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天堂(五)

12.

麦阿瑟一边给马义斟酒,一边偷看他的脸色。

“看什么看?”

麦阿瑟讪笑一声,窜到了吧台另外一边。

马义无奈地看着他:“你过来,我又不吃人。”

“你吃不吃人和我过不过去有联系吗?”

“过不过来?”

麦阿瑟拿着一瓶酒,往某个有客人的桌子走过去。但是他还没出吧台,就被小老鼠拦住了。小老鼠疑惑地看了麦阿瑟一眼:“麦哥,你要干什么?”他顺着麦阿瑟的目光看过去,疑惑更深了:“麦哥,那张桌子的客人结账了,你为什么还拿着酒过去。”

麦阿瑟瞪了他一眼:“小孩子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了。”

小老鼠无奈:“麦哥,你手里拿着的可是好货色。”

马义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嘲笑,朝着小老鼠招招手:“过来。”

“马哥!”小老鼠带着大大的笑容,冲了过去。

“这家伙最近不正常,不用理他。”

“哦!”小老鼠响亮地回答,引来麦阿瑟不满的瞪视。

“上次我教你的,有没有好好练?”

“有!”

麦阿瑟继续缩在吧台一角,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自从新城回来之后,马义没有问过他和新城的关系,甚至在他面前都没有提过安布罗斯这个名字,反而让他不安至极。也许是某种奇怪的自卑在他心中已经根深蒂固了,麦阿瑟问自己,如果马义要问,他会不会坦白?

答案是,他也不知道。但是按照他的性格和头脑,要编出一个足以能让马义信服的故事来,又是完全不可能事情。

所以其实,马义的不追问,可能反而是最好的方式。麦阿瑟深深叹了口气。那边马义问了小老鼠几句话,又有客人喊着要上酒,小老鼠跑开了。麦阿瑟感觉到马义的眼神朝他投了过来,又移开。

“恩,马哥。”他犹豫着开口。

“你只有心虚的时候才叫我哥。”马义似笑非笑地回答他。

“咳咳,”麦阿瑟转了转眼珠子,拙劣地试图寻找话头,“小老鼠在这里干得挺好的。”

马义看着他,没说话。

麦阿瑟尴尬地张了张嘴:“安布罗斯那个,他虽然算我半个老板,但是马哥你要我做什么我绝对没有二话。”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从他嘴巴里溜了出来,倒是让他和马义两个人都愣住了。

马义突然笑了,一贯绷紧的神色松弛了下来,眼里也染上了笑意:“行了,我知道。”

麦阿瑟像是要辩白什么似的抢着说道:“马哥我……”

“我知道,”马义挥了挥手,“我知道你不清楚石头的事。”

“马哥,有个人叫我把这个给你。”

马义看着小老鼠递过来的条子,问道:“人呢。”

“在哪里……哎?”小老鼠指着一张空桌,眨了眨眼:“人不见了。”

马义打开条子看了眼内容,深吸了一口气,对麦阿瑟胡乱点了点头:“恩,我先走了。”

“马哥走得好急啊。”

麦阿瑟看了眼小老鼠,撇了撇嘴:“还不干活去。”

小老鼠看着他,贱笑道:“马哥说你脑子有病,让我别理你。”

“……别理我,你不想吃饭了?”

马义拿到的是一个地址,和集合的时间。他匆匆赶到目的地的时候,那辆装满了东西的卡车正要出发。一个男人正指挥着人往上搬东西,看到马义来了,朝他大叫:“哎呀你怎么才来啊!都快迟到了,快快快,快上去。”马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推上了车。

车绝尘而去。

卡车上罩着帆布,看不清外头,四周有些,也不知道箱子里头是什么。好在箱子也不是很多,马义找了个位置坐下,准备趁着这个时候好好睡一觉。

但是有人不想让他睡。一个声音从箱子的缝隙里传来:“喂,新来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马义翻身坐了起来,有个人坐在箱子上,正眼神灼灼地望着他。居然没有察觉到这里有个人,马义把这归咎于进来的时候兵荒马乱,加之被人推了一把,所以疏忽了。面对这样的人,马义不想多事,他顺势又躺了回去,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咕哝声,算是回答。

那个人锲而不舍地追问道:“你也没见过我?”

“没有。”

“那就奇了,你怎么没见过我。”

这个家伙似乎是铁了心得要和马义搭上话,马义只好随口应付他:“恩,我是新来的。”

这样的回答似乎堵住了那个人的嘴,但是下一秒,他又找到了新话题。

“喂,你怎么会这个时候加入我们?”

马义勉强打点起精神回答他:“混口饭吃而已。”

那人笑道:“奇了怪了,你竟然在这个时候在这里找饭吃。你找到的饭很快就要丢了!”

马义被这句话挑起了一丝兴趣:“哦?”

“你不知道吗?整个蜘蛛帮都要迁走了。”

马义坐了起来:“迁去哪里?”

“往东,去一个新的基地。据说哪里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有这么好的设施留下来,没有被破坏光?”

那人哈哈笑了两声:“你说的对,居然还有这么好的事情被蜘蛛帮赶上,真是太奇怪了。”

马义懒得搭理这个人,肖姑娘没有与他提起迁走的事情,这让他不舒服的感觉更添了一层。小小,肖姑娘,马义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他们这些孩子的童年主要都是生活的艰辛和痛苦,而甜蜜美好的回忆只不过是点缀。马义可以肯定,小小的那一分苦涩艰辛的点缀绝不是他,而是张拾。

她在隐瞒什么,除了迁走以外,她还试图隐瞒什么更重要的事情。亚希彼斯计划,她知道这个名词,但是她否认了。马义觉得脑子有点混乱,他摇了摇头,果然太多的思考不是他所擅长的。一切要见到了张拾,不知道是不是能够有结果。

那个奇怪的人又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啊,我知道了,一定是在想小情儿。”

马义无语。

那个人又问:“你会跟着迁走吗?”

马义回答:“我是新来的,我怎么知道。”

那个人似乎完全不在意马义的回答,只是自顾自说下去:“这个蜘蛛帮也真是奇怪,红背蜘蛛在新城里惨死,他们不思报仇,居然只想着跑……”

“你不是蜘蛛帮的吗?”

那人顿了顿,随即微微提高了声音说道:“谁说我是蜘蛛帮的?坐上了这辆车的,就一定是蜘蛛帮的人吗?你也坐上了这辆车,你是蜘蛛帮的人吗?”

