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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接到苏珊电话的时候,安娜刚和丈夫李文飞签了离婚协议书。
那份尚带着李文飞体温的协议书,如今还静静地躺在起居室的茶几上,似乎在无声哀悼着他们将近二十年的婚姻。安娜看了一眼,心里苦笑一声,然后明确表示,她最近这段时间都不想接工作。
苏珊有些为难地说,抱歉,安娜,我也没办法。因为对方指明要你。
安娜纳闷了,怎么?现在这些偷渡客还有选择翻译的特权?
苏珊继续解释道,他们也没办法,主要是这个案子的主人还未成年,换个翻译她什么也不肯说。哦对了,就是那个十六岁的女孩,怀疑被人骗来英国的那个,你两个月前不是给她做过翻译吗?
两个月前?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但对方长什么样子,安娜完全想不起来了。她不由得感叹,估计是这段时间被离婚的事弄得筋疲力尽的缘故吧。
说来也奇怪,她明明一句英语也不会讲,听说她竟然记住了你的名字。他们说她在另一个翻译面前什么也不说,一直低着头,像听不懂一样,只好问她想干嘛。也不知道她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她抢过人家手中的笔,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你的名字……
听着电话那端苏珊絮絮叨叨地念着,安娜只觉得一阵头疼。十六岁,跟女儿一样大呢。看来无论一个人的身份如何,这个年纪的孩子无一例外地都是个难侍候的主啊。
想起女儿,她的心里又泛起一阵苦涩。两天前,她向女儿坦白即将要离婚的事,问女儿愿意跟谁时,女儿想都没想就说,我跟爸一起走。
安娜很震惊,自己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女儿啊,怎么可以不选她?她不死心地问,为什么啊?以后妈的一切都留给你的。
我不稀罕。你以为人人都像你,眼里只有钱。爸对你那么好,你每天都嫌三嫌四的,谁受得了你。你还有事没事地总爱管人,这也不让,那也不让。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不是你掌控的对象。
此时的女儿就像一头失控的河马,咆哮着不停地数着安娜的罪状,宣泄着心中的不满。安娜看着完全陌生的女儿,火气也噌噌噌地往上冒,手中的动作竟然比心里想的还要快。她举起了右手,朝着女儿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呼的一下就挥了出去。
时间突然静止了。安娜看着女儿捂着脸,眼中流露出来的震惊刺痛了她。她的心里一下子慌了。她懊悔不已,我在干些什么啊!但一切都来不及了,挨了一巴掌之后,女儿一言不发地跑回房间,拖着提前收拾好的行李箱,风风火火地走了出来。
安娜的世界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女儿临走前嘴唇动了动,冷冰冰地吐出一句:妈,你就不能只做一只耳朵,好好地聆听一下我和爸的内心吗?
二、
安娜最终还是答应了苏珊的请求。不知道是因为那个女孩跟女儿同龄,所以引起了她的好奇,还是因为想借工作来麻痹自己的缘故,安娜已经完全来不及去思考了。
因为,工作就安排在下午,也就是两个小时后。时间迫在眉睫,安娜只好强迫自己以最快的速度调整好情绪,然后换上一套正装,化了个淡妆,就开着车往工作地点赶去。
在出门前,安娜已经快速地浏览了一下苏珊发过来的资料。让她感到奇怪的是,这次的工作竟然安排在伦敦的某家医院里。
