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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橙色的云在窗边缓缓移动,周围是快速后退的街景。高楼开始稀疏、土地逐渐裸露时,我便知道快要到目的地了。记忆浮现脑海,并不很清晰,毕竟是两年前的光景。我把车停在离苏家村有一段路的地方,决计步行去故别已久的家乡——又或许早已不能算作我的家乡。我晃晃脑袋,殷红的太阳开始从远山露出一小角,有几丝阳光温柔地亲吻我的双眼。“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我轻轻自喃道。
我从后备箱里拿出一红一白两个袋子。红色袋子里面装了些烧给我的父母和祖父母的黄纸,白色袋子装了一些吃食。我走在充满记忆气息的路上,这路一点儿也不平整,坑坑洼洼,大概是昨天的一场雨,把土地浇灌得湿淋淋的。我穿着一双白色运动鞋,到家时鞋边已经镀上一层土黄色的泥边。
明天就是清明节,村里人的生活轨迹并没有改变,天刚蒙蒙亮就去往村子后边的田地里务农,忙碌得像犁地的水牛。我走得很轻,沉默不语。兴许我没有被注意到,尽管我总感觉背部有些焦灼,但是并没有谁向我打招呼。
我已有两年没有回到这里。小屋还很完整,角落里沾满灰尘,一场雨过后,屋檐下显出一条模糊而丑陋的分界线。我用钥匙打开门,迎面扑来一股刺鼻的灰尘味。这房屋空了许久,从前常住这里的人如今已不在人世了。我跨大步把门窗都打开,通了好一会儿风才开始打扫房屋。
我动作很慢,因为此行实在空闲,只是为了回来做个了断——希望放下一些事情,抛弃一些东西。灰尘很重,我从后屋拿了扫把,扫把上也满是灰尘。尽管扫地前撒了些水,扫起地来还是灰尘漫天。
打扫渐入佳境时,苏娟过来了。她有些小喘,用脉脉的眼神直盯着我,让我有些慌张。我打破沉默:“好久不见,小娟。”“是很久没见了。”苏娟转过身,支吾了一会儿,双颊微微泛红,“我要去干活了,晚些再见。”
我于是开始继续打扫。所谓“打扫”也无非除尘罢了,压根没有什么要扔掉的东西,因为这些事情在两年前决定离开这里时就已经做好了。
我走进父亲的房间,开始慢慢打扫。我做得很细致,因为再见即是诀别。房间打扫干净后我把封得死死的橱柜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床被单,掸掸灰尘,铺在宽大的木板床上——这是今晚睡觉的地方。床头柜刚被擦干净,隐隐还泛着光,里面有一件祖父留下的很重要的东西。我想把它拿出来,但是手却停留在半空中——还没到时候。
打扫完时天幕已经被洒满了漆黑的墨水。我简单吃过晚饭,走近床头柜把里面的方形木盒拿到堂前。这时苏娟又过来了。她穿着一身简单的布衣,柔顺的头发如同瀑布一般搭在肩头。我抬头看向她精致的脸庞,发丝在月牙下飘舞,光影映衬着她的美丽。
“文哥,你这次回来是要去扫墓吗?”她用开朗的声音问。
“嗯,去给我的家人扫墓。”
她只是看着我,迟迟没有说话。
“不管怎样我都要去面对这些,既然他们已经离去,我就应该去为他们做些事情。不过我这次回来不仅仅是为了扫墓,还要做一些别的事。”
她点点头,目光落向我手上的木盒。
“这是什么?”
“一件残次品,或者说传家宝更合适些。”我轻轻回道,“这是我祖父为家里人做的。在把它交给父亲后,祖父便撒手人寰。”
我把木盒打开,拿出里面的木雕,轻轻吹去覆盖在上面的灰尘。
“你父亲很爱惜这东西。”小娟瞪大了眼睛,“我以前都没见到过,他一直不愿意让我碰,哪怕是看一眼都不让。不过,做工真是好啊,不愧是你祖父雕出来的。雕的是你们家吗?”
“祖父一生都爱这个家,”我看着木雕,目光有些复杂,“与其说是爱家,不如说是爱父亲和我罢了。”祖父重男轻女到了极点。我永远无法忘记他对祖母和母亲的冷漠,也永远无法原谅这种冷漠。哪怕他声名远扬、高朋满座,受无数人夸赞,我还是讨厌他,由衷地讨厌他。
“在我看来,这木雕并没有完成,墙壁上的窗户他一个也没有雕。”我转了转木雕,指着木雕上的“墙壁”说。
“或许是忘了,又或许是没时间吧。但是尽管如此,你父亲很喜欢它呢。”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有时话语忽然中断,有时又如涛涛流水。天空干干净净只挂着一轮镰月,我忽然想起纳兰性德的一句词:“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目光不由自主移向小娟的眉头,这时她说,“文哥,这两年村里一直传你坏话。”
我并没有很吃惊。虽然我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一直在读书的人,但是自从两年前我明言拒绝村里媒婆的说媒并决定离开后,我就隐隐猜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一地步。24岁仍旧囔囔着拒绝结婚的人大概不会是世俗意义上的聪明人。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就像个白眼狼,而这种负罪感一直被我埋在心底,我想走自己的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想要贯彻自己的人生。
“那你还来找我。”
“我一定会来找你的,不管别人怎么看你。”小娟声音里有些颤抖,“文哥,你还记得小时候我说过的话吗?”