马义看了他一眼,发现那人也正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这车里好黑哇。”那人突然抱怨道,随即移开了视线。

这个人……他在黑暗中,看得见。不仅看得见,似乎还能看得很清楚。马义皱了皱眉头,又觉得这个人似乎给他一种说不清的熟悉感。于是马义尝试着把断了的话题继续下去。

“喂,不是蜘蛛帮的那个人,你为什么在这车上呢?”

那个人似乎失去了谈话的兴趣,很是粗暴地回答他:“关你什么事?”就再也没了声音。

马义一边思索,那种奇怪的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一边在车子晃动中沉入了浅眠。

真是诡异,他居然还睡得着。

马义连车怎么进入新城的都不知道,他是被吵醒的。他醒过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停好,一群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人正忙着把箱子搬出来,他们就像是没看到马义似的,只管手头的货物,连一个眼神都没给马义送去。而那个神秘的人,已经不见了踪迹。

马义从车上下来,他发现这里似乎是新城的卸货点,好几辆大卡车停在边上,人们正有条不紊地把货物搬下来,清点计算。几乎每一车的货物都是灰色的箱子,上面有金属色的搭扣。这样的箱子被一个个卸下来,然后送到另外一头的仓库里去。

马义绕着卡车转了一圈,没有看到司机,也没有看到除了那些身穿蓝色工作服以外的人。马义偷偷低头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身上也已经穿上了一件蓝色的工作服。

这是什么时候穿上的?马义心如电转,是刚才他睡着了的时候吗?马义突然觉得背后一阵冷汗,是那个神秘的人吗?他居然完全毫无所觉,如果对方是对他不利,那么……

“喂那个谁,你站在那里发呆做什么?过来过来!”

是哪个声音!马义朝着那个声音来源处望去,只见一个身着蓝色工作服的人朝他招手。那人头上带着一顶蓝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低低的,完全看不清脸。马义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在马义迷惑之间,那个人急匆匆得朝他走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

“说你呢说你呢,你怎么还在发呆。你快跟我来。”

是那个神秘人!马义想要回答什么,不料他的手腕被那人铁钳似的手拉着,丝毫动弹不得,只得跟着人往前走。那人一边在前头走,一边不忘回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马义被他拉着手一路穿梭,离开了那片卸货停车的区域,来到一片平房区。窄窄的街道上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你到底是谁?”马义低声喝问道。

那个人回头,帽檐底下的嘴巴勾了勾,似乎是笑了。“跟着我。”说完这三个字之后,然后他就拉着马义的手,狂奔了起来。马义被他带着狂奔,一连好几个趔趄,差点摔倒。

“你是……你是大鬼?”马义叫道。

那人似乎是惊讶于他能猜出自己的身份,转头看了马义一眼,也没回答是或者不是,只是放开了拉着马义的手。

马义反手拉住了他。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帮我?”

大鬼似乎对自己会被马义抓住有些讶异,没有回答问题,另一只手袭上马义,试图借机脱身。马义则是死死抓住他的那只手,胸口生生挨了两下。

“你为什么要帮我?你到底是谁?”

大鬼帽檐下的嘴撇了撇,看起来有些无奈:“你知道张拾住在哪里吗?哪栋楼?哪间房?”

“知道啊,就算不知道,我也能找出来。”马义另一只手突然试图去掀对方的帽子,被一掌拍开。

“你这么说,一定是不知道。”大鬼笑了笑,“那你为什么还不乖乖跟着我?”

马义冷笑:“上一次我见你,是叫我杀一个人……”

“这一次又不是叫你去杀人!”大鬼挥了挥手,“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麻烦,你跟不跟我走?”

“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你不认识路,我带你去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大鬼说的特别天经地义,好像真的就是一件特别平常,不值得疑惑的事情。马义一时间有些无语,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大鬼又叹了口气:“如果你不想我走,那我只能喊了……”

“你喊什么!”

“我喊……”大鬼长吸了一口气,“我喊安布罗斯来抓你呀。”说着,他一个手刀打在马义手背上,马义一时被分散了注意力,手上一松,那个人窜出来好远。

“快来快来,不然我喊安布罗斯来抓你。”那人边跑边说。

马义又是无奈又是不解,只好跟了上去。明明第一次见的那个大鬼,不苟言笑,说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而眼前这个又像是活泼过了头,要说这两个人是一个人,马义真的很难相信。但是他们给人的感觉的又相似过了头。

那个人似乎对新城十分熟悉,他带着马义弯弯绕绕,走的都是些小路,路上也几乎没见到几个人。

最后马义站在那扇他见过一次,印象深刻无比的门面前的时候,都觉得这一路都顺利地不可思议。他无奈看着身边兴致勃勃敲门的那个人,忍不住又把老问题拿出来问了一遍,虽然他根本没指望能获得什么像样的回答。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那人敲完了门,躲到了马义身后,一边把马义往前推,一边回答道:“你说我是大鬼,那我就是大鬼了。”

“……”马义在心底翻了翻白眼。

“我想不想告诉你我是谁是我的事,这不关你什么事;我为什么帮你也是我的事,也不关你什么事。既然都不关你什么事,你老是问啊问的做什么?你烦不烦?”

听了这个回答,马义突然觉得麦阿瑟一直对他的指控根本不成立。按照麦阿瑟的说法,马义是一个极其不讲道理的人。但是世界上明明有更加不讲道理的人,比如说马义面前的这一位。

马义很想说些什么给他呛回去,但是他愣了几秒钟都没能够找到合适的话。喉咙口像是梗着一口气似的,望着门发呆。

“这次你是怎么进来的?”张拾无奈地看着马义。

马义还没来得及回答,他身后的那个人就把脑袋探了出来:“是我带他进来的。”

“队……”

那人把马义往门里推:“进去说进去说,快进去。”

“所以,队……”

那个人脱下来帽子,露出一张英挺的脸。

“大鬼!”马义指着他叫道,“我就知道是你!”

张拾看了看他们两个人:“马哥,你认识队长?”

“队长?”马义怪叫了一声。

“新城治安队队长,卫二。”

卫二朝着马义笑了笑,那笑容里竟然还带着些稚气:“代理的代理的。”

马义有些痛苦地皱了皱眉:“我就是败在这个家伙手里?他,他应该比我小吧?”他求助似的看向张拾。

张拾点了点头:“恩,队长才十六。”

马义捂住了眼睛。

卫二拍了拍手:“喂喂,不要讨论奇怪的话题,我有正事找你们。”

张拾讶异道:“什么事?”