虽然她也不是第一次去医院给人当翻译了,但之前的那些都是新移民,或者是已经取得合法居留的难民。他们因为就医时听不懂英文,所以需要安排一个翻译。
而刚刚苏珊口中的女孩,不是两个月前才入境吗?她那么年轻,身体应该挺好的,怎么突然间进了医院?安娜百思不得其解,但她转而一想,我的工作就只是帮忙翻译而已,管它呢。
一个多小时后,安娜到达了那家医院。按照苏珊邮件上的指示,安娜来到了位于医院三楼的住院部。她按响了门铃,说明身份之后,很快就有一个四十开外的白人男子,从里面推开门,把她领了进去。
男子稍微走在她的前面,脚步似乎有些急躁。他一边走一边说,我叫杰克,是内政部的调查员,也是这个案子的负责人。相信大概情况你都已经了解了吧,你的翻译对象名叫张静。两个月前持旅游签证从中国过来。她不仅在一家中餐厅里打起了黑工,小小年纪竟然还怀孕了……
怀孕了?安娜忍不住惊呼了一声,也恰好地打断了杰克充满鄙视的话语。就在这时,他们已经到达了张静所在的病房。而病房的门,已经被人迫不及待地从里面拉开了。
门里面探出一个黑乎乎的脑袋,朝着安娜激动地喊道,你就是安娜?你可终于来了。
说话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黑人大婶,语气中明显带着一丝如释重负。通过一番简单的自我介绍后,安娜了解到她是一位社工。
安娜并不奇怪,在英国,未成年人怀孕都要社工来介入的,将来孩子出生了也要交由社工去安排喂养。她淡淡地打了一声招呼之后,就将目光投向那张病床。
一个披着长发的女孩虚弱地半躺在床上,上身套着一件宽松的浅蓝色格子病号服,下半身盖着浅蓝色的薄毯子。此刻她也在看着安娜,但眼神有些畏缩。她的脸色很苍白,稚气未脱的脸上透着一股惹人怜悯的无助。
想起杰克之前说的怀孕事件,安娜不由得看向女孩的肚子,那里依旧很平坦,大概月份还小吧。真是胡闹,年纪轻轻的就被人搞大了肚子,成何体统?她爸妈难道没教她要洁身自爱?
不知道为什么,安娜越想越生气,心头突然升起了一股无名之火。她愤愤地想着,如果这是我的女儿,我不把她的腿打断才怪。
三、
安娜的无名火刚刚压下去,旁边的杰克和社工大婶已经在为先解决谁的问题而争论不休了。
杰克说,他们内政部很忙,每天得处理上百个非法移民的案件,所以希望速战速决。社工大婶则表示,女孩正怀着身孕,又是未成年人,除非能联系上她的父母,否则必须得妥善安置。
那也得她肯开口说话,才知道怎么联系她的父母呀。
杰克一语道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也迅速引起了社工大婶的共鸣。于是,两人齐刷刷地看向一旁的安娜。突如其来的注视,让安娜有一霎那的尴尬,但职业的习惯又很快让她反应过来。她朝两人点点头,然后走到病床前,用中文问道,你叫张静?
女孩点点头。安娜又问,张静,你准备好了吗?我们现在开始?女孩闻言,先看了看安娜,又看了看杰克他们,接着又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安娜留意到,张静好像很紧张,尤其是看着杰克的时候,她的双手紧紧地抓住了被子的边缘。安娜下意识地问,你很怕他们?张静迟疑着点点头。
安娜没再说什么,转过身如实对杰克和社工说,她很怕你们。要不这样,你们先去忙。我自己一个人陪着她,晚点看能不能问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哦,肯定是你们去抓黑工的时候,样子很凶,把人家小姑娘吓到了吧。社工大婶笑着对杰克努努嘴道。
杰克有些尴尬,脸上的表情顿时显得不太自然。他没理社工大婶,而是转向安娜,为难地说,这样好像不太符合规则。你跟她谈话的时候,我们必须在场,方便你第一时间将她说的内容翻译给我们听。
安娜连忙解释,这个我知道。只是现在这种情况下,她大概还是什么都不肯说。所以,我才想着私下里先跟她谈一下,引导一下她。明天这个时间,我们再来翻译,怎么样?
