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高中同学,三十几岁就当上了县教育局局长,一时间风光无限。也是合该走背运,算不上敛财高手的他,前几年,却因为贪污公款15万元被判了六年刑。听说,是让一个企业给赞助教育,却将钱直接打到了自己的私人账户。凭着在狱中表现良好,实际蹲不到4年就减刑出了狱。
知道这消息,我约了几个同学去看他。见面后,却与想像中大不相同。他略显苍老了点,但没有看到萎靡的意思,反倒精气神挺足。整个人比当局长时瘦了约摸三四十斤。以前油光发亮的方脸,现在是健硕了许多。眼角有了鱼尾纹,但眼神却犀利,不似以前整天酒意朦胧的样子。
晚上,我们特意请他到县里最好的酒店,摆了满满一桌酒菜。饭桌上他言语不多,但话语之间满是谦恭,偶尔也显出几分豪迈和超拨的气象。
酒过三巡,打开了话匣子。他举起杯一仰脖倒了进去,说谢谢几位兄弟,这次牢狱之灾,真像是重新活了一回。你们不知道,其实我自己也得到了很多东西。
一来,如果不是这次犯事,说不定胆子更大,赶上这几年打老虎、拍苍蝇的风头,肯定会犯更大的事,在里面蹲一辈子也难说。
第二,在里面吃得饱,却别想着好,每天还要参加劳动,几年下来,以前身上积攒的毛病——高血脂、高血糖、高尿酸、脂肪肝,都没啦,检查身体,所有指标优良。
这第三呢,在监狱里,仔细回顾反省了这些年的经历,写了很多的文章,已经梳理出来一本集子。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懂得了放下。
刚进去的时候,觉得真是生不如死,整晚整晚睡不着觉。但时间一长,一个号里10个人,你睡不着,就影响别人,到点就得上床熄灯,之后慢慢适应,觉也睡得香了。
在里面,与外界没有任何接触,没有手机,不能上网,见不到外人,亲朋好友去探视,还要层层审查,也就没有多余的烦心事情。
那时间,就想着老婆和女儿能够好好活着,自己啥时候出去,一家人能乐呵呵地过团圆日子。现在好啦,女儿马上要考大学,老婆工作也挺稳定,一家人挺好的。
当问他今后打算时,他说出狱之后,通过几个老朋友帮助,在省城开了家教育中介机构,赶上这年代对教育的重视,将将做了半年,就有点风生水起的意思。接下来,准备扩大点规模,还想搞个庆典,到时请大家一定捧场。
二
前几年,官场上“跑要”风气正炽的时候,我的另一个同学一向要强,在副处级上待了几年,一门心思要上位,砸进去几年的积蓄,准备谋一个实职正处。
哪知福兮祸之所伏,眼看着事情要成,暗里也可能是长年的殚精竭虑、透支过度,自己身体零件却掉了链子、卡了壳子。到北京一检查,是一种罕见的免疫类疾病,也就是白血病的一种。一时间整个人都瘫啦,真是病来如山倒,当时就住进了协和医院。上位的事情,自然泡了汤。
两年过去,大家都在为这个同学惋惜的时候,他却奇迹般靠着保守治疗,从病魔手中挣了出来。
几天前碰到他,是在人民广场。他正拿着线盒放风筝,边放边聊了起来。他说人生啊,就像这风筝一样,你可以说它是命悬一线,也可以说它是一线生机。从来就没有受不了的苦,倒是经常听说有享不了的福。生机只有一线的时候,其他的东西都不重要啦。
他说现在很自在,上位的事情再也不用考虑,晚上也睡得香。原来在单位,就想着跟人争来争去,现在病人一个,跟大家反而其乐融融。
这同学在大学里本就是团支部书记,舞文弄墨一把好手。他说现在又重新拾起书法,前几天一篇隶书作品还入了省里比赛得了奖。
三
小红是个天生的聋哑人,是我们单位一个老师傅的女儿。老师傅因一次事故去世,当时小红才刚出生,上面有个七八岁的姐姐。没过几岁,妈妈也因病撒手人寰。
这小红和她姐姐小玉相依为命,可真是我们单位院子里最苦的姊妹俩。
靠着邻居、老乡和单位的接济,又给这姐妹报了低保户,才算艰难的活了下来。
苦日子仿佛没完没了。姐姐长大后嫁了人,小红在聋哑学校上学,一天天长大,眼看就要毕业,一直呆在姐姐家也不是长久之计。
一天,姐姐带着小红来到单位,俩人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央求领导给想办法找个活路——至今我还记得小红那澄澈透亮,无助惊恐的眼神。
事情总算有了转机,在单位的协调下,把小红送到了一个专为残疾人办的福利工厂上班,学习做劳保服装。
后来听说,这小红虽然天生的哑子,但心思却透亮,在服装厂学手艺最快,成了厂里的骨干。
再后来,听说厂里有个技术员,是个瘸子,家境倒富裕,因工作上有些来往,一来二去两人渐生情愫,走到一起组建了家庭。
我再见到小红时,是在城市中一个商业街口,她和老公两人开了一家设计公司,小红打打下手,也帮着搞搞设计和后期制作,这个地段生意很好,看样子小日子蛮不错。
那双聋哑人的眼睛,天生有神采,不过已经不是无助,荡漾着期待和明亮。
说起这三个人,是看他们有死而复生,有绝处逢生,有生机盎然。这生生不息的一点意思,却都是在没了多余欲望之后的简单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