我当然记得。小时候我与她一道去学校,她喊我“文哥”,囔囔着长大了就嫁给我。
我沉默良久。“小娟,我并不打算结婚。”
“说的不是那句话哦,”她忽然笑了,眉眼弯成蓝色的月牙,“我小时候不还说过不管别人怎么说你,你都是我的“文哥”吗?”
我拿捏不准,脸庞有些发烫。
“很晚了,我就先回去了。”说完,她便离开了。
话语戛然而止,蛙声蝉鸣清晰可见,就像是赖在墙壁上的幼稚的画一样。我把木雕放起来,抬头便看见遥远的星星。
(二)
公鸡打鸣之前,我便从睡梦中醒来。东边的天空还未吐白,我把盒子放进红色袋子里面,踏上了去山上扫墓的路。这时村里的人们大概还在梦中,醒来的人估计也在准备早饭。我有意将行程与他们错开。
空气里还残存着昨夜的寒气,青草树叶上透明的露珠就像是月牙的眼泪。我一面走在路上,一面感受着这人间草木。我两年来从来没有领略过这般风景:一花一草都富有生命,刚从梦中醒来,睡眼惺忪,媚态横生。我伸了伸懒腰,夹带着樟木味的空气好似在周围爆出汁水。一轮红日从山后缓缓升起,恍惚间我看见透过云层的光路,原来日出在天亮以后。
狭长的柏油路上好似多了几处破损,道路两旁还是些褐绿交杂的灌木丛。这两年我就好像这条路一样木纳笨拙,迟迟没有长进。路多少没有落满灰尘,因为时时有人在走着;我也幸得没有落满灰尘,因为不断有人经过。但是我就好像这条路一般停滞不前,所谓新面貌不过是日复一日无效做功,不过是双眼涣散地进行着渺无意义的往复。
山上草木扶疏,放眼望去,杳无边际。空气依然清新。山上立着林林总总的墓碑:有些旁边提了两句诗,有些只是简单的名字;有些披满杂草,有些干干净净。不断有人群出现,但我们互不相识,只是擦肩而过罢了。
父母和祖父母的墓碑立在一块儿,他们死后也像生前一般,是真真切切的一家人。我把袋子里的黄纸铺好,点起火,颤颤巍巍地拿出装有木雕的方形木盒,我感觉自己正在做一个异常重大的决定,呼吸有些急促。深呼吸三个循环后,我把木雕拿出来,和方形木盒一起扔进正跳跃着舞蹈的火堆里。
父亲始终活在祖父的阴影之下,所以我像讨厌祖父一般讨厌着父亲。父亲是软弱的,也是悲哀的。他一心想要成为如同祖父一般优秀的木匠,想要如同祖父一般雕出精致的木雕,但是并没有,天赋这东西似乎就是个玩笑,终其一生,所镌刻木雕的精美度也不及祖父的十分之一。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对于母亲的信任却是置若罔闻甚至报之以打击。他没有从祖父身上学到真正的雕刻,却很轻松地学来了祖父身上最令我作呕的东西。祖父离开之后,父亲终日抱着这个木雕,时时对我说:“阿文,这以后就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但是自从母亲离世后我就没有正色过父亲。母亲的身体因为我的出生而急剧衰弱,然后在父亲和祖父的冷漠中死去。我们都是罪人。尽管我与母亲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我很爱我的母亲。我有些厌倦这个冷漠的家,也不希望从父亲或者祖父身上获得任何东西,一点儿也不希望。
残次品被火舌舔舐、吞没,吹过来的早风让我隐隐感到眼角冰冷,露珠在我脸庞流淌。我有时希望自己能够像那件残次品一样,安详地躺在方形盒里,在阒寂的黑暗里自枯自荣。但这不可能,所以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划清界限。我急切地想和过去划清界限,在了无牵挂的世界里画地成牢,不再是谁的子嗣,也不再拥有羁绊。
我拾起一根树枝,在火堆里来回摆弄,划出一个又一个圈,然后等待这些圈被残灰填补。我久久凝望着墓碑前的土地,或许是在看如鲜花一般盛放的焰火,又或许是在看了无声息的残灰。火焰蔓延着,从冰冷的大地一路攀爬至我的衣角——衣服没有燃烧,燃烧的是我。火焰夸张地向外蹦跳,而我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一丝炽热。或许有些东西正在燃烧,正在消失殆尽,又或许没有,因为火焰是冰冷的。
让我回过神来的是一声嘹亮的鸟叫声,像一把锋锐的长矛直接穿透我的灵魂。此时火堆已经冰冷,再不见木雕的形状。太阳升至中天,我踉踉跄跄地又回到小屋。
明明是清明,但是焦灼的阳光还是让人发燥,我把长袖长裤撸起来一截,好让风能够带走更多的热量。我开始打点行装,但其实什么也不需要拿走,我已是孑然一身,只安安静静地离开就是。
“文哥你是要离开了吗?”苏娟不知何时出现,开口问道。
“晚上再走,”我停顿了一会,“我想独自在这里待会儿。”
“这边晚上抬头就可以看见星星哦。”苏娟说,“文哥你从小就喜欢看星星吧?”
我轻轻地笑了笑,“星星好远,遥不可及,所以我喜欢得不得了。”
苏娟往门外走去,轻轻帮我掩住门扉,回头看向我的小腿,说:
“文哥,两年没见,你的腿还是毛茸茸的,和你父亲一样。”
我一愣——
这是我的父亲、祖父乃至无数先祖遗留给我的永远无法燃烧殆尽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