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六一在最后的日子里

下午三点多钟,家里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冷冷清清的。王六一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收音机,收音机里一个女人轻声细语地对他耳语着。

王六一已经病入膏肓,声音大了他嫌吵。

每天这个时候收音机里都要播诵一篇配乐小说,今天播诵的是美国作家欧亨利的最后一片叶子。

王六一静静地听着。

王六一长着一张长脸,高眉棱,深眼窝,挺拔的鼻梁,阔嘴巴。床头墙上挂着他年轻时候的一张照片,阳刚之中透着一股帅气。此时的王六一,被病痛折磨的变了形,枕头上的一张脸就像骷髅头,干枯,蜡黄。

配乐小说结束后,照例播放一首名曲欣赏。王六一在舒缓的音乐声中睁开眼睛,向窗外望去,窗外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树,现在是十二月份,树叶凋零的差不多了。

梧桐树下坐着一个人,是王六一的父亲,父亲两年前患了脑血拴,整个人就傻掉了,一天到晚歪着个脑袋,一句话都不说。

母亲在世时,把父亲照顾的很周到,身上常年穿着白衬衣,外面套着蓝中山装,脚上的布鞋崭新的。母亲把父亲打扮得就跟去相媳妇的新女婿似的,总是牵着父亲的手,夏天在梧桐树下乘凉,冬天则在梧桐树下晒太阳。

母亲接受不了王六一肝癌晚期的打击,在一个晩上心肌梗塞离开了人世。

母亲一共生了五个孩子,半路夭折了四个,只活下来了王六一一个。

冬天的太阳总是羞嗒嗒的,还没怎么露脸就嗖地一下躲到楼房西边去了。楼房高大魁梧的影子劈头盖脸的压在父亲身上,压在父亲身上就跟压在他身上似的,令他喘不过气来。

王六一把脸贴在窗户上,喊父亲回家,怎奈声音细小的连他自己都感到羞愧,于是他使劲的敲窗玻璃,父亲雕塑似的不为所动。

这么一折腾,王六一累得就要虚脱了,他只好放弃,躺下歇息了一会。等他再次朝窗外看时,他看见父亲被前妻余美珍搀扶着,颤颤巍巍的往家走。他闭上了眼睛,感觉眼角发烫,用手一摸,原来是一行眼泪。

王六一听见开门声,赶紧闭上眼睛假寐,他实在不知道该跟前妻说些什么,痛哭流涕的请求前妻原谅?感恩戴德的发誓来生报答她?那不是王六一的性格,他的性格就像余美珍说的,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

余美珍安顿好前公公,就到王六一屋里来了。她看见前夫就不由得爱恨交织,她有太多的怨恨要在他跟前发泄,她的怨恨一旦发泄就像枪林弹雨,她又担心他这副样子恐怕招架不住袭击。

余美珍叹口气,哀怨地剜了一眼前夫,王六一就像熟睡了,鼻息均匀。她不相信他有那么多的嗑睡,多半是不想跟她说话装出来的吧?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她小声试探着问。

还行。王六一睁开眼睛回答着。

果然如她所料,她更生气了。张嘴想跟他吵几声,想到医生说他只有两个月活了,如今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她不想让他生一肚子气到那边去。

余美珍咽口唾沫让自己平静下来,把热水瓶从床头柜移到门边矮柜上,把拖鞋往床底下踢踢,这才用和缓的语气问,那你晩上想吃点啥?

