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设计稿画到凌晨，曹昭回到出租屋已经精疲力尽，顾不上洗脸，蒙头栽倒在了松软的床上，不敢浪费一分一秒。

闹铃声仿佛催命一样响起，曹昭揉了揉发蒙的头，认命的从床上爬了起来，隔壁的门关着，一瞬间曹昭似乎忘了女友已经搬走的事实，几天前曹昭接了个要重新装修的客户十分难缠，几次要求换设计师，曹昭不想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只能把精力放在客户身上，女友好几次约着要谈一谈他都表示空，可能下意识的知道女友要说些什么，曹昭也下意识的想躲避，等他想跟女友好好聊一聊的时候，女友已经搬走。生活容不得曹昭再去留恋什么，女友的选择也在意料之内，谁都想过得轻松一点，显然自己是个累赘。

难缠的客户看着眼前的设计方案总算没再出什么幺蛾子，曹昭心里默默地松了一口气，剩下的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难得有一点空闲，曹昭很想给自己放个假，什么都不用做，好好地睡一觉，睡一觉就好。电话铃声响起，看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曹昭没来由的一阵厌烦，摩挲着手机的屏幕，曹昭认命地接通了电话，“曹昭，回家一趟吧……”

家，这个词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是一个没有温度的负担，压得人喘不过来气。他向朋友借了车，明天早上回去，晚上还能回来，这样就不用在家过夜，很好。

这条路走了不知道多少遍，小时候一踩一脚泥不觉得难走，如今平坦宽敞的柏油马路倒是让人觉得处处是泥淖，一个多小时，倒也不远，毕业时曹昭并不想留在这座城市，留下来的唯一理由就是离家近点，方便照顾家里，如今倒也算不上后悔，只是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想一想，如果早些年去了外地会怎样！

二层的小洋楼基本上成了农村的标配，阳光映在瓷砖上映射出夺目的光彩，炫耀着几代人奋斗的成果，纵然今日多数小楼中已经是人去楼空，在满是钢筋水泥的城市中换了处逼仄的存在，这些小楼却屹立原地，坚挺地守护着过去、现在和将来。曹昭家的房子在这排小楼的最里面，是几间老旧的小平房，大门已经有些年头，门上有几处随着时光流逝开始逐渐显现身形的锈点，多么熟悉的地方啊！曹昭慢慢的用手推开了大门，金属的门轴转动唱出一曲刺耳的歌。

“小晖回来了！”曹母脸上带着笑意从屋内走出来，曹父在身后跟着，脸上露出几分无奈。

“妈，我回来了。”曹昭笑着对曹母说，伸手把手中的水果递了过去。

“我早说，别买这些，我跟你爸都不吃，买了也要放坏。”一手接过儿子递过来的水果，一手拉着儿子进屋。

“爸……”曹昭想和曹父谈谈，看着曹父瞅着曹母的眼睛里的黯然，曹昭心下已经明了。

“他妈，孩子回来前说想吃鲁家的卤肉，我忘了买了……”曹父性子向来好，说话也绵软，言语间委屈的像个小孩。

“赶紧去啊！”曹母只催着曹父去镇上买肉。

“我去买！我开了车，方便点儿。”曹昭道。

“他爸，你跟小晖去一起去！老鲁那媳妇儿手可黑，别让她又少了斤称。”曹母像个女王吩咐着曹父。

曹父知道，父子俩终于有了独处的机会。

“妈她又做了什么？”曹昭有些不耐烦，这些年他一次次的回家，一次次的处理母亲带来的“问题”，在这件事上他早已经麻木。

“小昭，你别怪你妈，你妈他只是放不下你哥，要是你哥好好的……”又是“你哥”，曹昭早就记不起哥哥的样子，哥哥死时他才五岁，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他自己，所有人的记忆仿佛被定格在三十年前的午后，他想象不出哥哥死时的惨烈，也想象不出当时众人到底是怎么的表情。“……你妈也是恨自己……”曹父撇头看了看儿子的侧脸，小晖长大了也许也是这个样子，可他自己心里清楚自己的大儿子却永远停留在三十年前那个夏日的打麦场上，打麦机轰鸣着，脚下的麦子摞了一层又一层，那年的麦子颗粒饱满，人人都知道今年的麦子不错，人人都知道今年是理应幸福的一年，谁也没注意到老槐树下小晖跑到了哪里，等一声惨叫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不再唱歌的打麦机上，刺眼的阳光像利刃一样刺在大家的皮肤上，眼睛上，还有心中，那一刻是间仿佛凝固，曹父听到自己地震一样的心跳声，看到满眼的红，蜘蛛网似的布满天空……他的儿子啊！

“……虽说你六婶嘴碎，可你妈把你六婶胳膊摔了一下，这事咱得认，你六叔说只要咱出医药费就行，也不过分。”拉杂着些往事，曹父终于说完了前因后果，今年已经第三次了，父子俩确实有些累了，儿子要买房娶亲，城里的房价蹭蹭地往上涨，靠曹昭一人有些艰难，曹父想为儿子分忧，但是妻子的情况着实让他放不下心来，谁也不知道妻子什么时候会犯病，谁也不知道她会在哪里犯病，这不，他就离开几天，就出了这档子事儿。

曹昭明白父亲让他回来是让他做母亲的安慰剂，就像之前那样在母亲叫一声“小晖”，他便迅速出现在她面前，抚平她内心的伤痕。

“我像哥吗？”曹昭问道，一直以来他都想知道他和哥哥有多像，他是母亲的“小晖”，所以家里只有“小晖”的照片，以至于多年后的他对于哥哥始终是模糊的。“像！”像极了，如果他不像还有谁像呢！

沉默，还是沉默！死一样的沉默！空气在父子间凝滞，曹父扭头看了看儿子，小晖像他是单眼皮，小昭像他妈是双眼皮，小晖的两颊笑起来深深的两个梨涡，小昭从小就严肃，从来不笑……眼前的人哪里是小晖呀！

鲁家的卤肉从来不好看，从前镇上只这一家卖肉，大家便认准了这家，如今不过是靠着熟客揽些生意罢了。

卤肉摆上桌，母亲把一小碗酱油搁到曹昭面前，吃卤肉蘸酱油全家只有他好这一口，母亲做事总是最周到的。

“小晖啊，上回你说你女朋友想来看看，今天怎么没一块呢？”曹母的问题让曹昭的手停滞了下来，“她有事，今天来不了。”曹昭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一些，手中的筷子捏得更紧了，曹昭用十几年的积蓄换来了一纸房产证，却不来一个健全的妈，如何敢轻易谈情说爱。曹母似乎下意识的知道自己触及了儿子的隐痛，“吃菜，看看妈炒的青椒好吃不！”曹昭倒吸一口气，把曹母夹过来的青椒塞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看着儿子吃得香，曹母脸上的笑容不断，“过些日子香椿下来，你再回来妈给你炒鸡蛋吃，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了……”曹母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曹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是配合着母亲表演……

曹昭再接到父亲的电话是在春风最为和煦的一天，天空澄净没什么云朵，父亲告诉她母亲在摘香椿的时候从崖上摔了下去，那一刻曹昭的天空不再澄净……他隐约记得哥哥从来不会在吃卤肉时蘸酱油，记得哥哥从来不会跟他抢香椿炒鸡蛋，记得自家门口有全村最好的香椿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