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因材施教
军训结束,课程上了没几天,浓郁的思家氛围就如陈年老酒一般发酵起来。女生的眼泪,让学校见识到,人可以禁锢,情绪是无法禁锢的。为了不至于将学校哭成殡仪馆,虽然还没到每月2天的“歇周”时间,学校还是大发慈悲,给大家放了半天的假。
何嘉文回到家,一进门,见母亲正忙着拖地,迳直走向卧室。不过,何母岂能这么容易放过一个展现母爱的机会,她一边拉住儿子左看右看,一边念叨着“黑了、瘦了”云云。
“就这么几天,至于这样吗?”何嘉文早不耐烦了,撇了撇嘴。
何母拿了面镜子过来,急道:“你自己看看,看看这脸黑得,这细胳膊细腿,看看……”
嘉文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脸,自言自语:“嗯,是黑了点。”
这句话有神奇的魔力,何母像得到了某种肯定,立刻数落起学校这般惨无人道、老师这般无法无天、教官这般心狠手辣,还有老天爷这么不顾人间死活。
何父对儿子也是心疼不已,非要亲自下厨,做几个好菜犒劳犒劳嘉文。何母大惊,怕这顿饭儿子要吃炭,死活不肯答应。何父无奈,只好回了他的书斋。
何父作为当年家族里第一个大学生,也曾是在小城小有名气的知识分子,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小城晚报工作,成了整个家族艳羡的对象。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爱书是一个必须具备的基本条件。何父平时没别的业余爱好,就是喝茶、下棋,所以附庸风雅给自己的书房起名叫作“弈茗斋”。何嘉文对这个名字颇不以为然,觉得里里外外透着一股酸腐气。何父爱书,除诗歌外,其他体裁都可以不加选择拿来乱读一气。而对于诗歌,虽然不喜欢,可如果书房没几本诗集,自己实在很难担得起知识分子的名头,所以还是当作聋子的耳朵摆了几本到书架上,只是从没碰过。过了几年,报社因经营问题面临改制,需要大面积裁员,何父也上了裁员名单。
被裁之后,何父也想找找其他工作。可是,小城实在太小了,文化人的工作本就没有几个,那些不体面的活儿又瞧不上,只好一直闲在家里。
那时,何嘉文已经到了五六岁的年纪。何父也不想一家三口要靠老婆养着,但他只会靠文字谋生,就在家专职写作,顺便抓抓儿子的教育。不过在这个年纪,让他读《论语》、《左传》太过高深,《三字经》、《百家姓》又太简单,实在令人费神。想来想去,何父还是决定从唐诗宋词开始。毕竟诗词可易可难,可选余地比较大。
“晴川历历汉阳树。”
“不尽长江滚滚来。”
“不不不,是芳草萋萋鹦鹉洲。”
“黄河之水天上来。”
“欲上青天览日月。”
“怎么背的?是奔流到海不复回。”
“绝代有佳人。”
“情人怨遥夜。”
“……”
“海上生明月。”
“像屎被狗吃。”
这是何嘉文童年与父亲最常见的对话。何父哭笑不得,只好把培养重点转移到数学上来。不过,何嘉文天生对数学有免疫神经,连基本的九九乘法表都记不住,令他备受打击。
现如今文化产业发达,不过,不代表搞文化的人也发达。钱钟书曾经对杨廷福说过:“我跟你不一样,你是文人,我是学者。”学者尚可混口饭吃,文人吃完上顿,下顿还有没有着落就看造化了。何父这个吃完上顿没下顿的文人,有一颗要吃大餐的雄心,常常感叹自己生不逢时,如果在民国那个大师云集的年代,哪轮得到徐志摩、林语堂、郁达夫这些人出头!他出道三四年,写了上百万字,可拿来换成钞票的文字却没有几篇,一气之下,他抛掉自己的大师梦,决定下海经商。
下海前,何父做了一个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令他无比庆幸的一个决定。他把这些年的稿子汇编成集,一本《弈茗斋杂文集》,一本《弈茗斋散文集》,一本《弈茗斋短篇小说集》,寄给了十多家出版社。别说,还真有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出版社接招了。虽然这几本书不怎么畅销,却让他重新找回了挺胸抬头做男人的信心,此后数年,竟然把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可惜,他不喜欢诗歌,不然还可以出一本《弈茗斋诗集》,每想到此他就后悔不迭。