随便吧。王六一敷衍道。

随便是什么饭?我最讨厌这样的回答,看似很随意,其实最难琢磨了。余美珍终于没能按捺住自己的情绪,提高了嗓门。

王六一轻轻皱了皱眉头,他心想周静才不会这样跟他说话,周静说话那才叫有艺术,同样的话经由她嘴里出来,听了叫人有说不上来的舒坦。

想到周静,王六一的心就像被锥子扎了一下,并且有些难为情。王六一自认为自己不是好色之徒,谁知见了周静就像吃了迷魂药,糊里糊涂的就坠入了情网。

中老年人恋爱,就像老房子着火,火势凶猛,简直是没得救了。自从他跟周静有了第一次,他就像纯情的小伙子,为周静守身,再也没有碰过余美珍。余美珍这个生八路,在一天夜里,趁着他睡着了,抓着他的命根子,要挟他要撅断,歇斯底里的喊着,我得不到谁也别想得到!

王六一看着余美珍,她瘦了,也老了,银盆大脸上两颊凹陷,眼睑下垂,显得腮帮子特别大。她那天晩上一副豁出去的模样,现在想来还蛮可爱的。

王六一觉得自己对余美珍的态度有些过分,咧着嘴对余美珍一笑,算做赔罪,那笑在余美珍看来比哭还凄惨,差点把余美珍的眼泪引下来。

那就熬红枣小米粥吧。王六一息事宁人地说。

余美珍到厨房做饭去了。

她把红枣小米粥熬到煤气灶上,削了几颗土豆,王六一爱吃酸辣土豆丝。她把白白胖胖的土豆放在案板上切成片,每切下一片,嘴里就骂道,我千刀剁了你个忘恩负义的周静!

周静曾经是余美珍的徒弟,长得又黑又瘦,个头又小,像没发育的中学生。据说周静的母亲跟姐姐嫁了一个丈夫,姐姐不放心丈夫一个人在城里,就派妹妹去监督姐夫,谁知结果把姐夫监督成了丈夫,姐姐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则,默认了现实。姐妹俩一个住在乡下,一个住在城里,相安无事的共有一个丈夫。

周静把余美珍不叫师傅叫余姨,左一口余姨右一口余姨,把余美珍叫的心花怒放。余美珍没有多少心计,对周静疼爱有加,家里做了好吃的就叫上周静。

王六一是车间主任,经常带领职工到兄弟单位学习,那天从外面学习回来,周静居然穿着王六一的外套,宽大的像袍子似的,周静把两只长袖子象甩水袖似的甩着,在车间里乱蹿,用实际行动告诉全车间的人,她和车间主任好上了,大家快来看呀,衣服都穿在身上了。

有好事的就跑到余美珍跟前,拐弯抹角的提醒她以后提防着点徒弟。余美珍也没听出来那人的弦外之音。直到有一天余美珍带孩子回娘家,回来怎么都打不开大门,以为锁坏了,就叫隔壁人帮她撞开了门,屋子里站着王六一和周静,周静正慌乱地拿着王六一的裤子往腿上套呢。

余美珍把土豆片拍整齐,再切丝,每切一下,接着骂,我万刀剐了你周珊珊!

周珊珊是王六一和周静的私生子,周静和王六一的事情败露后,很快嫁给了外市一个知识分子。又跟王六一暗度陈仓,生下了女儿周珊珊。周珊珊八岁了,几乎是王六一的翻板,一个古怪精灵的小姑娘。

余美珍只顾着发泄,把自己的手指头也一并当成了冤家对头,一刀下去,切掉了左手食指半拉指甲。她只觉得手指头先是一木,紧接着就是钻心的疼痛,十指连心,最后几乎是砰砰跳着疼了。

余美珍的眼泪都要下来了,她顾不得受伤的指头,赶紧的在切好的土豆丝里寻找切下来的半片指甲,左拨拉右拨拉,无奈土豆丝和指甲一个颜色,没找着。如果让王六一吃到嘴里,他不连盘子砸向她才怪。

余美珍翘着受伤食指把剩下的土豆切完,把心一横,心想反正不是夫妻了,看他王六一能把她怎么样?王六一要敢朝她发火,她就撂挑子走人。

放下心后,余美珍就想试试王六一看见她的伤手是啥反应,潜意识里她想跟王六一撒撒娇。余美珍用创可贴包扎了伤口,就给王六一开饭了。

王六一一眼就看到了余美珍的伤手,因为余美珍夸张的翘着受伤的手指头,痛苦万状的表情给王六一递饭。他的气简直就不打一处来,他在心里说,都五十岁的人了,干点活就要付出代价。

