骨髓的感觉,冷静的,绝望的,看着时光一点一点的流逝,夺去他最后一点生息。
他的手臂自他的肩上垂落下来,一下一下的晃动,再也抓不住什么。 然后,是再往前五年。他跟他还是锦衣卫,一起出任务,意气风发。
那时应无求还叫作包来硬。每天早晨跟他一起在如忆的目送下离开门口。他教他武艺,教他在锦衣卫的生存法则。他总是拘谨而恭敬,偶尔叫一声大哥,眼神却掠过落寞。他纵然能教会他百般,却怎么也教不会他快乐。
直到有一天,巨变袭来。
师父被严嵩陷害,被迫逃亡。从旁协助的自己也被卷入其中,还连累他与如忆,一同被追杀。后来如忆死了,他记得他瞧到吊在城楼下的如忆时眼中的绝望,还有那自划的一刀,充满了阴郁与不祥,不惜以鲜血和他划清了界限,从此投奔严嵩,改名叫应无求。尔后在朝中渐次风生水起,出任众人嘱目的锦衣卫指挥使一职。
剩下他一个,丧家之犬般,一个人在茫茫天地里,东奔四突,找不到退路。
那是他过得最困苦,最落魄也是最险象环生的五年。相较起肉体上的种种苦痛,心灵上的枯竭,还有对如忆惨死的自责,以及来硬的变节,种种压力几乎使他形容大变,精神委靡不震,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 而任职为锦衣卫指挥使的应无求,却指挥下属,在各地一次次策动了对他围追堵截的捕杀。
不记得有多少次,在应无求锐利明亮闪烁着杀机的逼人眼神里,他恨不得自己立时就死去,却又不得不鼓起所有的勇气拼死突围而去,以保存自己的一点生机。
他记得那天走到这个叫草海的地方,便又遭到了围攻,在场的除了无求的锦衣卫,还有一群来自异邦的江湖高手。凭着敏锐的头脑,还有聪便的口舌,他成功策反了数名西域高手,使他们倒戈相向。最后,一场血战厮杀,他受了重伤,无求却也身染剧毒,其余的敌人虽得到了全歼,二个冤家死对头却也不得不在此停留下来。 他自幼体质奇佳,受的重伤很快痊愈,而应无求所中的剧毒却甚为复杂,虽然自那使毒的西域高手身上搜到药方,但数百种药材,也亏了他翻山越岭去搜寻,然后一点点的摸索,搭配分量,最后虽然使他自昏昏沉沉的睡眠中清醒过来,却也发生了意外。
应无求失了忆。 据说这种失忆是药效激发的结果,等到药力全退余毒全清时,自然而然人就会清醒过来。
可是突然面对着一个眼神全然纯白的应无求,不,应该是包来硬,离歌笑先是诧异,茫然,不知所措,紧接着却是意外,激动,喜出望外的惊喜。
如忆的死,他知道自己难辞其咎。无求恨他,也不是事出无因。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解毒的意外,今生他都不敢奢望能得到他的原谅,更何况,他真的不知道如何说服现在的应无求,放弃名利变回从前的包来硬。
而现在,一切似乎有了可能。 一开始因为内心的憧憬,小心翼翼与他相处的离歌笑,却发现这个头脑全然空白的包来硬,虽然一开始有短暂的惴惴不安与防备,却很快的相信了他的种种解释,对他卸下警戒,笑得全无机心。
甚至,他带着从未有过的甜蜜笑容,亲密无间的叫起了他大哥。 这是离歌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仿佛所有失去的又都全回来,上苍又给了他一次重新面对的机会。于是,他亦极尽全力的呵护他,待他无微不至。在草海的那段日子里,他们与世隔绝,整日便是捉鱼,打猎,烤松鸡,搭建小茅屋,还有,采摘百味果酿酒……过的仿佛是原始人的日子,心情却无比的安宁快乐。
甚至,有时在吃饭时看着包来硬盈盈的笑脸,离歌笑会不由自主的陷入沉思,如果,能够放弃仇恨,放弃朝中那些纷繁的党争,放弃一切,忘记那些眼泪与鲜血,就这样在这里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幽然平静,那该有多好。
为什么会这样的奢求?也许是因为他看到,那时的包来硬也是快乐的。
没有了对荆如忆刻骨铭心的情,没有了那亲眼目睹的撕心裂肺的死亡,忘却了如许的心酸与无奈,也不再记得自己失意的泪水与无能为力的悲哀混杂着的包来硬,是快乐的。
所以,出乎意料的,他没有趁他失忆之际,解释起从前的种种纠葛,也没有向他剖白,如忆身死之际自己的内疚与不得已。反而,他下意识的隐瞒了一切,只说了自己与他的关系,是一对相依为命的好兄弟而已。 明明是谎言,包来硬却给了他全然的信任,让他觉得既心酸又快乐。
离歌笑站在草丛中远眺,见远处的沙丘,在月光里如霜,如雪,远远的有不知名的鸟儿吟唱起来,是那般的宛转凄凉。
除此之外,草海上便没有别的声音,只有寂寞如潮水,在天地的内部回响。
他一步一步的向着沙丘行去,是的,在那沙丘的背后,应是有一条蜿蜒的清溪,两岸的长草,齐人高的密。他们曾在那里,钓过鱼,也曾在月光下,肩并肩说过一些心事。
再往上走,会有一座小小的草山,草山的南面,应是有一座被岁月风化过的小屋遗址。他曾在小屋里,守着昏迷的他六天六夜,然后满眼血丝的看他醒来。
小屋出来向东拐,便到草海的尽头,那里又是起伏的群山了。有天,他在群猴聚集的山林里发现酿的百果酒,一时兴起,便同了他一起去,收集各种野果,贮以清泉,也酿了一坛酒,埋在那沙丘北面紫藤架下的泥土中…… 犹记得当时包来硬灿然发光的脸。“这酒,何时能喝呢?大哥?”