卫二正色:“张拾,你现在要跟着他走。”

“为什么?”张拾疑惑地看了看还沉浸在痛苦中的马义,又看了看一脸严肃的卫二。卫二长了一张十分老成的脸,要是他隐藏起他那稚气的笑,看上去带着不符合他年纪的威严。

卫二有些烦躁地跺了跺脚,这让他看起来更符合自己的年纪一些了。“张拾,难道你真的想一辈子呆在新城里?”

张拾叹了口气:“呆在新城里不好吗?”

卫二叫道:“安布罗斯疯了,你知道吗?他疯了!”

“你说那个腌萝卜丝?”马义一听到安布罗斯的名字,立刻就从他那种自怨自艾的情绪中出来了,兴致勃勃地询问有关安布罗斯的事情。

卫二叹了口气:“其实……”

“其实什么?”

卫二吞吞吐吐了好久,也没说出话来。他朝着张拾直接问道:“你跟不跟他走啊?”

张拾眨眨眼:“要是我不想跟他走……”

卫二跳了起来:“不行!”

张拾又眨了眨眼:“我也没说不走啊。”

“那立刻就走。”

“……我怎么觉得,这件事你比我还积极?”马义摸了摸下巴,看着卫二。

卫二冷笑,指着张拾,确是朝着马义问道:“你为什么要来带走他呢?”

“带他去希望天堂啊。带他去治病。”

张拾出声道:“马哥,我的身体没办法了的,你……”

卫二笑容更冷:“你们要去希望天堂?正好啊,你们应该去看看,然后你们就知道为什么安布罗斯会发疯了。”

张拾显然是被他这话吓到了:“你说什么?”

卫二朝着他说道:“你没去过希望天堂吧?”

张拾点了点头。他身边的马义也跟着点了点头。

卫二摊手:“既然没去过,那就该去看看,为什么不去?”

张拾斟酌着词句:“但是希望天堂,不是限制外来进入很久了吗?”

“你们怕啦?”

“当然不是!”马义抢着回答。

卫二点了点头:“那就是了。我不管你们以后爱去不去,总之你们现在马上给我动身。”

张拾有些犹豫。

马义突然出声:“既然你是那个什么什么队长,那你知不知道,亚希彼斯计划?”

卫二和张拾的脸色同时一变,两人对视了一眼。张拾小心翼翼地道:“什么计划?”

“亚希彼斯计划。”马义重复道,他看了看两人的脸色,肯定地说道:“你们知道这个计划。”

卫二皱着眉头:“不错,我知道这个计划。而且我知道得比你想象得多。”最后一句话他是对着张拾说的,收到了张拾惊讶的表情。卫二叹了口气:“亚希彼斯计划是能够帮到张拾的东西,但是……”

“但是?”马义出声。

卫二看了看马义,又看了看张拾:“但是,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饭。所有事情都要付出代价的。”

“那要什么代价?”马义问道。

卫二说道:“你不想付的代价。”

张拾苦笑:“队长……”

卫二皱眉:“是代理队长!”

“好好好,代理队长,”张拾苦笑更深,“为什么你一定要我离开新城?”

“因为你们继续呆在新城……”卫二狡黠地笑了笑,“你就没办法去希望天堂了啊。”

张拾看上去有些蛋疼:“我没说我一定要去啊……”

“去一去也没什么不好的嘛,反正没去过。”马义打断他,用充满希望和鼓励的眼神看着张拾。

张拾有些挫败地捂住了脸。

卫二开始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发出噪音。张拾思考了半分钟,也许是一分钟,总之让马义觉得这段时间漫长地不可思议。

最终,张拾无奈地说:“好吧,我们走。”

卫二看上去舒了一口气,连忙接着说道:“你们一会儿去停车场,找到这辆车。”说着他摸出一把钥匙,递给张拾,“祝你们好运,我要走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着卫二似的,他飞快得走到门口。最后还不忘回头叮嘱那两个还是有些不明就里的人说道:“快点去,晚了我就不知道了。”

说完,他猛地关上了门,留下马义和张拾面面相觑。

马义喃喃地说道:“你们这个什么队长,一直是这样的吗?”

“也不是,”张拾在一边回答,“平时在外头他都特别严肃,绷着一张脸,像是随便什么人都欠了他一跳命似的。”

马义干笑了几声。

接着,就是沉默。两个人之间隔了三年,但仿佛就不知道要怎么开始说话,尴尬的空气在沉默中蔓延。直到张拾出声:“要不,我们现在就去停车场吧?”

“好好好。”马义在房间里转了两圈,“你,你有没有什么要带的?不用收拾一下吗?要收拾就快点啊,我看这个不错……”

张拾有些无奈:“马哥,我们走吧。”

“哦哦哦,走吧。”马义似乎对自己刚刚的失态有些郝然,率先走出了门。

“哎,你知道停车场在哪里吗?”张拾在他后面喊道。

“不知道。”

张拾叹了口气,眼睛里倒是笑着的:“那看来你得跟我走了。”

13.

张拾拿着钥匙站在一辆越野车前发呆,马义在他身边探头探脑。

“是不是这辆啊?”马义绕着车转了一圈,“啧,看上去真不错。”

张拾失笑:“是不错啊,这是安布罗斯的收藏。”

“这?”马义指了指那车,“是安布罗斯的?”

张拾点点头。

马义朝张拾伸出手:“钥匙。”

“哎?”

马义挑眉:“那钥匙来,开车呀。这么好的车让那个家伙独享,太暴殄天物了。”

张拾默默马义面前,把他推开,开了门坐了进去。

“上来啊。”他看了眼马义,“你呆站着做什么?”

马义有些挫败地上了车。

“下面,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张拾叹了口气,“当然是开着车出城去了。”

马义摸了摸鼻子:“这么简单?”