王六一偏不去询问余美珍是如何把手弄伤的,甚至连一个关切的目光都吝啬。他接过碗,也不管稀饭烫不烫,就埋头喝起来,故意弄出呼哩呼噜山响来。余美珍自讨个没趣,落寞的把那只伤指头悄悄的放下去,归到指头队伍中去了。

余美珍去厨房把自己的碗也端进来,坐在床尾,家里就他俩吃饭,坐在一起有个吃饭的气氛。

余美珍嘴和筷子并用,在自己碗里替王六一把一只枣皮剥掉,放在王六一碗里,温柔地说,怕你消化不了枣皮,替你剥掉了。

他没吭声,肺都要气炸了,要放离婚前,他早就一嗓子吼过去了。她就爱自做多情,看着碗里沾着前妻唾液的枣肉,他要吐出来了。他忍了忍,把碗往床头柜上一推,虚弱地说,不吃了,没胃口。

她赶紧站起来,把碗也放在床头柜上,关切地问,是不是太累了,要不我喂你吃?他闭着眼睛摆摆手,制止了她,她站在床前,无奈地搓着双手。

吃罢晚饭,余美珍坐在沙发上歇息,大女儿王慧来了,她下岗后在市场开了家文化用品店,下班后弯过来看父亲。王慧手上提了一只鳖,已经让水产店处理好了。余美珍看见就皱眉头,嘴里啧啧有声的表示着害怕。

没事,我都让人家收拾好了,你用干净水再洗洗,放在砂锅里清炖,作料就放两段葱,两片姜。

余美珍坐着没动,王慧知道母亲不喜欢做饭,一顿家常便饭做下来都让她心浮气躁的,让她炖鳖确实有些勉为其难。王慧就提着鳖到厨房操作去了。

余美珍跟到厨房,袖着手看女儿干活,说,你爸晩上只吃了少半碗稀饭,照这样下去营养肯定跟不上。

要不我才给我爸炖鳖汤,到时候你也喝,你也需要补充营养。

余美珍没吭声,王慧憨厚,嘴笨,但是憨人有憨福,公婆喜欢她,丈夫心疼她。

王慧把鳖炖到砂锅里,开大火,在边上等着,锅开后,把火关小,用汤勺撇去浮沫,用文火炖。

我调好火了,中间不用加水,一直炖。现在是七点,炖两个小时就好了。王慧看着手表,交代母亲。

汤好了就直接可以喝了吧?不用加别的东西?余美珍怕做错,问王慧。

看个人的口味,加豆腐,胡萝卜,白萝卜,海带都成,要是不想加,光喝汤也行。

记得九点关火。王慧洗手,走出厨房,交代跟在身后的母亲。

王慧到父亲屋里,头顶上的灯泡瓦数低,很昏暗,床上躺着病人,更加的感到压抑,她看见父亲的脸黑中泛蓝。

爸,你感觉今天好些没?王慧替父亲掖好被子,问。

还行,你都累了一天了,就不要来了。晩饭还没吃吧?王六一咧嘴对女儿笑笑,说。

王慧看见父亲凄惨的笑容,难过的想哭,她也不知道怎样安慰父亲,就跟母亲说,妈,你明天就不要到我店里帮忙了,安心在家照顾爸,你两头跑累病了咋办,咱家可就指望你呢。

没事,我怕你一个人忙不过来。余美珍说着,拿眼睛瞟王六一,希望王六一说一句挽留她的话,那样她在这个家就理直气壮了。

王六一只作没看见,也不说话,拿眼睛示意王慧回家去。王慧不知道怎样替父母在中间转圜,在床边站了一会就告辞了。

王慧走后,余美珍大概收拾了厨房,就过来给王六一洗漱,她绞了一只热毛巾,帮王六一擦洗了手和脸,忽然想起来还没帮王六一上厕所,就搀扶着王六一下床,王六一瘦的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搀在手里轻飘飘的。