自从这几本书出版之后,何父对儿子的教育也重拾信心。身为一个知名作家的儿子,料想清华、北大应该不在话下,但现实是残酷的,没多久这个目标改成了复旦、中大,而从看到嘉文中考成绩的那一刻起,他心里清楚,上哪所大学已经无所谓了。他也曾打过国外的高校的主意,不过每次一看到儿子那惨淡的英文成绩,就令他痛心疾首,恨不能亲自上阵替嘉文去考试。
次日醒来,何嘉文隐约记起昨晚饭桌上,父亲的一通教诲,深感惭愧。对镜自视,又觉得自己这身皮囊倒也不算臭,可每次的考试成绩却这么臭,真莫名其妙。
回到学校,又赶上学校的摸底考试。这种考试在应试教育下是最常见的,无非就是要将学生分出个三六九等,好让老师“因材施教”。何嘉文自认为也算勤奋刻苦,但成绩一张榜,马上原形毕露,仍占着倒数第五的位子。暗骂一句,妈的,这分数跟中国足球一样,不值一提。
正当何嘉文悲痛难耐之际,白乐天送来一个令人欣慰的好消息:五班的班主任要换人了。
这个消息在教室一经传开,立刻引来一片骚动。自入学以来,吴杰的治班之道一直被视为秦王暴政。虽然一年级五班在课程上与其他班一样,都是一天13节课,但是氛围有着天壤之别。吴杰有个跟很多老师相同的习惯,从后门监视教室里的一举一动,所不同的是,他具有绝对权威,只要你有任何轻举妄动,随时可以冲进来揪你出去,不管是不是有老师正在讲课。他做过的最严厉惩罚是,罚一名男生在寝室门前半裸站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当大家开门准备洗漱上课的时候,才发现该生抱着排水管睡得正香。这可创造了鲲鹏中学的新纪录,成为班主任们学习的榜样。白乐天说得对,所谓的“做朋友”果真是虚情假意。
吴杰所教授的数学课,采用老牛破车模式,进度极慢,恐怕跟兔子赛跑的那只乌龟看到也要笑掉大牙。有时候,何嘉文真想冲上台去替他讲课。不过这事儿不用他操心,吴杰也怕被乌龟笑话,自己去搬来了救兵。救兵一到,进度大变,仅用一天时间就把一个月的课程都追了上来。只是,这学习如吃饭,一口吃不成胖子,学生们一个个都得了消化不良。后来,大家知道了吴杰上课慢的原因。他是化学系毕业的,因为学校数学老师没招满,才把他赶鸭子上架,一边学一边教。
自从吴杰担任班主任以来,一年五班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班级量化考核倒数第一,学习成绩总排名也是倒数第一,这让他每月500元的奖金从没拿到手过。
鲲鹏中学真不愧是省里教育改革的样板,上午传出来的消息,下午就来了通知,而且新班主任立刻走马上任。声音340米/秒的传播速度与鲲鹏中学的办事效率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下午第四节课的最后二十分钟,是新旧班主任的政权交接仪式。吴杰照例讲了一通“工作需要”之类的废话,就交给了新班主任表演。
“刚才吴老师也说了,换班主任是工作需要,大家不必太难过。”新班主任顿了一顿,看看大家的反应。嗯,和预想的一样,果然没什么人难过。他接着说:“毛伯伯说,我‘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聚到一起来了。’以后就由我陪大家共同学习。我叫黄俊,有人叫我皇军,也有人叫我鬼子,只要大家开心,随便你们怎么叫。你们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皇军’为你们服务。”
黄俊以为这么风趣幽默的开场,一定会逗得学生前俯后仰。不料,五班的学生爱国情怀上头,听到他这番话眉头紧皱,脸部肌肉都僵硬起来,愣是挤不出一丝笑意。黄俊见预期效果没有达到,恨不得自己站起来带头鼓掌。
台下早已开始窃窃私语。
“这哥们儿是玩艺术的吧?你瞧这头发,怎么着也不会少于二十公分吧?”