“能有多难,不然你以为呢?”张拾发动了车子,轰了一脚油门。

“这声音真不错。”马义笑着说。

“那是,也不看是谁的品味。”

“安布罗斯的吗?”马义撇了撇嘴,“那就当我没说。”

张拾忍住朝他翻白眼的冲动,把车开了出去。

新城这个地界,认识安布罗斯车的人不少,认识张拾的人也不少。出去的时候果然没有遇到什么阻拦,张拾探出头看对方一眼,也就放行了。弄得马义忍不住嘟嘟囔囔地抱怨:“这么简单……”

“为什么不简单,这里又不是什么牢笼……”

“我看也和监牢差不多了,神神秘秘的。”马义冷笑着说。

“你……”张拾叹气,“很多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马义打断道:“可是你们在外人眼里就是这样。”

“外人?”张拾喃喃重复了这两个字。

这两个字从张拾嘴里说出来,仿佛多了什么不一样的含义,让马义一下子觉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想说些什么来补救,但是话到嘴边却像是冻住了,怎么都吐不出口。马义有些焦躁地揉着自己的眉间,然后他突然看到了什么,坐了起来。

在他们面前树起了许多路障,路障后面有几辆车,车边站着人。

“不要停车,我们闯过去!”

张拾厉声怒吼:“闯过去?你疯了!”说着他把刹车一踩到底,车子停了下来。

马义差点没跳起来:“张拾你疯了,那两辆车之间的距离完全可以冲过去,你为什么要停下来。”

“会撞到人的……”

马义看了眼站在车边那着个扩音器的安布罗斯,恨声道:“那就撞啊,我不在乎。”

张拾瞪着他:“你在不在乎关我屁事。”

“你要是不想走你就下车,我没拦着你。你要是喜欢你安布罗斯爸爸给你安排好的小生活,你就下车。”马义挂起他惯常用于嘲讽的冷笑,“我不会嘲笑你的。”

张拾苦笑着撑着额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忍受你的胡言乱语……”

“劫持了张拾的人听好了,劫持了张拾的人听好了,你已经被包围了,你已经被包围了。”

马义目瞪口呆地看着安布罗斯举着扩音器,他说的话被放大了无数分贝,飘散在新城的上空。

“他的意思是我劫持了你?”马义指了指自己,“那为什么你在开车?”

张拾张了张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下车投降吧,我会考虑放你一条生路的。”安布罗斯说完放下了手中的扩音器,仿佛在给予“绑匪”思考的时间。

马义和张拾面面相觑。

“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真的不知道。”

马义皱眉:“你那个什么卫二大队长也来了。”

卫二冷着一张脸,站在安布罗斯旁边,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完全没有当时和张拾马义说话时候那些生动活泼的表情。他站的笔直,像是个纯粹的摆设,半点稚气也无。

“下车投降吧,放了张拾,我会保证你的安全。”安布罗斯又说了一句,接着是长久的沉默。马义觉得简直是见了鬼,他领着张拾的领子,强迫他面对着自己,以便于自己能好好望进对方的眼睛。

“这是不是一个局?你们布好的,专等我来钻?”

张拾不安的挣扎了一下,冷笑着回答:“那我们真有心了。”

马义把他拉得更近了:“安布罗斯对我很有兴趣,我怎么知道你们是有心没心?”

“那你还是高估了你自己,如果这是个局,那我是钻进去的老鼠,什么都不知道。”张拾皱着眉头敲了敲马义的手,“现在你能放开我了吗?”

马义冷着脸把他扔回了驾驶座上。他看着安布罗斯,安布罗斯也看着他。隔着遥远的距离和车玻璃,他都能感觉到安布罗斯投在他身上的视线——冰冷地就像是在看一坨垃圾。马义突然特别想问问安布罗斯,他们之间到底过怎样的仇恨,让安布罗斯如此地怨恨于他。

于是,马义摇下车窗,探出半个脑袋朝着对面吼道:“腌萝卜丝,我到底跟你什么仇什么怨?”

对面的安布罗斯好像冷笑了一下,他举起扩音器,说:“我刚刚改变主意了,如果是你是那只蚂蚁,那你能选择的路就很少了。”说完,他伸拇指朝上,食指朝着自己的太阳穴,做了一个“啪”的嘴型。

“去你妈的!”马义朝他怒吼。

他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们后面又有几辆车开来,挡住了视线,从上面下来的人们手上拿着枪。马义在心底骂了好几声娘,掏出枪朝着安布罗斯的方向开火。

安布罗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脸上尽是疯狂的笑意。站在他身边没有动过的卫二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拉了他一把。

安布罗斯不甘示弱,也掏出手枪回击。一时间站在他身边的人,也纷纷收到射击的指令,子弹击打在车前盖和挡风玻璃上,玻璃应声而碎。卫二严肃的表情差点就要绷不住,他开始朝着安布罗斯以内的所有人怒吼。伴着枪声,马义几乎听不清他在吼什么。

张拾瞪着马义:“你开什么枪?”

马义在玻璃碎裂的声音中怒吼,“你发什么呆!”

张拾狠狠拍了一下方向盘。

马义怒吼:“开车!”

安布罗斯激动地在和卫二争论着些什么,肢体动作激烈。卫二原本严肃的脸绷得更紧了,他试图去抢安布罗斯手里的枪,但是对方似乎完全如他所说的,已经疯了。安布罗斯看上去还想向卫二开枪,当他的枪被卫二打下来了,他则试图揍上卫二的脸。大家看上去被惊呆了,一群人忙着拉开几乎是扭打在一起的正副队长。对着马义和张拾打过来的枪,顿时变得稀稀落落。

“开车!”马义拉了一把方向盘。张拾像是如梦初醒似的望着他,一个激灵。他颤抖着手发动汽车,发动机被点着的轰鸣声中,马义看到他哆嗦着的嘴唇和苍白的脸。这时候马义似乎突然意识到,安布罗斯这个人在张拾生命里,或多或少已经取得了一席之地,而这样的变故,在这短短半天不到的时间里,张拾无法恢复。

其实当安布罗斯下令朝着他们开火的事后,张拾已经被推上了悬崖边。

那个手舞足蹈不停挣扎的安布罗斯,真是一点都不符合他一贯的样子。张拾撞开两辆车车尾逃开的时候,马义近距离地看到那个人脸上的表情。那个表情,说不上来是一种怎么样的情绪。安布罗斯是一个乐意将自己伪装起来的人,他敏锐且具有洞察力,他不是一个喜欢看到自己失控的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马义忍不住回过头。他看到卫二把安布罗斯按倒在了地上,朝他炸了眨眼睛。

张拾和马义沉默地驶出了新城,车里的气氛压抑地让马义感到烦躁。

没有了挡风板的车在风沙漫漫的道路上行进,对坐在里面的人来说无异于酷刑。马义恨不得把自己的脸都包起来,反正都已经无法呼吸了。而张拾却似乎毫无所感,把车开得几乎要飞起来了。

“喂喂,看着点路。”张拾似乎想让车一头撞上前面那个巨大的土堆上去,马义拉住方向盘,大叫。他的声音隔着层层衣物听起来有些闷。

张拾猛地踩了个刹车,差点把重心不稳的马义甩出去。

“你怎么了?”马义忙着把自己的嘴从抵挡风沙用的衣服里头解救出来。而张拾没有回答他,他只是像是用尽全力似的倒在驾驶座上,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手里还紧紧捏着方向盘。

他的脸上满是沙土,脏脏的,看不清颜色。马义把用从脸上解下来的衣物胡乱擦了擦张拾的脸,张拾艰难地试图躲避他的骚扰。

“你累啦?”马义问道。

没有回答。

“你说话呀!”

