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镯子

                                                                                   文:李理


2015年9月19号,奶奶离开了人世。

这是我第一次经历至亲的离去。我未能在病榻上陪她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然而这并不是我最遗憾的事。

最后一次看望奶奶的回学校途中,我在手机上写下:“这可能就是此生见奶奶的最后一面。二十年生命中都存在的一个人,就要以另一种姿态存在我的生活里”写下这些字,我的眼泪不听使唤的往下掉,我拼命抑制可还是无能为力。

当我匆忙赶到家中的时候,已是傍晚,奶奶在棺材里安详的沉睡。大人没有立刻带我去看她,而是逼我坐下吃饭。他们是想让我平静心情,也好让我有充足的时间去回忆我和她共同渡过的日子。我的眼泪大滴大滴的落在碗里,弟弟说:“姐,别哭一会带你去看奶奶”。他强忍着泪水和我说。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是如此的害怕失去她,我是如此的惦念她,我是如此的爱她!

然而此刻喷薄而出的情感却是多年前那个小女孩所不能理解的。


我的父亲在家中排行老末,还有四个哥哥一个姐姐,到我这一辈家里的小孩子就更多了。上世纪的农村思想还是很封建落后的,“重男轻女”这个看似特别离谱的观念还是根深蒂固的扎根在老一辈人的心里。在这样一个庞大的家族中我特别不讨喜甚至没有存在感。人们都喜爱聪明伶俐的小孩子,这本身无可厚非,但每个人都想被重视,包括在自闭的状态下长大的我。一个我忘记是正午还是傍晚的夏天,总之那天很闷热。弟弟和我同在房前的空地上,我还清楚的记得奶奶给他几角钱叫他买完雪糕回家去。幼年的我自尊心就强得出奇,我忘记了自己是怎样走回家的,但我还记得我缠着妈妈一口气吃了好几只雪糕的情景。我不用会撒娇的方式向大人要来一两颗糖果或几只雪糕,甚至不肯和他人有过多的交流交流。东北有一句土话形容一个人孤苦伶仃无人疼爱——“舅舅不亲姥姥不爱”,在我这里可以改成——“伯伯不亲奶奶不爱”

我的母亲也是天性笨拙的人,她不会说漂亮的话,又是最后一个嫁进家里来的人,在众多的儿媳中也是不讨喜的。她在奶奶的排挤下艰难的生活,直到不和奶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情况才有些改善。她曾经受过的委屈我只得在她的只言片语中略微了解到,她是不肯和我多说的,因为她生怕问题会牵扯连累到我。她从不刻意带我去讨姑姑伯伯爷爷奶奶的喜爱,尽管她知道只要逼我说几句新年好,我就能得到她们的笑脸和宠爱,也能让自己有面子。

然而我们都没有这么做。


我上学早,更是早早的就离开了家去外面上学。一年到头我都回不了家几次。在我稚嫩的心中固执的认为:除了父母之外亲情是可有可无的。但母亲要求我每次回家一定要去看望爷爷奶奶,顺便给她们带去点新鲜的水果、蔬菜。

渐渐的我发现,我可以和她们交流,甚至可以在她们面前撒撒娇发发牢骚,比如作业太多,零花钱太少。她们也总是把家中水果洗好了给我吃,也给我几块钱买几只雪糕和糖果。我也看到了“别人家的奶奶”眼里的那种目光,有疼爱有慈祥。

大概是在初三的那年冬天,大人在客厅谈天,我在厨房煮方便面。在我用刀割香肠外包装的时候不慎割破了小指头,血一直向外涌,从厨房到客厅的短短路程,我另外一只手的手掌里满满的都是血。脸瞬间变得惨白,额头甚至开始有汗珠出现。

最先慌了神的是奶奶,她拿来毛巾快速帮我止血,又一边告诉别人快拿药箱。血很快止住了,但家里没有创可贴不能进行伤口的后续处理。她便去三伯家找创可贴,一路匆忙,一路惦记。她说:“看孩子都快疼哭了,我心这个不得劲。”她的眼泪甚至就在深陷的眼窝里涌动。