自己只是稍为沉思了一下,微笑回答。“至少也得三年吧。”
“三年,太长了吧?可不可以早一点取出来喝呢?大哥,我都等不及了。”
“酒都是越酿越香的,你不知道么?”是那般宠溺的望着他,任眼光越来越柔。也只有失忆的他,才会有这孩子气的肆意的任性与欢乐。
但是,却又到哪里去寻得这三年,与相匿的人饮这一坛酒?
“酒香而泉洌,宜会亲友……”离歌笑轻声的念出来,微微的笑。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记忆是好的。
他散漫的行着,慢慢的去寻找,当年那个他们埋酒的地方。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物是人非,也许只有他们亲手所酿的那坛酒,仍是好的。 他要找到它,把它喝下去,以慰他这么多年来环绕在身边的无穷无尽的寂寥。
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地方。
昔日的紫藤架已经枯萎成烟。风吹着沙粒微微作响。他蹲下身,仰头望见漫天的星斗,像要倾倒在他身上似的,冰凉透彻,灌满他胸口。
曾经有个人在这样的星月漫天下,抬起自己的手指,轻触他的指尖,对他轻轻的说,“大哥,我也是愿意的啊。”
像做了场梦似的,让他在星月之下,纵情的发酵。 尔后是他清醒过来的一瞬间,微笑着用剑尖指着他的胸口,说:“我算是看透你了,离歌笑!”
毫不留情的杀戳。 一切又周而复始,回到从前。
仿佛在草海之上发生的一切,统统都没存在过。 一层又一层,翻开的泥土,终于,看到了黑底白花的釉,他小心翼翼的将那个黑陶的酒坛捧出来,小心的拂去上面的土粒,尔后,掀开了坛口的泥封。
一股透骨的酒香弥漫开来。
这是经过十五年时间发酵的美酒,酒色森碧,琥珀般半透明。离歌笑只闻了一口,就不禁有些醉了。
恍惚间,是包来硬当年的笑容,似划破月光的剑锋,穿云而来。
他缓缓的举起了酒坛,向着虚空喃喃道:“来硬,我们一同喝这坛酒。” 酒一入喉,是满口的芬芳,从心到口,满头的烟霞烈火在燃烧。
然后,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苦涩,渐渐的从香醇里透出来,凝炼成血的味道。
等得太久了,难道思念都变成了血? 离歌笑微笑,他仰头一口饮尽。
碧森森的酒液顺着他嘴角蜿蜒流下来,他也不抹,就这样扔了酒坛,仰天躺倒。
碧琉璃一般的苍穹,在他的眼光里似要碎裂。
那个身穿华光闪闪的锦衣卫官服,持剑毫不留情追杀他的应无求,又缓缓的与那草海之上飘然而来,对着他灿然而笑的包来硬重叠起来,在他脑海中奔马般冲突。
十年,整整十年,他陷在眼睁睁看着他死掉的梦里,手足如定,发不出声音。
而今在这如生命之血般烈性的酒意里,他看到自己比他多出来的十年,只不过是轻烟一般的寂寥。 仿佛早有预料到的,手捂胸口,感觉封喉般的剧痛。
已经说不出话来,全身痉挛般的颤抖,嘴边,却渐渐的露出一丝微笑。
酒里有毒。
而世间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人会知道,他们曾在那荒凉的山丘上埋下一坛酒?
应无求?包来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