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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娜上午10点从民政局回来呆呆地坐在床上。她是一个木偶，轰隆隆的火车声由远及近。屋子里的白炽灯一直在晃。她的一双眼睛没有一丝焦点望着微微发颤的地面。

“轰隆，轰隆”一声声巨响，地面在摇晃，四面的墙体在抖。

“咣当”床尾墙上的一幅画掉下来，碎了。娜终于扭头，眼皮抬了一下，是一幅戏剧脸谱，是布置房子时他挂上去。

当时她迷恋戏剧。每周末晚上必看梨园春，每天都哼哼几句喜爱的戏词。娜最喜欢花木兰替父从军，那个爽朗孝顺的古代女子，让人怀念几千年。

布置房子的时候两个人一起选画。她一眼相中。虽然他不喜欢，还是买了。另外是两幅风景画。他们两个自己动手布置房子。挂窗帘、镶墙画，摆放床、床头柜、梳妆台、大衣柜，还有书桌。全部整理完毕，两个人对视一眼大笑起来。真温馨，真漂亮。

现在纯白的墙面已经灰白，有的地方下雨下雪从外墙缝里渗水。

她的眼睛红肿艰涩。俯身看碎了无数片的画框。

她颤抖着手拨开碎片，抽出那一幅画。颜色依旧，人已衰老。“疼。”一块细小的玻璃渣扎了她一下，一滴鲜红的血滴在脸谱中央，脸谱狰狞地盯着她，仿佛他脸孔上的冷笑。

冷笑——他惯常面目僵硬，嘴角下拉，冷冷地朝着她笑。什么时候开始的，记不得了。

也许鲜血、也许他的脸孔刺激了她，她猛地起身去打开掉了漆的大柜。他的衣服、裤子、内衣、鞋子，都没有了。卧室一下子空荡荡的。

她扑在书桌前愣愣地翻开一本书。眼睛却盯着墙面。

怎么回事她连墙面也看不清楚。她抬头看从窗户透过来暗黄色的光线。

呵呵，从上午10点到现在她还没有吃饭。

2.

她拖着浮肿的双腿去了餐厅。一张小小的餐桌，三把椅子，一家三口温馨的吃饭。

娜每天下厨房做美食，微微说好吃。娇娇柔柔的女儿欢声笑语如同在眼前，他的温和还没有改变。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什么时候他不再陪她们母女两个一起吃饭。每次发信息有很多借口。女儿微微上了高中住校后餐桌上只有她一个人。

娜把她做的美食发图片给他，如石沉大海。他开始夜不归宿。

她枯坐在餐厅椅子上。虽然立秋了，空气依然弥漫着炎热的气息，她脸上、头发上汗珠直流。

她瞅着餐桌上放的新鲜出炉的离婚证。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今时今日终于还是散了。

女儿上大学刚走一周，娜要怎么和女儿开口。

她神情呆滞，木讷。夜越来越深，窗外偶尔有灯光浮动。她睁着眼睛瞪着黑乎乎的房间，等待魔鬼的降临。

她在哪里？她像是抱着一根圆滚滚的木头漂浮，周围都是水，波浪翻滚，一望无际。掉下来怎么办，她使劲收拢双臂，跟着木头滴溜溜地转。

“有人吗？”她东张西望，扯开喉咙喊:“救命！救命！”

“你在哪里？”娜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我在这里。”她挥舞右手。“哗”木头转跑了，她双手失去依托。“咕咚，咕咚”，水灌进嘴里。娜双腿使劲去蹬，好像蹬空了，双臂不停地摇晃。怎么办，要掉下去了，要死了吗？……

“起床了，起床了。”她的闹铃响了，她惊醒了。做了一场噩梦。

原来真有魔鬼。在梦里她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洪水即将淹没她。她哭了，她痛苦失声。从昨天10点到现在她没有喝一口水，哭声嘎嘎的，像野鸭子。

灰白色的光线照着客厅墙壁上的结婚照。她年轻漂亮，他帅气温柔。两个人微微相视一笑，被摄影师抓拍一下，那一刻是最美的一刻。为什么不把这个带走。他不屑，他不要。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记得那个时刻。

外面天空浅浅的白，她双腿麻木不能动弹。她扶着餐桌试了好几次才站了起来。

她摘下结婚照，“啪，啪，啪”，她用尽全身力气摔碎它们。银灰色的地板砖映着玻璃渣闪闪发光。

她打开大门，天光大白。

她需要力气，她想看看太阳。蹬蹬蹬，她上了顶楼。远方的山层层叠叠一种墨的黑。天越来越亮，山变成墨绿色，森林如同巨大的铠甲覆盖着群山遍野。

她仿佛听见大山的呼唤，森林的诱惑。

3.

