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石榴花红似火,每年的这个时候,会特别想老家。老家有棵石榴树,比我还老。从最初的老院子,也就是我出生和童年玩耍的地方移栽过来的新枝。
记忆中原来的那株,斜倚在老院的石头墙边,我记忆中仍然有画面是在石榴树下玩耍,奶奶坐在树下绣花。但最深的还是飘荡着满树的鸡肉。那是饲养的鸡大批死后,奶奶把它们煮熟了晒成肉干,是当时我们每日的主菜,尽管硬的煮不烂也嚼不动。不要说病死的鸡不能吃,但那个时候穷的垃圾都能捡来吃,何况只是死掉的鸡。
我的奶奶,出身大家闺秀,一双三寸金莲蹒跚了整个人生,精致而又苍凉,精绣花擅剪纸,喜养鸡,爱养蚕,更是把贫穷的日子过得简单而不粗糙。奶奶,总有很多花样,在仅仅只有一丝缝隙的生活夹缝中,把贫穷的日子过得很滋味。好像我和妹妹小时候被凤仙花染红的指甲,至今仍鲜艳的激荡在我的记忆深处。
奶奶绣花的手艺很好,至少在整个小镇子甚至周边远近乡村,都会有人慕名来求。会有刚出生的人家来求肚兜和鞋帽,端午节前会来求绣着五毒的肚兜;也会有逝去老人的家人来求一双送老鞋,我依然记得那鞋面是奈何桥,桥上有人有丫鬟打着灯笼,桥下有鱼有虾。奶奶会剪纸,剪花样,有时候是用粗铅笔头在白布上画花样,再绣花。
儿女结婚的邻居也会过来找奶奶绣上一副门帘和帐帘以及枕头巾,绣的是鸳鸯牡丹。还会带上红纸来央求奶奶剪纸,奶奶剪出来得“囍”和一般老人剪的不同,那囍的周围生出很多藤蔓和石榴来。奶奶喜欢石榴,不知道是不是所谓多子多福的寓意。
奶奶更被小镇老人所深知和称赞,是在那个艰辛年代吃到的一口饭菜。那个时候穷,她总是能变出最可口的饭菜,即便是一把豆面,一束野菜。常常会有一些相识和不相识的邻人路人来吃。她从不吝啬,尤善待乞讨者,无论老人年轻人。记忆中家里常常收留一些乞讨和捡破烂的老人,我想这和奶奶曾经拖大带小讨饭的经历有关吧。现在每次逢集,常有四里乡村来赶集的人,往我家塞土豆红薯白菜的,“要不是当年你奶奶的几口饭菜,我们过不去。。。。”。
奶奶烙饼的手艺是一绝,对童年贪吃的我们,掐上一把南瓜花放点葱花就给我们烙成了香喷喷的菜饼。那饺子也是包出各种花样来,让我们的童年充满着乐趣,以至于幼小的我们可以忍受如此清贫的生活而不至于活到大后怨天尤人。六零年的三年大饥荒,她一个人拽大拖小、肩扛背驮最大10岁最小3岁的孩子,蹒跚在逃荒的路上。60多岁依然爬桑树摘叶养蚕,直至成就如此一大家子的兴旺,若是用一个女人的史诗来形容亦不为过。
奶奶一生过得很精致,衣服虽然破旧布满补丁,但总是浆洗的干干净净的,头发也是梳的一丝不乱挽成一个髻。她喜欢花,别人的院子里种满辣椒葱蒜的时候,我们家却是凤仙花鸡冠花大丽花以及太阳花,各色各样的摇曳在墙头。我从小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妈妈生下我就忙着下田挣工分,我跟着奶奶睡跟着奶奶玩,饿哭了奶奶就随手把她干瘪的奶头塞到我的嘴里。以至于我长大后一直跟人说我是吃奶奶的奶长大的,我说这话的时候妈妈和邻近都笑我。
出身大家族的奶奶,有着不同于常人的自尊。我们家第一台电视,黑白的,也是奶奶挪着她的那双三寸金莲外出落花生挣的。那个时候我们镇子还未成为镇子,只是个小村。全村只有我邻居大伯刚新婚的儿子家有电视,恰好放83版射雕英雄传。每日晚饭后,奶奶就带上我拿个小板凳到堂哥家看电视,准时准点。时间长了新婚的小嫂子偶尔翻了一次白眼被我奶奶瞅着了。于是,她就简单收拾包裹离开家去了很远的县南落花生。落了一季的花生卖了钱,回家买了一台小的黑白电视机。