她想起来他年轻时候爱打篮球,身上的肌肉一块一块,很结实。他俩那时候刚进厂,她那时候长得很丰腴,银盆大脸,皮肤又白,留着长及屁股上的粗辫子,走路辫子来回的在屁股上舞动。他俩是一个师傅,架不住工友的起哄,就走到了一起,有时候起哄也能促成一桩婚姻,只是不太牢靠罢了。

余美珍把王六一搀扶到厕所门口,就松手了,让王六一自己进去,毕竟离婚了,该注意的还是要注意。

王六一刚进厕所就咔嚓一声插上了门,搞得余美珍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这样不明不白的住到前夫家,难道她就没有顾虑?她是一个被抛弃了的女人,能够摈弃前嫌伺候前夫,她要鼓起多大的勇气?难道她会在他正方便的时候不知廉耻的破门而入?余美珍拷问着自己,伤心的哭起来。

王六一小便时小心翼翼地顺着池边轻轻地一点一点的撒,生怕弄出点声音来令双方难堪。相比起来余美珍就不注意细节,每次上厕所都十万火急似的,厕所门也不关,撅着白花花的屁股,唰唰的撒起尿来,王六一要是在家,一边用脚帮她把门勾上,一边教训她,孩子都大了,注意点形象好不好。

跟周静好上后,他简直就不能容忍她这样了,在心里骂她,没教养,粗俗,陋习!他一见余美珍当着他的面进厕所,扭头就走,眼不见心不烦。

余美珍这次回来上厕所关不关门,他是无法知道,因为他压根就自己下不了床。王六一撒毕尿提溜着裤子靠在墙上缓气,听见有人开大门,知道是上高三的王强下晩自习了。

王强进门看见母亲站在厕所门口伤心的流眼泪,就知道父亲在上厕所问题上又惹母亲不痛快了。经历过家庭离异的孩子大多成熟的早。王强一边在门背后挂书包,一边跟母亲说,妈,我来照顾爸,你歇息去吧。

余美珍看见儿子,破涕为笑,她也不避儿子,撩起衣服擦掉泪水,兴兴头头到厨房给儿子弄饭去了。

王六一听见王强说话,还没系好裤带,就拉开了插销,厕所特有的气味狗似的汪的蹿了出来。

王强架着父亲回到卧室,让父亲坐在椅子上,他把床铺平展,搀扶父亲躺进被窝,把四周被角掖整齐,把热水瓶放在床头柜上,把夜壶搁在床下父亲伸手可及的地方,顺手把拖鞋鞋尖朝外摆整齐,以便父亲下床伸脚就能套上。做好这一切,余美珍在外面喊,强,饭好了!

王强看父亲一眼,父亲关切地说,赶紧去吃吧,一定饿坏了。

余美珍又失眠了,年轻时候她压根不知道失眠是什么滋味,老感觉睡不够。自从王六一迷上周静后,失眠就开始频繁地光顾她,令她苦不堪言。离婚后状况好了一些,谁成想王六一却病了,自己鬼使神差跑回来照顾他,失眠的症状较之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余美珍在床上翻来翻去的烙煎饼,她一方面为王六一的病担心,一方面咒骂他是罪有应得。

她跟他的婚姻因工友的起哄而成,王六一他母亲没看上她,她的长相打眼一看,还行,可是不能仔细看,眼睛大而无神,鼻梁也不棱,尤其是眉毛,竟然连在了一起,俗称连心眉。他妈说长着这种眉毛的女人不明事理,爱胡搅蛮缠,而且不能干。