张拾摇了摇头。

马义没来由感到一阵怒气,他跳下车,绕到车的另一边,试图打开驾驶室的车门,把张拾拉下来。但张拾就像是长在方向盘上似的。

“你下来,换我来开。”

张拾看了他一眼:“不要。”

马义顿时就炸了:“快给我滚下来,唧唧歪歪的算什么东西。你累了,我来开!”说着又去拉张拾。

张拾毫无血色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随即放弃似的从驾驶座上挪了下来。他下来的时候,抓着马义的肩膀,问道:“你为什么要开枪?”

马义不耐烦地回答他:“我TM不开枪,他们就要开枪打我们了”

张拾咬着嘴唇,一边后退一边摇头:“不会的。大哥知道我在车里头,怎么会下令开枪?”

“他最后还不是下令开枪了?”

张拾闭上了眼,又睁开。他歪过头,好像想藏起他那几声虚弱的咳嗽,整个人看上去摇摇欲坠。

“石头?”

当马义试图引起他注意的时候,张拾慌张地移动自己的目光。马义几乎想挫败地叹气,每当张拾做出这一副“一切都是我错了”的表情的时候,马义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叹气。

“我没事。”张拾深吸了一口气,他伸出手想拍拍马义的肩膀,但他的手抖动的太过于厉害,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办法把手抬高到他想要的高度。

马义捉住了那只颤抖的手,握紧了它。

“哎,你就当他真疯了吧。”马义扯出一个笑容,艰难地寻找一些词语试图安慰他,“我是说那个什么安布罗斯。你们的老大卫二不是说他已经疯了么,对吧。”

张拾笑了笑。但是他笑得跟哭似的。他拍了拍马义的手,示意马义放开自己。他蹒跚地朝着黄沙漫天的远处走去。

马义喊道:“石头,你去哪儿?”

张拾脚步顿了顿,然后他回头望着马义:“我要去哪儿?”他站在那儿,有风吹过,吹着他过于消瘦的身形,像是随时都能把他吹飞了。他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好像在戈壁荒漠之上迷路了多个月的旅人,眼里没有一丝希望的光。马义的心突然有一阵说不上来的抽痛。

“我们回去。”他走到张拾身边,揽着他的肩膀,像是叹息似的重复了一遍,“我们回去,回家去。”

张拾用他泛红的眼圈看着马义。

“跟我回去。”马义坚定回望着他。

张拾点了点头。

马义把他推上副驾驶座,转身离开的时候,被张拾一把拉住了手腕。

“不要走。”张拾这一瞬间确确实实像是个十八岁的少年,正努力抓住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哥。”

马义叹了口气:“我不走,真的。”

下午,一般是破吧不开门的时候。

麦阿瑟坐在吧台前面,给马义倒上一杯,马义就一口干了。这样倒了七八杯,麦阿瑟再也不愿意多倒了。

“你是来把我喝垮的吗?”

马义挑眉望着他,揶揄道:“背后靠着新城这种大金主,你垮得了吗?”

麦阿瑟的脸顿时就垮了:“你就嘲笑我吧。”

马义看着他发出吃吃的笑:“怎么了,被大金主抛弃了?”

“承你吉言。”麦阿瑟露出尴尬的表情,举了举,“如果我真的被三振出局了,那我么还是省着点喝吧。”

“那你还是要努力一点,好好抱紧那条好用的大腿。”马义抢过那个酒瓶子,给自己倒了一杯。

麦阿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哎~~~~”

马义冷笑道:“想说什么就说吧,麦阿瑟。我不是你那个喜怒无常难以讨好的金主。”

麦阿瑟被这句话哽住了,他朝着马义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他朝着门边看了一眼,张拾正和小老鼠在一起说着什么。主要是小老鼠不停地说着话,而张拾只是偶尔朝他露出疲惫的笑容,然后低下头擦着那张他已经擦了好久的桌子。

“看上去你想出的那招不是很管用啊,你的小伙伴还是闷闷不乐啊。”

“如果你的金主把你三振出局了你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麦阿瑟,”马义冷笑道,“我不介意来帮你管一管。”

麦阿瑟举起双手,一脸吃惊:“哦哇,那真是吓到我了。”

马义看着吧台上的杯子,喃喃道:“太小了。”说着对着酒瓶喝了一口,接着说道:“唔,这才能算是不错。”

麦阿瑟压低声音:“你到底想要什么?”

马义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你知道的,我要去希望天堂。”

“这不可能!”麦阿瑟朝马义嘶吼。

“那就把不可能变成可能!”马义一拳砸在桌子上。张拾和小老鼠抬头往这里看了一眼,麦阿瑟朝他们笑了笑,示意他们别过来。

“如果你真的想要好好做一件事,你先得管好自己的脾气。”麦阿瑟低声吼道。

“哦哦,多谢你的忠告,但是……”马义举起酒瓶,勾起一边嘴角道:“是啊,如果你能详细解释一下你以前吹过的一些牛,比如说,太空一日游什么的。”

麦阿瑟深吸了一口气,坐下来,看着马义。“马哥,我是喜欢吹牛什么的,但是以前,这些真的不是什么为难的,真的。但是现在。”他拍了拍手,展示给马义看他空空如也的手掌,“我甚至连酒都要省着喝。”

马义笑了笑,靠近了麦阿瑟。拍了拍他的脸,挂着嘲讽的笑容说道:“你知道吗,麦阿瑟。有些人找上了某些大金主,他们是找了个靠山,找了个施展身手的好平台。但有些人,只是给他们那些金主的家里,增加了一个摆件。我一直以为你是前者,麦阿瑟……”

麦阿瑟咽了咽口水。

马义笑了笑,把酒瓶塞回给他:“但是我没想到,你一直以来只想做后者。”