我觉得挺好,毕竟她还是个孩子,逼得太紧了也不好。社工大婶率先表示了赞同,她看了一眼杰克,继续说,你看之前来了几个翻译,都没办法让她开口。说不定像安娜这样,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呢。而且,刚刚医生也说,她年纪太小,情绪起伏太大的话,会影响胎儿。
只是,你的工作时间不是只有两个小时?超出的谁补?杰克看了安娜一眼,将心里最后的顾虑说了出来。
安娜也深知这一点,毕竟这种翻译工作是带着福利性质的,工资不但不高,而且工时有限制。一般都是像她这样不缺钱的人,才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她耸耸肩说,没事,我会跟苏珊说的,超出的我不收钱,就当作做义工好了。话一出口,连安娜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慷慨了?虽说她做这份工作也不是为了钱,但以往她都是公事公办,很少会有这种设身处地地为别人考虑的时候。
不过她的话倒是让杰克和社工大婶真正安了心,两人很快就一前一后离开了病房。房门一关上,安娜留意到,张静整个人的状态都放松下来了。她的双手不再紧抓着被子,而是十指交叉放在肚子的位置上。她的眼神有些闪烁,又有些安娜看不懂却又觉得熟悉的东西。
四、
安娜仔细想了想,那眼神竟然有点像女儿小时候犯错时,不知所措的感觉。就是这种感觉,让她的心无端端地变得柔软起来。
她走到床边,拉过旁边的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柔声问道,张静,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家里的情况吗?你出来旅游,你爸妈知道吗?
张静的眼眶突然泛红,情绪也忽然间失控。她双手捂着脸,一边呜呜呜地哭起来,一边语无伦次地喊道,我没有家了。他骗了我。他们都骗了我。
他?指的是两个月前陪你来英国的那个男人吗?安娜的脑海中突然模糊地闪过一个男人的影子,于是脱口而出。不过,她绞尽脑汁都想不起来那个男人的样子了,只记得他好像年纪比张静要大很多。
张静没有回答,只是不停地哭。凄沧的哭声,和抖动着的瘦弱双肩,就像一支钝剑,插进了安娜的心口。不疼,却有些喘不上气来。渐渐地,她的情绪也被感染了,眼前又闪过女儿那张决绝的脸,不禁悲从中来,眼眶也开始有些湿润。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静终于停止了哭泣。她擦干泪水,有些难为情地说,安娜阿姨,对不起。安娜阿姨,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看着她殷切的目光,安娜不忍心拒绝,不就一个称呼吗,有什么不可以的。于是她点点头说,可以的。张静破涕为笑,她伸出手来握住了安娜的手。那双手很柔软,但冰凉冰凉的,像女儿的手。
过去,她总爱批评女儿要美不要命,天气那么冷,还穿得那么少。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女孩子的手都这么凉,也许爱美是女孩子的通病吧。
安娜阿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了。那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以后肯定还会再遇见你的。
张静的话,让安娜有些心虚,她一开始对张静可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很傻对吧,也不怕你笑话,我在你身上有看到我妈妈的影子。张静在说妈妈两个字的时候,声音突然哽咽了一下。
安娜心头一热,随口问道,想妈妈了?那为什么你要在这里打黑工,不回去见她?
她不在了。张静喃喃地说道,脸上的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我爸爸我妈妈都不在了。一年前,我刚考上高中,他们就因为车祸而走了。
都走了?安娜感觉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一样,有些颤抖,又有些嘶哑。那你跟谁生活在一起?陪你来的那个男人现在去哪里了?