王六一的母亲泼辣,能干,好强。余美珍跟王六一有了两个孩子以后才领的结婚证,是当时茶余饭后的谈资。

因为前头两个孩子是女孩,婚后余美珍又生了两个,老四是个男孩。婆媳关系一直也不好,婆婆看不上媳妇干活,嫌粗手大脚,还不利索。媳妇也不乖巧,嫌婆婆事多,动不动的就撅嘴吊脸以示抗议。

天快亮的时候,余美珍才眯糊了一会,闹铃就响了,余美珍爬起来给王强做饭,打发走儿子,余美珍又服侍前公公和前夫吃了早饭,这才洗脸梳头发。她的确不能干,整天看她忙碌,手底下却不出活。

余美珍出门时已经九点多了。

王六一看着窗外,梧桐树上的叶子在夜里结了霜,太阳照射在上面,波光潋滟。树叶在夜里又凋零了许多,他想起来小说最后一片叶子,他不奢望自己是琼西,但他希望女儿周珊珊是他的贝尔曼。是的,女儿就是他的贝尔曼,那个画下最后一片叶子的救命恩人。

窗台上落了一只麻雀,踱着方步,叽叽喳喳个不了,很快就有两只麻雀落在了它旁边,三只麻雀头抵头商量着什么,后来就一字排开,向他行注目礼,它们是一家子吧?

王六一羡慕的看着麻雀,伤感了,他的家原本也是这么幸福,一家六口上街,女儿跟父亲勾肩搭背,儿子跟母亲手牵着手,引来无数羡慕的目光。他每次下班,推开门,就像到了花果山,四个孩子一拥而上,吊在他脖子上,手臂上,大腿上,没大没小的喊着他的名字,他幸福的不能自己,常常就红了眼圈。

是他亲手毁了这一切。

他不知道他那个时候为什么会如此诀绝,真是走火入魔了。他等不到余美珍同意离婚,就辞了职,追到周静所在的城市去了。起先周静还没离婚,他们只能做地下夫妻,后来周静离婚了,他们也没能终成眷属。周静说,他们是灵魂的结合,不需要一纸世俗的婚约。再后来,他得了重病,被周静赶出了家门。他没脸回家见父母,如果不是前妻得了信派女儿找到他,他也许早就客死街头了。

很响的开门声打断了王六一的回忆,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和酒精味的混合体弥漫在屋里,三女儿王娟回来了。王娟在夜总会上班,昼伏夜出。她把钥匙往鞋柜上一扔,扭着屁股走到父亲门口,眼睛虚眯着,往门框上一依,职业性那么一笑,很有些巧笑倩兮。

王六一生气的把头拧向墙壁,四个孩子就老三让他费心。

爸,你可搞清楚了,我是二陪,喝酒聊天的,不是三陪。周静倒是做着体面职业,可她做的事情跟三陪有啥区别?也难怪,她妈就是做二奶的,女儿能好到哪里去?

王六一没说话,气的呼哧带喘的。当初他跟余美珍离婚,四个孩子就王娟持无所谓态度,其实对她伤害最大,那时候她刚上小学六年级,从此学习一落千丈,勉强上到初中二年级就辍学了。抽烟喝酒,奇装异服,女扮男装。

王娟嘴上笑着,眼睛却哭了,跑到卫生间就着水龙头哗啦啦的流水声,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下午两点多,王娟站在镜子前涂脂抹粉,描眉画眼,准备上班。余美珍回来了,娘俩一般见不上面,每次都是一个刚走,一个才回来。

妈,你今天咋回来的这么早?王娟继续着她的化妆工程,问道。

今天礼拜一,学生上课,顾客不多,你姐就让我回来了。余美珍回答着,放下包,拉开冰箱看了看。

你爷跟你爸中午吃的好不好?