那一刻,我竟然觉得我拥有全世界上最好的奶奶,最起码我拥有了一个疼我爱我的奶奶。

后来证明我的感觉是对的,她是爱我的奶奶,深深爱着我的奶奶。


奶奶逐年变老,好像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个眼窝深陷、满脸皱纹、走路蹒跚的老人。这个时候她需要更多的照顾,我的母亲就充当了这个照顾她的人。给她理发,带她洗浴、为她换洗…也就是这样的平凡的无奇的小事,使我真正感受到母亲的胸襟和气度,以及那永远都不可磨灭的炙烈情感。

原来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是不知道谁会真正的陪在自己身边;原来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是会因各种原因怨恨他人。奶奶去世后,我曾看到过母亲写下这样的文字:“当她走到生命的尽头的时候,曾经的那些事便没有那么重要,谁没对谁多好,也没对谁多坏,最起码自己是问心无愧。”这是两辈人之间的和解,也是跨越死亡沟壑谅解,更是生命中不可磨灭的亲情在无言述说。我们都是惦念彼此的人,我们都是怀念彼此的人,我们都是深爱彼此的人。

奶奶离世前,大概有两年多的时间卧床不起。在她尚能走路的时候,曾执意给我一个“银镯子”。这算是一个什么值钱的东西,也不算是一个特别珍贵的礼物。但这却是一个年迈的妇人唯一可以留给我的东西。

我没有接受的理由简单得可怕:家里不只有我一个孩子,作为姐姐的我不能接受,要留给弟弟妹妹,我不能接受奶奶的“小灶”。那个时候我不懂得是:奶奶是在用这个银镯子表达对我及母亲的亏欠,奶奶是在用这个银镯子“赎罪”。

因为她曾和人说过:她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是我的母亲,最亏欠的孩子就是我。

就是这样一个身材矮小、不会写字的农村妇人,用这最简单质朴的方式表达自己。她把一辈子都戴在手上的银镯子给了我,也把她的心交给了我,用来换她生命最后日子里的心安,来解开自己的心结。我们终其一生不过是在寻找我自己和解的机会,但往往这种机会却牢牢地抓在他人手中。我的手中至今还牢牢的握着奶奶与自己和解的机会,还有奶奶那离世前那存留于世的遗憾。

她执意要给我一个银镯子,然而我并没有接受。

我永久的伤害了一个人,即使那时的理由看似是那样完美无缺。我没有接受那只银镯子,也就等同于我没有接受她的歉意,没有给她一个心安的机会。

当一个人彻底的离开了你之后,你就会知道有些事情是会让你惦念、难过一辈子的。现在的我只能靠一点点残存的记忆来想念她,却不能用什么东西来“睹物思人”。那个不知踪影的银镯子就成了我心里不能抹去的创伤。


今年春节,爷爷去了姑姑家,奶奶早已不在。吃完年夜饭、看完春晚躺在床上的那一刻,我是那么那么的想念她。害怕鬼神的我,甚至希望奶奶此刻能够出现在我面前,那怕是魂魄,我绝对不会喊不会叫,我只想告诉她:我很好,学业很顺利,人际关系也很好。

曾经那个笨拙的、愚钝的、固执的、连讲话都会脸红的小女孩长大了。如今变得开朗活泼、勇敢坚定,她收获了很多的朋友和荣誉、赞扬与肯定,只是只是她不能再有你。

你离开了很久之后,我才懂得那只银镯子的意义。请原谅我曾经的愚钝和自以为是,原谅我未能当面和你说句“爱你”。

我也渐渐知道了为什么人们对“传家之宝”会有那么深的情感,人们所讲的“传家之宝”是亲情的载体,更是一种亲情的延续。老一辈的人用这种方式表达爱,我们就要接受这种爱。我们要做的就是“世代相传”。

世代相传传的从来都是爱,而不是其他什么东西。

我知道我的亲人们都会离开,我也终会变成一个“孤儿”。只是下一次如果有谁执意要给我什么东西,无论它是“传家之宝”还是“路边把什”我都会高高兴兴的接受,并告诉他我很喜欢。我也一定会在今后的日子里时常把它放在身边,也放在心里。一直一直放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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