张静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安娜。安娜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只觉得那眼神过于空洞而辽远,跟眼前这个女孩的年龄有些不匹配,不由得心头一震。
而张静接下来的诉说,更是在安娜的心里掀起了惊天巨浪。
五、
十六年前的秋天,我出生在广东清远一个风光秀丽的小城里。我的爸爸妈妈希望我以后的人生都可以岁月静好,于是给我取名为静。
然而,岁月静好的日子只是维持到我十五岁那年而已。也就是一年前,我的爸妈在下班回家的途中遭遇车祸。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只见到了两具冰冷的尸体。那一刻,我的世界彻底地崩塌了。
我伏在他们僵硬的身躯上,哭得死去活来。爸爸的亲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叔,及时出现在我的面前,把我带回了家。
婶婶早就收拾好了一间房间给我,还握着我的手说,小静,以后你叔你婶就是你唯一的亲人了,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下。我们会像你爸妈那样爱你、照顾你的。
婶婶的话就像黑暗中的一盏明灯,照亮了我那茫然无助的未来。我妈是独生女,外公外婆早两年前就不在了,叔叔和婶婶自然而然地成了我的监护人。
肇事司机赔了一大笔钱,爸妈所在的国营企业单位,也发放了一笔数目不小的抚恤金给我。因为我未成年,这些钱以及我们家的房子都划到了叔叔的名下,让他替我保管。
叔叔再三承诺,绝对不会动我的半分钱,等到我满十八岁就转回我的名下。我对此并无异议,从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我对金钱没有任何的概念。我甚至有想过,那些钱就一直放在叔叔那里吧,他和婶婶对我那么好,就算送一些来孝顺他们也是应该的。
叔叔为了兑现他的承诺,不仅继续让我去上最好的学校,周末还和婶婶一起带我去旅行,有时候连他们自己的儿子都不带。他们说,要帮助我尽快走出失去父母的痛苦。这份独宠,让我倍受感动。
今年放暑假之前,婶婶对我说,小静,想出国去散散心吗?我有个远房表弟在英国留学,刚好这个暑假回来几天,到时跟着他去英国玩,开学前让他送你回来就可以了。况且,将来你也是要出去留学的人,提前出去熟悉一下,以后更能适应不是吗?
说实话,我有些心动。爸妈没离开之前,确实曾经说过,将来要送我出国留学的。难道,这是他们在冥冥中为我做出的安排吗?但,跟一个陌生男人一起去,会不会不太好?
我本来还有些犹豫不决,直到放暑假的前一天,一位带着黑边眼镜、长相斯文的男子住进了家里。婶婶热情地给我介绍,小静,这个就是我的远房表弟,叫大卫。他人很好的,从小就是学霸,你跟着他去,我们也放心。
经过几天的相处,我就被大卫渊博的知识和得体的言谈举止所吸引了。果然,喝过洋水的人就是不一样,连名字都那么洋气。我被即将要出国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所以下意识地觉得,大卫是个好人。
一周后,婶婶递给我一本护照,叔叔给了我一张银行卡,我一一接过,满心欢喜地跟着大卫,坐上了飞往英国希思罗机场的飞机。一路上,他对我关怀备至。
谁知下了飞机以后,他却说我的签证和他的不一样,一会儿得分开过海关。他的话,让我有些忐忑不安。到了边境检查区的时候,他指着其中一条队伍,让我去排队。而他自己却径直往另一边的队伍里走过去,没多久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我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狗,孤单无助地游荡在各种肤色的人群中,心里的恐惧像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很快,有人走过来,跟我说话。他们讲话的语速很快,我完全听不懂。他们也听不懂我。
我急得满头大汗,脑海中为数不多的几个英国单词,也随着心里的紧张而跑得无影无踪了。后来,他们把我带进了一个小房间里。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跟我一样肤色的女人。当她开口说话,我才知道原来她也是中国人,是他们给我找来的翻译。
她就像救星一样出现在我面前,为我传递海关人员口中的信息。终于听到了熟悉的语言,我却激动得语无伦次,好几次都回答得不清不楚。她很有耐心,每次都柔声引导我应该怎么回答。