谈不上好坏,一人一小半碗饭,你吃过了没有?锅里还有剩下的。

我吃过了。

王娟浑身上下香喷喷的,脸抹得就像鬼魅似的,怕母亲数落她,弯着腰绕到余美珍背后,说声,拜拜!就出了门。

余美珍来到王六一屋里,王六一正沉浸在他的世界里。她心想他肯定在想狐狸精周静,不由得为他叫屈,你为人家成了这个样子,连命都要搭进去了,人家这会儿不知道正在给那个男人投怀送抱呢。

余美珍给王六一掖好翘起来的被角,王六一这才发现前妻站在他旁边。王六一想,母亲说的不错,余美珍的确不精干,眼前的余美珍,披头散发,头发不知是被风吹得,还是来不及往耳后抿,凌乱的扑在她憔悴的脸上。

他的眼睛从前妻脸上移到她衣服上,那胸膛上也不知道几时吃饭溅上去的饭点子,星罗棋布,王六一在心里说,就是再忙,总能挤出点时间洗衣服吧?就是不洗,换掉总归是有时间吧?

你妈邋遢,难道你也看不见?你妈穿着这么脏的衣服帮你招呼顾客,你也不觉得丢人?王六一转而又在心里责备王慧。

余美珍站在前夫床前,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她知道王六一从前讨厌她,认为她说的都是废话,问的问题也是明知故问,因为她问王六一问题,王六一没有一次正儿八经回答过,不是不理她,就是不耐烦的冲她吼几句。

一时间气氛有点僵,王六一舔舔嘴,正要说话,余美珍以为王六一口渴,赶紧地把水递到他嘴边,他将错就错抿了一小口。

他想跟她开句玩笑,活跃一下气氛,又怕拿不住深浅,玩笑开过头了,让余美珍认为他轻浮,引起她反感,他知道余美珍压根没有幽默细胞。

这天余美珍从外面回来,脸上挂着满意的笑,看王六一眼神温柔了许多。二女儿王丹到日本劳务输出,已经去了两年,昨天给余美珍汇了一笔钱,嘱咐母亲一定要为自己花掉这笔钱。

余美珍拿到这笔钱心里就有了打算,她一大早就出门了,先坐车到凤栖山公墓给王六一买了一块墓地,她要让王六一入土为安,到时候再把婆婆的骨灰也迁过去,让母子俩团聚,在那个世界里互相照顾。

从墓地回来,她又去给王六一订做了一套春夏秋冬四季寿衣。她要让王六一穿的体体面面的去见他母亲。

余美珍回到家,已经下午了,她顾不上歇息,就到前夫房间去了。王六一眼巴巴的看着门口,她进去也没反应。

王六一看见周静领着周珊珊走进门来,周珊珊张开双臂朝他扑过来,脆生生的喊他,爸爸!周珊珊皱着小眉头,伶牙利齿的认真的问他,爸爸,为什么别的同学只有一个爸爸,我有两个爸爸?一个姓王,一个姓屈,而我不姓王也不姓屈,姓周,同学骂我是私生子。爸爸,什么是私生子?

他跟余美珍生了四个孩子,他对四个孩子的爱加起来也不及他对周珊珊一个孩子的爱多。他不要周珊珊受委屈,他要找欺负女儿的同学去算账。

王六一急火攻心,脸憋得通红,手在空中乱抓,吓得余美珍失言察色,哆嗦着嘴唇说,他爸,你咋啦?你可不敢吓唬我。要是她知道王六一发病的真正原因,还不把她气死。

王六一直瞪瞪看着女儿,生怕一眨眼女儿不见了。看着看着,女儿的脸变成了前妻的脸,余美珍趴在他耳朵旁说,他爸,你想说什么?王六一一挥胳膊,打在余美珍的脸上,余美珍一愣,以为王六一病糊涂了,也没在意。

王六一却清醒了,心里讪讪的,也不好说什么,只有闭上眼睛装嗑睡。

王六一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他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余美珍左右不离的伺候着他。王慧一大早就回来看父亲,余美珍跟女儿说,你抽时间把周静母女叫回来,让你爸跟她们见一面,要不然你爸闭不了眼。