麦阿瑟看上去有些受宠若惊:“我……”

“你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问过你和安布罗斯之间的事吗?”马义打断了他将要出口的混乱话语。

麦阿瑟瞪大了眼睛,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

马义站起来,挑眉:“如果你是一个需要平台的好手,我不问,是尊重你。如果你只是个摆设,那么我不问。”他笑了笑,“是我不屑。”

麦阿瑟做了个深呼吸,苦笑道:“马哥,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么会激励人心。”

马义一边穿上大衣,一边朝他挤眼睛:“你不知道还有很多。”说完,他朝着张拾招了招手:“石头。”

张拾抬起头。

“我们走了。”马义放柔了声音说道。

麦阿瑟坐在吧台上,看着马义带着张拾离开,像是护送着什么精细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走出那道门。夕阳的光线一些洒在他们身上,一些漏在了地上。然后门被关上了,破吧重新回到了一如既往的黑暗。

“老板,那个张拾大哥……”

“恩?”

小老鼠斟酌着词句:“他是不是身体不大好?”

麦阿瑟摸了摸鼻子:“恩,据我所知的是他和你的弟弟差不多,只是他侥幸多活了几年。”

小老鼠看着他。

麦阿瑟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没错,如果我知道的没错的话,他现在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

“那么马哥呢?”

“马哥?”麦阿瑟看了他一眼。

小老鼠咬了咬下嘴唇:“马哥一定会有办法救他的吧,他们是兄弟。”

麦阿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是,也不是……”

“但是,但是张拾哥哥是马哥很重要的人不是吗?”

麦阿瑟望着小老鼠满是期望的眼睛,望着他瘦小的身形,望着他好不容易有些胖起来的脸,叹了口气:“是的,所以你的马哥会想出办法来的。”

小老鼠笑了笑:“如果张拾哥哥能有救的话,那么我的弟弟也会有救的。”

麦阿瑟摸着下巴,像是看着不知名的虚空,喃喃地说:“是的,总会有希望的。”他放轻了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希望天堂,怎么可能没有希望呢?”

“老板,你在说什么?”

麦阿瑟摸了摸小老鼠的头,笑了笑:“没什么。”

14.

“你和麦阿瑟说了什么?”

马义盯着挡风玻璃后面的路,狠狠按了按喇叭,试图把一个正在慢悠悠挪动的家伙的耳朵叫醒:“没说什么。”

张拾专心地扣着坐垫上的一个洞,他每一次都扣出一点里面的海绵,然后再塞回去:“没说什么?”

“你能放过我的椅子吗?”马义揉了揉眉间,有点不耐烦:“如果你一定要问,我拜托麦阿瑟一点事情。”

“拜托麦阿瑟一点事情?”张拾弯下腰从底下望着马义的脸,重复了一遍马义的话,只是在句尾加上疑惑的尾音。

马义看了他一眼:“对,一件小事。”

“哦。”张拾把自己扔回靠背上。

“你怎么了?”

张拾望着车窗外,不说话。

马义猛打了一把方向盘,张拾没坐稳,倒在了马义身上,压着他的左臂。马义瞪了张拾一眼,他却笑嘻嘻地看着马义:“哦,你生什么气?”

马义一把推开他,没好气地学着他之前的口气:“我生什么气。”

张拾笑笑,听上去笑意偏少,倒是上气不接下气。

“我知道你在生气,但是你知道我在生气吗?”

“张拾,”马义停下了车,看着他的眼睛冷笑,“我警告你,不要用那种口气跟我说话。”

张拾耸了耸肩,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他捂住嘴,像是要把他余下的咳嗽声统统吞回肚子里去。但是他最终只是把自己的脸憋得通红而已。

马义撑着方向盘,面无表情地看着张拾。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似的,说:“你不用这样的,石头。”他顿了一顿,张拾没有理会,他看上去只是在努力试图把自己憋死。

“我们回去吧,你累了。”马义重新发动了汽车,柔声说道,“这里空气这么差,什么都没有,比你在新城的时候差多了……”

“去咳咳咳,你妈的!”张拾猛地朝他喊道,随即他猛咳了好几声。

“哦?你说什么?”马义冷笑着瞪着他。

“我说,去你妈的!”张拾毫无畏惧地瞪回去,“你觉得我这是累了吗?”说着他一拳捶在车门上,车门发出一声哀鸣,上面的玻璃抖了抖。“我累了吗?”

马义盯着他的车门看了半晌,脸色有点不好看:“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在车门上打一拳。”他冷笑着指出问题所在:“如果车门坏了,我会让你好看,如果车门没坏,那你为什么要打那一拳来着?”

张拾呼哧呼哧大声喘了两口气,看上去被气得不轻。他从座椅底下拖出个东西,马义挑了挑眉毛。

那是一把枪,大家伙,看上去线条流畅,价值不菲。

“你这是哪里来的?”

“等麦阿瑟想到要检查一下他藏在吧台下面的备用武器库的时候,你估计就能知道了。”

“……麦阿瑟一定好久没看他那个该死的备用武器库了,”马义撇了撇嘴,“他真是越过越回去了。”

张拾撇了撇嘴,拍了拍那把枪;“这是把好枪,放在吧台下面浪费了。”

马义踩了一脚油门,让车子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张拾在椅子上一阵左摇右晃。

“我们去哪里?”他叫道。

马义看了眼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枪。

“小孩子闲不住,我带你去兜兜风……”

张拾的眼神亮了起来。

马义接着说道:“……正好治治你的多动症,耗费点过剩的精力,好让你少朝我大喊大叫。”

“我没有大喊大叫,”张拾撇撇嘴,“我只是争取自己的正当权益。”

“哦?”马义挑了挑眉毛,不置可否。

当马义最终停了下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奄奄一息地挂在天边,最后一抹余晖落在这世界上。浓稠的暮色里,石头、砂砾以及那些奇怪的植物都被笼上一层融融的黄,模糊了它们嶙峋的棱角,和它们粗糙的质地。远远看上去,仿佛温柔了许多。

马义坐在一块石头上,正往小腿手臂什么的地方绑刀子。张拾跳下车,怀里抱着他从麦阿瑟那里顺来的枪,环顾四周,问道:“马哥,这是哪儿?”

