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雄伟的卫城,雅典可看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是那五花八门的博物馆,任何一个就足够消磨去大半天的时光。从这一点上来说,H的确是我不可多得的旅伴。从西安开始,每到一处,我们总要花去大量的时间泡在博物馆中。博物馆实在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从古到今的物件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全部济济一堂,只用一些简单的数字和文字隔开。这种分割,也实在是人的一厢情愿。我面前是一个公元前三千多年前制作的陶器,上面还有精美的花纹,一个头发卷曲的男子,身体由数个三角形构成,在脚踝和手腕处达到最细。但细瘦并不意味着羸弱,因为他的两手还抓握着两条扭曲的蛇。还有的女子,依旧是一头卷曲的乌发,衬着陶器暗黄的背景,坐在一把黑色的椅子上,手中纺着一个线团(希腊文化中的“线团”实在是太吸引人了。它屡次帮助英雄脱离难以摆脱的困境,并且最终演化成人类最早对理性的追求)。谁能想到,就是这个不知名的女人手中的线团,在后来人类文化长河的几千年中经历了逐渐繁盛最终却被鄙夷甚至推翻的反转。她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眼睛不是盯着手,而是看向远方。是不是雷斯比亚的萨福也曾经这样端坐在葡萄藤下,手中握着纺锤,眼睛却追随纯洁的少女?瞧她这安逸的表情,那一定是安娜多利娅还未出阁,还在她的耳边迸发出让人战栗的话语。等等,她的眼角似乎还有一条细细的皱纹,是不是斯巴达的主妇在幻想中看到离家的勇士已经归来?还是金色的海伦回忆起帕里斯的甜蜜?或者只不过是陶器因为年代久远所留下的一条不起眼的裂纹?就这样,在一个简单的陶器上,几千年的时光就借助幻想被串了起来,就像时间长河中一粒粒闪耀的珍珠。我喜欢希腊博物馆的态度,对于画中的内容,只做最简单的说明,至于人物到底是谁,除了有明确的指征的,一般不做任何猜测。包括那个著名的青铜造像,到底是宙斯手握着闪电投降反叛的泰坦还是波塞冬紧握着三叉戟诅咒米诺斯的国王,直径仍无定论。没有有没有的好处,至少,面对着语焉不详的文物,参观者的想象力可以任意挥洒,体验一把浮士德穿越时空的快感。
走出博物馆,还可以去看看大名鼎鼎的雅典学院。门前竖立的雅典娜和阿波罗的石雕早已成为雅典的主要标志之一。宙斯手提大盾的女儿神情坚毅,她一只手横在身侧,另一只手则提着青铜的长矛,目光如炬,裙角飞扬。她一脸的肃穆,仿佛缺少情感,这在希腊诸神身上实在不是一个常见的特征。大概从出生到消亡,雅典娜情绪最激烈的表露就是对于帕里斯的愤怒和对奥德修斯的偏爱。除此之外,这位女神一直是冷淡而克制的。学院大门的另一侧石柱上战立的是阿波罗。作为艺术神,他没有雅典娜那么严肃。阿波罗的站姿是随意的,两脚一前一后,腰身也随意的摆放,手中还抱着心爱的竖琴,仿佛随时准备好要高歌一曲。看着这两尊截然不同却又处处合拍的雕像,终于明白为何希腊文化能够诞生出这么多辉煌的大家。
出雅典城,再一路向南,我们包了一辆出租车,去一个所有攻略上都没有出现的地方。出租车路过整个雅典市区最昂贵的住宅——因为这里面对着蔚蓝的大海,然后沿着蜿蜒的山路向南疾驰。真个路程中,一面是高山,在我们初进雅典时已经见过,另一面就是碧蓝的大海,海水在热烈的阳光下反射出金子一般的光泽。由于少风,浪并不十分大,海洋失去了印象中的狂暴,显示出难得的温柔和平静。而我们要去见证的,却刚好和这温柔相反,他大概是整个希腊神话中最暴躁也最锱铢必较的神祇——宙斯奸诈的兄弟,海神波塞冬。
大概是由于输掉了和雅典娜那场旷世赌注,在整个雅典城内都难见波塞冬的遗迹。虽然希腊人自诩爱智慧甚于爱财富,但让我们简单的分析一下雅典的文化和环境,就知道这个海洋民族不可能真正把波塞冬打入冷宫。于是,波塞冬就在阿提卡半岛的最南面挑选了自己的福地——在苏尼翁(Sounio)的海边的岩石上,有一座波塞冬的神庙。这里是所有外来的船只进入阿提卡所看到的第一个神庙,也是所有离开阿提卡的远航者看到的最后一个神庙。这里离雅典太远了,周围也缺乏相应的生活设施,只在神庙的山脚下有一个杂货店,提供最简单的饮食。因此波塞冬神庙就有其显得孤单和破败。这里没有卫城的雄壮,也少见游人如织的场面,却是所有雅典人挚爱的景致——特别是在月夜——因为这里集合了神和大海,希腊文化中最重要的两个因素。我们是下午出发的,因为听旅店的人推荐,波塞冬神庙是不可多得的观看日落的地方,甚至比伊亚(Ioa)举世闻名的日落还要有名。前台的小姑娘跟我们推荐的时候都眉飞色舞,四十多岁的出租车司机也满怀梦幻地向我们讲述此处的美景,所有这些都构成了我们必须要去一趟的理由。
到达波塞冬神庙已经是下午六点半,希腊日落时间很晚,所以还有充足的光线。游人不多,大概是时间还没到。我们沿着小路一路攀爬,然后发现波塞冬神庙简直是美得惊心动魄。这座孤零零的临海的小山,非但无损波塞冬的威严,相反还提供了地理上的便利——因为整个神庙,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要么是以蓝天为背景,要么是以大海为背景。我和H绕着神庙慢慢溜达,离日落还早,完全有时间挑选一个拍照的黄金点。太阳慢慢西斜了,游人也慢慢多起来,还有不少背着大镜头的外国人——又是极其少见的景致。大海的颜色变幻了,从蓝色,慢慢升起一团雾气,于是蓝色淡了,不那么蓝得如火焰一般的谣言了。海中间有几个小岛,也逐渐只剩下黑色的一团,界限也消融在灰蓝色的海里。从太阳的正下方的大海中,蔓延出一片淡金色,比白天大海的反光要细密一些。金色的海水在蔓延,吞噬掉了周围已经不明显的蓝色,一只帆船从金色的海水中划过,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只有一个黑色的剪影。金色慢慢烧起来了,温度越来越高,血一般的红色笼罩了整片大海。太阳越发接近海平面,大海也伸出雾气凝聚的大手,迫不及待地把太阳往下拽,红色是越发地浓烈了。偶然一回头,发现波塞冬神庙早已不复白日的灰黄,而是被染满的金红的光辉,如一点火炬,跳动在山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