说得王慧悲从中来,抱着母亲嚎啕大哭,王强听到哭声也跑过来,搂着母亲和大姐也跟着哭起来,他的哭声雄浑,穿透力很强,把窗台上正在唧唧渣渣的麻雀惊扰的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王慧给丈夫打了个电话,让丈夫到店里招呼着,她即刻动身去找周静了。晩上她才回来,一进门就嘤嘤嘤哭起来,也不说话,余美珍又恨又急,也拿她没办法。

王慧哭够了,这才开腔说话,周静已经不在原来那个单位上班了,我费了老大劲才打听到新单位,传达室不让我进去,让我在会客室等,谁知等到中午下班,一问,周静上午压根没上班。我就打听她住处,因为是刚调去的,没人知道。我又返回她原来单位,门房跟周静很熟,说周静最近很忙,在办出国手续,她前夫要到美国留学,她已经跟前夫复了婚,孩子也改成屈珊珊了,她在做陪读夫人的准备工作呢。

余美珍气的咬牙切齿,说,她不来了正好,让你爸从此死了这份心。王慧担心的问,那我爸能闭上眼睛吗?

这天是元旦,儿女放假。王六一早上醒来,精神特别的好,破天荒喝了半碗牛奶,吃了半块面包。他一高兴,说中午想吃揪面片。

余美珍心就慌了,她知道王六一要走了,她强装笑脸说,我一会就去和面,醒到中午肯定筋道。

余美珍在去厨房的路上差点摔一跤,骇得脸都白了,她告诫自己一定要镇定,她可是孩子们的主心骨呀。

余美珍两手直打哆嗦,和面时把水给放多了,她知道王六一不爱吃软面,只好重新和面,第二次又放多了。她腿一软,蹲在地上,用手锤打着自己的脑袋,她一辈子没中用过,想在前夫闭眼之前留个好印象都做不到,她太无能了,怪不得婆婆看不起她,王六一嫌弃她。

余美珍冷静了一会,第三次总算把面和到软硬适中。

余美珍高兴地跑到王六一屋里,他看见她顶着满头面粉,宽厚的笑了,跟儿女说,看你妈都变成白毛女了!儿女这才看见母亲头上的面粉,纷纷咧嘴附和着父亲笑了几声,气氛不那么沉闷了。

王慧喂父亲吃饭,王六一只吃了一片面,就陷入了昏迷,儿女们一迭声的喊着爸爸,之前母亲跟他们交代过,如果父亲进入了弥留,一定要大声的喊父亲,免得父亲找不到回家的路。

余美珍到厨房烧了一锅开水,她要给前夫清洗身子。也许是热毛巾的热敷作用,王六一睁开了眼睛,他先是挨个看子女,正着数一遍是三个,倒着数一遍还是三个,数来数去总是少了两个。

王丹在日本,他知道,可是珊珊呢?咋看不见人影?他向门口望去,忽然看见周珊珊站在门口,皱着眉头,望着他。他想让王慧把妹妹抱过来,嘴里却是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待他看清为他擦洗身子的是前妻,他有些难为情,闭上眼睛扭捏了一下。

余美珍仔仔细细给王六一擦干净身子,坐在王六一床前,拉着他的手摩挲着,他也没反对,任她抚摸。后来余美珍干脆坐到了床上,抱起王六一的头放在她的怀里,身子轻轻摇晃,似在哄他睡觉。

余美珍用手梳理着王六一稀疏花白的头发,他一副很受用的摸样,一行眼泪从他的长脸上蜿蜒而下,流到嘴边不见了。

天在下午五点多就黑透了。

后来下起了雪,纷纷扬扬,房子白了,树木白了,马路白了,天空亮了许多。

王六一在余美珍怀里头一歪,永远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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