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接到母亲的电话,问我普渡要不要回家吃饭。我说普渡什么时候啊?母亲说今天十三啦。猛地从作业堆里抬头,普渡又到了!在无声无息中。
烈日之下烟雾缭绕中泛着油光的一桌子食物,煮熟的鸭子光着身子被盘起来供着,嘴巴里塞着鸭心。白灼五花肉一整块一整块叠起来,刚蒸好的红糖米粿套在红色托盘里,又大又肥的龙眼一大束一大束地摆在一旁,在一排整齐的小酒杯背后默默地、虔诚地等待诸鬼神的享用。母亲忙前忙后,焚香烧纸,念念有词。而在这一幕焦点画面的背后,是一双双发光的眼睛,孩子们就如赛道起点的选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踮着脚尖、流着口水伸长手臂,时刻准备着妈妈烧完纸,一声令下帮忙将食物撤下供桌。而我们的共同目标,则是那颗神圣的鸭心。因为它取用最方便,色香味美,还能彰显我手脚的敏捷。
比赛还没完,我要以最快的速度吞下鸭心, 又以最快的速度奔向盘子里的鸭子,用力扯下鸭翅膀,在鸭翅膀上涂上自己的口水之后,才算宣告最后的胜利。大姐稳重,一般不屑于跟我抢;二姐经常不在家,弟弟当然抢不过我,因此我能称得上这场比赛的常胜将军,这在父母眼里并不算什么荣誉,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抢肉吃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祭祀时,母亲总会吩咐我将饭锅打开,我说,鬼神神通广大,难道连饭锅也打不开吗?其实我心里很讨厌这些鬼神,因为他们,我们要吃冷饭,还要忍受美食当前还必须等待的痛苦。不过算了,好歹因为他们,我们有了吃肉的机会。因此对我来说,普渡就是对我的普渡。
节日在即,孩子们总是期待的,就在母亲准备祭祀物品的时候,我们就开始想着要瞄准哪个东西吃,在哪个位置起抢,用什么方式抢……,就这样心怀鬼胎,又忍不住互相讨论。母亲说普渡这天不要把衣服晾在屋外,因为这天地府之门大开,会有很多鬼魂出来游荡,衣服会沾上鬼气……直到多年以后,我们四姐妹在普渡之日从各地回家看望父母,母亲也照旧要在饭后就催着我们返程,说天黑了开车走路都不吉利。我们总会觉得这很可笑,依然虚心接受,坚决不改,聚到夜幕来临方各自散去。
人到中年,开始钻进了工作,钻进了事业和自己的小家庭,与原来那个故乡渐行渐远。如果说,年少时我们总觉得未来还有余数,那么现在的我们更多恐惧的,是死亡的越来越临近。我不敢去想象母亲在夜里独自一人的孤独与无助,不敢去想象多年以后陵园里新增的新坟上新刻的名字,不敢去想象劳碌一生在尽头处的回望。但非要面对的话,与其害怕,不如珍惜当下的每一次相聚,每一个笑容,每一句关怀,每一个拥抱。然后笑对生死。
普渡依旧是牵动人心的。生者怀念已故亲人,死者仿佛在另一个世界起死回生,以另一种方式与生者相聚。而生者又借此机聚在一起,面对生死,思考生死、连同生死。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奇妙。人生在世,不就是一场普渡而已吗?与过去的每一场怨恨和解,与自己和解,与生命和解,何尝不是一场自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