“不一定,人不可貌相。”
“怎么不一定?你看他那风衣,像不像陈浩南?你见过这样打扮的数学老师吗?”
“看样子鲲鹏中学真不行了,招的都是些什么货色。”
何嘉文冷耳旁听,心里也是纳闷:像喜马拉雅山一样顽固的贾校长,怎么会招这样一个人进来?像个古惑仔似的。
贾校长,名叫贾琼。一想到他,何嘉文就忍不住为贾家人悲哀,这可真是“天下第一大不姓”。无论多么美好的事物,只要一碰到这个姓氏,一律变成冒牌货。可是,贾校长的先辈很有先见之明,给他取这个名字,谐音“假穷”,即真富也,摆脱了做假冒伪劣的厄运。
贾校长虽然姓“假”,他那一身不必要的肉却是真的。此刻,他正稳如泰山坐在教室后方的中央,一副标准的新世纪人类灵魂工程师形象。而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灵魂并不是这么和蔼慈祥。他那身动起来上下乱颤的肥肉,足以令每个学生心脏乱颤。
黄俊还在慷慨陈词,台下早已进入无政府状态。这种演说,除了一开始的幽默开场,中间往往没有什么值得玩味的内容,有的甚至讲演者自己都两个黄鹂鸣翠柳——不知所云。今天这场讲演,连开头都这么无聊,后面就更别想有什么人会捧场了。
黄俊见台下的议论声像细雨汇入江河,有愈发泛滥的趋势,自知没有口若悬河的本事,趁着还没决口,趁早结束了演说:“好了,我就说这些。下面还剩几分钟,大家上自习吧。”说罢,与贾校长、吴杰一起出了教室。
新官上任三把火。黄俊上台之后,对五班的量化考核和课程问题进行了整改。当然,因为班级量化考核直接与工资挂钩,由教师阶层的局限性决定了他首先从整顿量化开始,至于课程嘛,以后慢慢赶,来日方长嘛!不出两周,五班的量化考核进入年级前三,课程也有了起色,不由得让大家对他刮目相看。
黄俊吸取了吴杰的教训,在班级内大力提倡自由民主精神。特别是在校运会报名这件事上,一改学校强行摊派的优良传统,采取举荐和自荐的方式推举运动员和啦啦队。五班果然不负期望,将这种精神发挥到了极致,人人都是一副“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态度,将好机会留给别人。运动大将无一报名,只有几个弱柳扶风的乖巧小生进了名单。
作为学生会第一次自行组织的运动会,这一场校运会特地增加了教师比赛项目。平日里老师们端庄大方、趾高气扬,不知运动场上是一副怎样的模样。大多数人怀着一颗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心期盼比赛快点到来。
何嘉文早就料到学生会的组织能力差,没想到差到这个地步,一场运动会搞得乌烟瘴气,到处是拳脚冲突。看样子赛场如战场这话果然没错。
黄俊几乎是这场运动会的主角,长跑、短跑、接力跑都有他的身影。用主席台上浮夸的女主持人的话说,如一匹横空出世的天马。黄俊信以为真,又多跑了几圈,差点跑成瞎马。与此相对的是,一年五班派出的运动健将,本就骨瘦如柴,与其他班级的一比,如鸡立鹤群。而裁判们看到他们的表现,更是马上就有把脑袋摇下来的冲动。
运动会设有一个集体奖项叫道德风尚奖。黄俊早知道场上那几只小麻雀靠不住,忙多派了几个人在主席台上忙前忙后。何嘉文作为其中一个,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大排档的服务小哥,用马不停蹄形容一点都不为过,不,是人不停脚。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个道德风尚奖果然花落五班。这是本班开学以来首次获得荣誉,黄俊命人将奖状挂在全班最显眼的位置,以增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