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二月初,要回北京,行前去了金湖,联系当地朋友雷,他人在盱眙,但执意要赶回来,让我务必等他。
本想着只见个面,拜个早年,小聊几句就赶回淮安,这下严重了,一个火急火燎地往这里赶,一个无所事事地在这里等,另还得加上宴饮言欢,围炉夜话,估计这日也就离不开金湖了,只得再住他家的小洋楼,我怕苏北冬夜里的冷,还得再借用他们的电热毯。
雷和莲是对小夫妻,开得也是夫妻店,雷在公司里主外,经常在外边跑跑颠颠,莲在公司里主内,做些抄抄写写迎来送往的工作。公司看着红火,但主事的这两夫妻关系并不融洽,在外人同事面前相敬如宾,互留着面子,一旦回到那座小洋楼的家里,就不同了。虽我依旧还是外人,给我该给的笑脸,他们间则急不可耐地放下担待,冷言冷语不再避讳,说到剑拔弩张时,我这“北京来的”,还不得不使用些首都的行政级别,方能斡旋出一个晚上的和平。
如此半年后,他们终还是离了,同事说起此事都感意外,唯我觉得似在情理之中,这自然招来爱八卦者的好奇,但个中滋味,难以言表。
那日下午在等雷的时间里,我没有去到他的公司,因为,那必然要与莲相坐一室,她因礼貌,而要在工作之余陪我闲聊,可又能闲聊些什么呢?生活的不如意,让那张清秀俊俏的面庞少有笑容,她的同事们以为那是美女该有的冷傲,唯我知道那是生活真实的苦楚。
这样的苦楚,还是不去打扰为好。如此那个下午,我又去了三河滩。
金湖的长途车站与三河滩,分据在县城的南北,好在金湖县城不大,走着过去,也就半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那日恰是小年,街上多是置办年货的人们,手里拎着红红绿绿,脸上写着喜气洋洋。
县城中心的几座大商场,打对台般开足促销的马力,门前广场如菜市般挤满了摊位,高音的喇叭唱着,五彩的旗帜飘着,售货的人们吆喝着,为这个小县城填满了这个时节该有的红红火火。
只这样的热闹,是会随着那个中心的远离而快速消散的,直到三河沿岸,来路上的热闹已远如隔世,统治这里的是绝对的孤寂。
三河上,大雾弥江。雾将世间的大部淡淡地抹去,只留下凄淼而迷离的身影,让人在似真似幻间浮想联翩。三河滩,就在浮动着遐想的另一边,犹如传说中的仙岛,隔在云山雾海之外。
传说中的仙岛,是不应有凡心去招惹的。我抵不得那风景的诱惑,悄然登上那个远绝尘嚣的另一方天地。浓雾里,三河滩上的风景贞静沉郁,有些空幻迷离,有些怪诞神秘。在那样的风景里,会让人想起北欧的神话,巨人、精灵和矮人或就徘徊其间,再或是瓦格纳歌剧中的某些场景,亦好像看到奥菲利娅美丽的躯体,就该在这样静谧的河湾里,缓缓地漂出......
正是吹拂着你浓密的长发的一阵微风,
把奇怪的声音传向你沉思的灵魂;
正是从树木的呻吟与黑夜的叹息中,
你的心谛听着大自然的歌声;
阿尔图尔.兰波这样唱着,眼望着这样的风景,他或也该流下一滴悲戚的眼泪。我默咏着他的诗句,凝望着那潭飘渺着云烟的如镜水面,奥菲利娅刚刚死去的躯体仪式般静静漂过,没有一丝笑容的面庞真实而清晰,不是孤芳自赏的冷傲,只有难以释怀的苦楚。
一个声音在身后无垠的空间里高喊着,“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
我凝望着那平如镜的水洼,凝望着水面上下树与树的倒影,空空的自然,万籁俱寂。雾如鬼魅般在如镜的水面上,曼妙的舞,树如标本般展示它所有枝桠,不动分毫,空寂的凄冷让我不觉裹紧衣领,奥菲利娅漂向远方,游吟诗人站在身旁。
“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你自己”,他说。
“雪莱说的。”
“雪莱说的……你应读懂得这风景的凄婉,带上一缕淡的哀愁,远向,他乡”。
“然后呢”?我问。
“告别。”
“告别?”
“告别,与眼前的风景告别,与心中的怅惘告别,与过去的时光告别。”
......
我悄悄抹去眼角的泪花,默默转身,风景在身后渐渐梦一般地远离,只鞋下潮湿的泥土渐渐厚重,那是沉甸甸的不造作的真实,它要留下我的脚步,它在劝我说,“不要走”。
雷打来电话,在漫天的迷雾中问我在哪里,我说,已离开金湖。我不知为什么要这么说,只忽然要来这里的快意,已倏然而去了。
他说,“你骗人”,我跺着沉重的鞋子和他说,没骗人,“我来金湖,只想当面给你拜个早年,并祝你阖家幸福”,我似在冷寂的三河岸边,听到了县城里热闹的锣鼓喧天,脑子里却疑惑着,什么是嘴中的真实,什么是心中的真实。
他说,“你知道的,很难”,我说,“是的,但值得争取”。
其后每到金湖,我还是要去看望雷,起先还能见到莲,后来,就少见她了。
但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在金湖过夜了,更没再去雷的豪宅小洋楼,也没再去三河滩。见惯了他们两夫妻当人一面的相敬如宾,我竟以为,他们暗自里的冷雨相加已成了陈年旧事,直到听说他们离婚的消息。
为这事,我傻傻地跑到金湖找雷求证,那是那一年最热的时节,他在一堆为我切好的西瓜牙儿前,吃得满嘴猩红地,无所谓地对我说,“兄弟同手足,女人如衣服”。但显然那件衣服丢了,让他沉沦了很长一段时间,期间差点把自己的店关掉,而那时已经秋叶泛黄。
……
那一年的年底,我在淮安的一家商场里见到了莲。
她在一个化妆品柜台里招呼我,穿着红火的商场统一的圣诞季工作服,戴着红火的商场统一的圣诞老人帽子,我走近也没认出她来,她笑着讽刺我是“没良心的猪脑子”。我一边打着哈哈,一边骂着自己脸盲,再一边焦急地等待着她下一个提示,“那时你还常去我家住,我还把我的电热毯……”。提到电热毯,我瞬间记起,“你,你,雷的……”,她不客气地打断,但依旧笑着说,“是的,离了”。
当我不知该怎样送去同情的惋惜时,她已经不在意地继续说了,“我离开金湖了,住在淮安,包了这个柜台,每月去趟上海上货”。我好像第一次见识到会笑的冷傲面容,原来有如此差别。
确实她人似有了翻天覆地不同,总在笑着,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我甚至为了那不间断的笑,而对雷的沉沦和痴情,生了些许的惋惜。
“金湖太小了”,她笑着说。
“我也要离开淮安了。”
“淮安也太小了。”
“我们都要有新的生活了。”
“新生活太好了”,她依旧笑着,“在你离开淮安前,见到你真好”。
“在我离开淮安前,见到你总是笑着,真好。”
或许这一年中,这是最让我开心的一次偶遇,告别,没有什么可伤悲,离开,或许是新的开始,我甚至都在设想,她三年、五年、十年后的样子,那时她是否取得了她希望的成就,有了她满意的婚姻,那时,她还会这样的欢笑吗?
而后,在满场吵闹的圣诞颂歌里,
她笑着,肆无忌惮地大声说,再见。
我也笑着,肆无忌惮地大声说,再见。
《人在淮安》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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