我给奶奶剪脚指甲的时候看过,那三寸金莲是不能称之为脚的。可恰恰是这双畸形的好像一团肉的小脚,走过了祖国的大江南北。60年饿死人的时候,奶奶也是靠着这双小脚拖着我10来岁的舅老爷和七八岁的爸爸、背着我3岁的小姑姑一路乞讨为生。后来我和妹妹环绕膝下,奶奶看着我们,会提起那年她不得不在乞讨路上送人的小女儿,说完后她会沉默好一阵。家里条件一直很差,过得上顿没下顿。后来条件好了,爸爸带上奶奶去苏北那人家找了几次,对方都说小姑姑已经夭折了,去世前我奶奶依然没有找到她最小的女儿,她那年丢掉的女儿。
也是这双小脚,70多岁的奶奶还要顺着桑树的斜枝爬上去摘桑叶,半夜起来喂养照料着娇弱的蚕。满屋子各色的蚕茧卖掉之后用来支付我们的部分学费,还有部分留为家用。大学读书,奶奶挪着她的三寸金莲,不识字耳朵又聋,山高水远的来看我,怀里揣的是养蚕卖茧的钱。奶奶的耳朵因为小时候发烧,聋了。偶尔,奶奶还会跟我提起她的那个大家族和她少女时候拥有的一匹小马。“我那小马可有志气了,被小日本鬼子抢去骑结果它把骑马的那个小鬼子给撅地上摔死”。小时候奶奶就逼我学绣花“女人不会绣花嫁到人家家里是会被打死的”,她依然用着她闺秀的贤惠标准来要求我们。
那个时候,我爷爷在哪呢?他在距离我奶奶三百多公里的南京这座城市。我奶奶总是跟我说爷爷在生她的气,文革期间因她地主家庭的身份背景缘故所受到的牵连。虽然后来爷爷返城工作且生活很高档,而我奶奶一个人带着爸爸和我们全家在皖北继续生活着。一个丈夫不在身边,带着半大儿子生活在一群日夜算计、时刻欺凌与白眼的大家族里的女人,终于撑大了一个家,其中辛酸无人可知。
1995年,我来到南京读书,98年我大学毕业在这个城市找到了第一份工作。2001年我换了第二份工作,却不记得哪一年,奶奶去世了。我想不起来哪一年,拼命的想都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那一年奶奶下葬的当天,我昏迷过去了。时间有多久不记得了,只记得从棺材起地一直到她被抬上了镇子西面的山、下葬、落土,一直到下葬结束爸爸光着脚从坟地走回家,我才昏昏沉沉的有些知觉。
我还记得那一年,我心里好像有个洞,总是透着风的洞。常常无神的到处乱转,常常想一个人跑到火车站随便坐上哪一列火车随便去往哪里。那一年,我总是做关于奶奶的梦,梦醒后我会对着镜子,用剪刀把头发铰的乱七八糟;有时候又会突然奔到车站随便坐上一列火车,奔到一个我所不熟悉的城市,然后再一个人默默的坐回来。
也不记得哪一年开始,奶奶就再也不出现在我梦里了,而我也再也不去想起她了。却在某一年,我和妹妹正在吃饭,抬头看到超市门口一个老人坐在那里,阳光下。“你看,她多像奶奶啊”,妹妹说这话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分明就是嘛!眼泪止不住的我,终于知道了什么是痛莫大于无言了。
现在,我也很少去想她,但我开始爱上石榴,爱买很多也吃很多石榴。连楼下水果店老板每年当季都会打电话告诉我,又有哪些石榴到了。除了石榴,我还疯狂的收集各色各样的绣花物件。
又是一年石榴红满院,檐下燕巢在,不见老燕还。
我也很少写纪念奶奶的文字,说不出来的痛才是真的痛,有些思念,越是沉寂越是奔腾。
我也不再恐惧死亡,因为爱的人也在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