今年四月，他们一家三口准备去凤凰山游玩。

其实，提前一个月女儿已经找出来了旅游攻略。要她爸爸开车带着一家人去那里。

凤凰山自然风景秀丽、重峦叠嶂、山势巍峨，可以游玩，还有历史古迹，是明朝一个王爷的陵墓。女儿缠着他要去，他答应带着他们去。

临出发前一天他说要加班，不去了，让她们母女自己打车前去。

兴致勃勃的女儿脸色像失去水分的水蜜桃耷拉下来。她哄着女儿，爸爸要赚钱养家，我们去也行，还自在一点儿，是不。我们喜欢拍照你爸爸又不喜欢，我们喜欢买山上的小饰物，你爸爸看见就说我们乱花钱；他不在身边，我们可以阔气一回。

终于说动女儿一起出去游玩了。一路上娜看着撅着粉色小嘴巴的女儿，不善言辞的她硬生生地挤出几个笑话，让她忍俊不禁。

山门前左右各有几棵大槐树，树龄几百年了，几个人合抱都抱不过来。树上似乎有百只鸟在鸣叫，叽叽喳喳，声音清脆可爱，女儿抬头看，数也数不过来。

山风习习，山峰重重，翠绿的山谷，汩汩流动的溪水。沿溪水溯源，美不胜收。

红色的凤霄花开满了山谷。

陪着女儿欢乐，她的心却碎了。

晚上，她的闺蜜发照片:他陪着他的心头好。他身边的人灿烂的笑容刺痛娜的双眼，睁不开。

第二天送走了孩子。透过高楼窗户向下望，汽车络绎不绝，人流不止。喇叭声、小商小贩的叫卖声扑面而来，她的心揪成一团，无以言表。

难挨的工作，娜一次次的看时间。终于12点可以下班回家。炫白的太阳仿佛把她融进火炉。

“你知道女儿为了这次出游准备了多少？你知道她高三了有一次休假多么不容易？她学业那么紧张，让她出去玩一下，放松心情多么不容易。”她木着脸，声音很高。

“我为什么事事都要听你的？我为什么事事都要听你们的。”他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听我的有什么错？听我们的有什么错？”娜有点气噎。

“我不想听，我有自己的事情，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面目僵硬，嘴角下拉，冷冷地朝着她笑。

“你难道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得。为了等孩子考上大学，维持我们之间的假平衡。”娜被冰冻了，全身没有一点温度。

“我现在不想等了，我为什么要等。”他一脸冷肃。

他是认真的，她知道，她太了解他了。十几年夫妻啊。她的泪水汹涌而出。他为了那个女人什么都不顾了，连孩子都不顾了。

“难道你真的想离婚。”她依然倔强地保持自己的姿势，背脊挺得笔直。口气不再有怒气，而是冷静。

“那又怎样。”他依然固执己见。

“我们已经过够了。争执，争吵，互不相让。”他停顿了一下，从他薄薄的嘴皮吐出:“你觉得有意思吗？”

有人说薄嘴皮的人薄情，真的薄情。

是啊，这样的生活有意思吗？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眼角的皱纹比上个月增加了许多，头顶发根已经变白。她早已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但是她不想女儿有心理阴影，尤其是在即将迎接女儿最重要的高考。

她四指并拢紧紧地压在大拇指下:“好，女儿上大学一走我们就离婚。目前我们还要维持这样子的和平状态。”

他起身迈出家门。

4.

朝阳在东方冉冉升起。满天的彩霞围着太阳向天空辐射，由白粉、粉红、霞红的云铺就。

她揉了揉疼痛的双眼，用手搭在双眉，仰望东方。

火红的太阳热情得从云层里窜了出来。它周身围绕着霞帔，要让全世界看见它的光芒。

“你是我的小苹果呀……”电话铃声响起来。啊，微微的电话。

“微微。”娜来不及问孩子，就听见电话里传出微微急促的声音。

“妈妈，你还好吗？爸爸给我打电话了。”

“微微，妈妈没事。”

“还说没事儿，我就听见你鼻音很重。”微微停顿一下:“其实我早就感觉到了。小时候你和爸爸都是眉眼带笑，言语温和。后来我发现家里的气氛不对。你们带着面具，看见我笑也是假笑。偶尔我从卧室出来，瞥见你们干瞪着眼，谁也不理谁。”

“你是怎么发现的，我的妞妞。”娜的眼泪在眼眶里旋转，欲坠不坠。

“妈妈。我已经长大了。我也是很敏感的。”

“妞妞，对不起。”泪水散落双颊。

“妈妈，我爱你。你最近几年都不爱笑了。妈妈，不要伤心，我们开始全新的生活吧。”

“好的。妞妞。我一直怕影响你。”

“妈妈，我没有事。”微微的声音清脆可爱。

佛家讲因果，该来的还是会来，既然来了就接受吧。为了女儿，夫妻间伪装的温情已然逝去，伪装的面具也已经撕下。

接受全新的自己。“妞妞，你好好学习。我们一起努力生活。”

“加油。”

娜展开双臂接收太阳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