马义抽出一把长砍刀,不知从哪里捡了块布细细擦着,听到张拾的问题,头也没抬,随口回答他:“好地方。”

“你还是喜欢用砍刀……”

马义冷哼了一声:“你懂什么。”

张拾撇撇嘴:“我不懂。那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马义从石头上跳了起来;“狩猎。”

“狩猎?到底……”

“喏,挖坑。”马义打断了张拾的话,递上一把铁楸。他在附近走了走,最终选定了一个地方,示意张拾过去。“挖坑,就这里。”

张拾张了张嘴巴。

“闭嘴。”马义在他出声之前打断了他,“我想安布罗斯应该好好教过你什么叫做听话。”

张拾只好老老实实地挖坑。马义好像进入了一种特殊模式,他板着脸,说话硬邦邦的,恨不得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活像是被欠了好多钱似的。张拾的内心其实有些雀跃,这是严格意义上,他第一次和马义一起出来做事。或者按照马义的说法,“狩猎”。虽然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不论如何,张拾心底里总是觉得,马义不会让他失望。

他愿意相信马义,就像以前一样,从来没有变过。他坚定的认为自己的的信任,一旦付出了就不会收回。也许是可笑的天真,也许是拒绝过多的思考,或者人生对他的磋磨还没有让他丧失对于单纯情感的执著。在张拾的眼里,很多东西很简单,没有什么复杂的无法被解答。

“把那些东西搞出来。”马义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张拾身边,他指这坑里头的东西对张拾说道。那东西看上去像是干枯的树藤,粗粗壮壮、密密麻麻地纠缠在一起。因为被埋在沙土之下,加上太阳的烘烤,水分都蒸发干净,变得有些酥脆。张拾用铲子将它们砸成一段一段,从坑里面铲出来,堆在一边。

“你要生火?但是……”

马义的眼风扫过张拾,张拾闭嘴。他倒是看上去没有不开心,或者被冒犯了什么的,只是嘟嘟囔囔地说:“啊我知道,不要问奇怪的问题,没时间回答的。”

马义深深看了他一眼:“是的,我要生火。你把坑填回去。”

“为什么……”

“因为好让它们下一次还能长出来。”马义耐着性子解释完,接着道,“现在,填了那个坑。”

“哦……”

在张拾把土堆回去的时候,天边,太阳正要跃入地平线。天空被分成了两半,他们的头顶已经是一片漆黑,远远的天际还留着一抹昏黄的金。那金色晕出橙色和血红的颜色,把天空的裙边染红。

张拾呆呆地望着那边,像是被迷住了。

“很美,不是吗?”马义眯着眼,和他站在了一起。

“马哥?”张拾疑惑地看着他。

马义歪了歪头,像是思考要如何组织词汇似的。“有时候,我会来看看落日,让人能重新找回平静。”

张拾没有问他,马义是什么时候开始需要寻找平静的,就像他也没有告诉马义,他是为什么会在今天发脾气。他只知道,看着太阳的光芒渐渐被吞没,世界归于寂静。当风吹过脸颊的时候,仿佛世界都与太阳一起死去,然后在昏暗的月色里重生。

这样的黑暗里,有时候人会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张拾深深叹了一口气。

“马哥,我遇到安布罗斯的时候,简直是糟透了。我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么糟糕的日子,我一直被保护地太好了。我有老头子,有你。虽然你总是不那么情愿。”

马义哼了一声,没有什么表示,也没有打断张拾的话。

张拾突然问道:“你知道弱的感觉吗?”

马义没说话。

张拾径自答道:“每一次生病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属于我自己的生命又流走了一部分,我的时钟又被往前拨动了一大步。但是,我从来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这就是一个事实,我不过是接受了而已。就想很多别的事实,我都接受了。”他顿了一顿,突然笑了笑。

“安布罗斯问过我,要不要接受一种特别的治疗,不一定能延长我的寿命,但是能够让我好受一点。”

黑暗中,马义注视着张拾。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有些轻,有些乱。听着张拾如此坦然得叙述自己的病情,他心里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怜惜、不舍,或者是怒其不争,这是一种复杂混乱的感情,它突然而来,突然而去,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马义张嘴,他发现自己的嘴巴有点干,声音有些沙哑:“那你接受治疗了吗?”

“我没有。”张拾好像笑得有些调皮,“我当时觉得自己还能多活好久,为什么要接受这种,听上去可能没有未来的治疗?”

“但是你现在……”

张拾的声音有些怅然:“是啊,我现在有些后悔了。我以为,没有这么快的。”

天边最后一道光线被吞没了,他们的头顶只剩下黑沉沉的夜空,连一丝星光都没有的黑。在这样绝对的黑暗中,仗着极佳的目力,马义在黑暗中细细打量张拾。张拾好似有所察觉,他朝着马义站立的地方转过头:“你是在盯着我看吗?马哥。”

马义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似的收回视线,还好黑暗掩盖了一切,让他没有那么狼狈。

“时间差不多了。”马义点燃了准备好的火堆,最后一次检查身上的武器。

火光里,马义觉得自己似乎看到张拾脸上星星点点的,像是泪痕。但随即,又看不到了,他不禁怀疑不过是错觉而已。

张拾脸上带着笑,问道:“我们下面做什么?”

马义摇了摇头,像是要把什么东西驱赶出脑海。然后他说:“我们等。”

“马哥,记得下一次你还想带我出来兜兜风的时候,提醒我要拒绝你!”

点燃的火堆边,张拾的脸在火光之中显得分外无奈,他靠着车,紧紧捏着手里的那支枪,看上去有些紧张。火光细碎地映在他眼里,好像照亮了他的眼神。

马义拎着一把长枪,懒懒地靠在车子另一边:“重头戏还没开场呢,有点耐心。”

张拾叹了口气,现在的他能够听到的,都是尖利的啸声。啸声一开始间隔很长,然后随着一两声的长啸,此起彼伏的声音回荡在荒野的夜空之下。那是沙漠中蛰伏的变异鬣狗在呼朋引伴的声音。张拾握着枪,他手心冒出的冷汗浸湿枪托,把金属制的枪托弄得黏腻非常。

不要在黑夜中点火,是行走在如今这个世界野外的准则。也许五六十年前的动物们还保留着畏惧火光的传统,但是经历过恶劣灾难的人与动物都变了。变化了的人更为原始凶悍,而变化了的动物们也是一样。也许他们很多都畏惧阳光,但是暗夜之中的火光,还是深受沙漠中一批动物的欢迎。

因为有火,意味着有人。而有人,则意味着有食物。一群饿了许久的野兽,是不会因为火堆而退缩的,它们只会越挫越勇。

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突然啸声渐渐平息了。张拾疑惑地看向马义:“马哥?”

马义竖起一根手指,对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荒漠的夜晚静的可怕,每一次呼吸都清晰可闻。

突然,马义朝着某个方向开了枪。枪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突兀,但是随即,凄厉的叫声再次响起。马义手上不停,端着枪一阵扫射,张拾一愣,随即也朝着马义子弹射去的方向开枪射击。

完全不似人类的怒吼声在张拾身边响起,他回头一看,看到火焰后面,一双双红色的眼睛,往下,则是有着尖利獠牙的丑陋大嘴。

“这就是你的重头戏吗?”张拾喃喃道。

“不是。”马义居然笑了起来,“省着点你的子弹,好戏还在后面。”

这时的马义已经打空了弹匣,他把枪随手扔进副驾驶座,抽出了他背在背后的长砍刀,甩了甩手。

张拾维持着一定频率的单发点射,鬣狗们不知道是惧怕火光,还是惧怕张拾手中的枪,或者是惧怕马义手中的刀,他们只是围着张拾和马义两个人,慢慢缩小包围圈。

张拾眯着眼睛:“一个,两个,三个……这里至少有个……几十来头?”他努力维持冷静,但声音里微微地颤抖泄露了他的情绪。这些丑陋的生物遭受过各种污染,它们虽然还保持着几代以前祖先的基本形貌,但是其实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东西,从里到外。无论是心智还是外形,它们都是适应了新世界的强者们。

“哦,这么多。那大家都能有肉吃了。”马义毫不在意地回答。他挥刀砍向离他最近的那只鬣狗,砍刀划过鬣狗的身体,在它身上留下血红的伤口。伤口细长而深,那东西似乎被痛得不行了,跳了起来试图去咬马义。马义反手,将刀插进了那个东西的下颚,鲜血浇了他一身。马义顺手一抛,把它抛上了车顶。

见了血,剩下的那些动物们像是被激怒了,狂吼着朝马义扑来。张拾端着枪一通扫射。但是子弹虽然能够穿透那些畜生的皮毛,却无法完全让它们丧失行动力。倒是马义挥着他那把长长的砍刀,随手两三下,那些畜生们就挂了彩。

马义朝着张拾喊道:“现在,去把车发动!”

张拾身体比脑子快了一步,他手忙脚乱地爬上驾驶座,想要点火。他的手指头哆嗦得太过于厉害了,以至于差点把钥匙给掰断。张拾踩着油门,发动机在原地空转,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似乎把那群东西们唬住了。马义趁着这个时机,打开副驾驶的门,上车。

正当他要开门的时候,一头原本躺倒在地的鬣狗,突然窜了起来。它的腿被马义砍了一刀,伤口颇深,深可见骨,但是它居然跳了起来,还跳得够高,眼见就要在马义的脖子上来上那么一口,枪声适时地响了起来。

是张拾手里的手枪。子弹擦着马义的耳朵飞过,卡在了那个畜生坚硬的头骨里,狠狠带偏了它的脑袋。

马义爬上车,飞快地说:“快,开车!”

狼群们的队形已经被马义冲得七零八落,张拾想都没想踩了一脚油门,车子冲了出去。那火堆原本生在车前,于是整辆车从火堆上碾过,引起剧烈的颠簸,与火星四溅。马义大吼:“你干嘛一定要碾那个该死的火堆?”

张拾吼回去:“我不知道!”

剧烈的颠簸,让那只被马义扔上去的狼狗尸体不停撞击着车顶,鲜血从前挡风玻璃和车窗上流下,在晚上,就着昏暗的车前灯,看上去颇为吓人。

“这样好了,”马义捡起车座上的枪,给它换了一个弹匣,“现在我们整辆车都是死了的这玩意的味道,它们不会愿意放跑我们了。”

张拾大叫:“你说什么?”

马义把弹匣推了进去,朝他吼回去:“朝东面开!一直开!不要停!”

张拾咬着唇,把油门踩到了底。

马义把头伸出窗外,朝着后面又放了两枪。枪声落处,愤怒的长啸声随之而来。马义狂笑:“它们追得真紧!”

张拾觉得那方向盘在他手里,就像是一只骚动不安的跳蚤。油门被他推得太紧,他勉强才能控制住方向。

“所以我们现在算是什么?!”

马义又一次探出头去,朝后面放完冷枪回来之后,张拾大声问他。车窗开着,风声太大,他的话出口似乎就被大风吹散了。马义看上去倒是很开心。他大笑着回答道:“我们在兜风啊!”

“下一次记得提醒我!”张拾被一口风呛着了。

马义大声问道:“提醒你什么?”

“提醒我,如果你还要带我兜兜风,我一定要说不去!”

马义笑着大声说道:“你不喜欢吗?”

“也不是不喜欢,只是……”张拾突然停住了话头,因为他看清了前方的路况,几乎要尖叫起来,“前面没路了!”

“不要停!”马义的声音严厉无比,“踩够你的油门,不要停!”

就在张拾慢下来的当儿,几只狼狗追上了他们,并试图在奔跑中跳跃起来,跳进副驾驶座。马义用枪托把其中一只狠狠砸了下去,朝着张拾大吼:“油门,我们冲过去!”

张拾闭上了眼睛,把油门踩到了底。

伴随着显而易见的下落感,和剧烈的颠簸,张拾感到车子顶上的那具尸体应该被甩到了外头,而他们则又开上了一条平稳的道路。前方,张拾可以看到人类聚集地影影绰绰的样子,温黄的火光从窗户中透出来,一切居然看起来有些温馨。

“好啦好啦,停车吧!”马义大喊,“停车!”

张拾被吓得猛踩油门,差点把马义甩出去。

“刚刚明明没路了,”张拾喃喃道:“为什么我们过来了。”

马义拍了拍他的肩:“秘密。”说着他打开车门,下了车。

张拾喊道:“后面有狼狗追着!”

马义挥了挥手:“没有了!”他帅气地跳下车,发出一声带着惊讶意味的嗤笑。

然后张拾又听到一声枪响,接着刀出鞘的声音。他急急忙忙跳下车,看到的是马义用他的大砍刀,一口气削掉了两只畜生的头盖骨。

“也有漏网之鱼啊,看起来。”马义耸了耸肩,对着摇摇晃晃刚从车上下来的张拾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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