我渐渐地不再害怕,也终于想起大卫的存在,于是告诉她,我有同伴的,他叫大卫,是这里的留学生。女人将我的话翻译给海关人员,他们很快就帮我找到了大卫。大卫跟他们一番交谈之后,我终于被放行了。
临走之前,女人又再用中文对我说,孩子,出门在外,要时刻注意安全哦。我一怔,泪水突然悄然滑落。这句久违的叮嘱,只有妈妈在世的时候对我说过。
我偷偷地抹掉眼泪,然后抬起头,挤出笑脸对她点点头,刚好看到她胸口前带着一个名牌,上面有两行字,一行是中文,一行是英文。我将那一行中文字“翻译员安娜”,深深地刻进了脑海里。
从机场出来,大卫打了一辆车,带我去了他租的公寓。公寓只有一个房间,他让给了我,说女孩子住房间里会方便一些。他不会做饭,我也不会,但他为了让我能吃上熟悉的饭菜,每天都到附近一家中餐外卖店,买我喜欢的饭菜回来。
我被他的贴心感动了,之前机场里的那段小插曲,也轻轻松松地被我自动屏蔽掉。那个时候,我从心底里感激婶婶,给我找了个这么好的同伴,让我人生中第一个国外的旅程有了依靠。
因为正值暑假,大卫有很多的时间陪我玩。他带我去坐伦敦眼、看大本钟,去泰晤士河边散步,吃下午茶,还带我坐着船穿过伦敦桥……美妙的时光总是让我有一种爸妈还在的错觉。
连日的相处,让我看到了大卫的另一面,幽默、风趣、有活力。我渐渐地把他当成了亲人,心里的戒备也在逐渐消散。
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夜里,他推开我的房门,光着身子爬进我的被窝,我才知道我根本就是羊入虎口。他不是亲人,而是随时想要吞掉我的豺狼。事后,我欲哭无泪,他却哄着我说,小静,反正你也没亲人了,以后就跟着我。我会对你好的。
我推开他,失声痛哭道,可你已经三十岁了,怎么可以?你是我婶的表弟啊……
他反手紧紧地抱着我说,年龄不是问题,这段时间你跟我一起不是很开心吗?放心,我发誓一定会对你负责的。反正你以后也要出来留学,不如直接留在这里,让我照顾你,好吗?
我绝望地半推半就地靠在他的怀里哭得不能自已,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要怪就怪我太天真了,竟然会相信有人无缘无故地对我好。我的软弱,让他更加的得寸进尺。从那天起,他以照顾我的理由,堂而皇之地搬进了我的房间里。
日子无波无澜地流逝,我对大卫的怨恨,早就在他的甜言蜜语中分崩离析了。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提出想回国去先把高中课程读完,再申请过来留学。
但是他不同意,他说最近有些事情忙,走不开。他已经让我叔叔帮我多请一个月的假了。虽然我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但这段时间,他确实每天早出晚归的。既然假都请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暗暗祈祷,他快点忙完,好送我回国。
然而,我还没等到他忙完事情,却等来了一通电话,只不过那通电话并不是打给我的。有天夜里,我迷迷糊糊地醒来,一阵争吵声隐隐约约地从虚掩着的房门外传进来。借着微弱的夜光灯,我发现大卫并不在房里。
我爬起来,趿着鞋,轻推开房门,看到大卫正靠在客厅的窗口前,手里握着电话,在跟人争吵着什么。尽管他已经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在静谧的夜里却显得徒劳无功,我清清楚楚地将他的话收进了耳里。
怎么?你们现在是要反悔吗?明明说好了给我一百万,你们现在只给一半?这段时间她吃我的住我的,我都还没跟你们算……对,对,我是没按照你们的要求,把她丢到某个荒山野岭去。这么水灵灵的女孩,我哪里舍得。呵,我坏?你们的心更歹毒啊……
大卫的话让我吃惊,一开始我只是觉得这样的他很陌生,很可怕而已。渐渐地,我越听越觉得心惊胆战,他这在跟谁讲电话?他口中“吃我的住我的”指的是我吗?不,肯定不是的,躲在黑暗中的我下意识地摇着头。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彻底地粉碎了我心底的侥幸。
妈的,死人的钱你们也好意思独吞?当初是谁求着我回去,说会分我一百万,让我帮你们把那个大包袱带走的?现在好了,人我给你们带走了,钱却少一半!信不信我明天就把你侄女扔进泰晤士河里喂鱼去。什么?你们不在乎?也对,你们本来就想让她消失的。哈哈,你们真的是我见过最恶毒的叔婶啊……
大卫似乎豁出去了一样,也不再压低声音了。手机屏幕上的光,将他的侧脸照得像鬼魅一样白。此刻的他,活像一只来自地狱的魔鬼,贪婪而狰狞的嘴脸暴露无遗。
而最让我感到绝望的是,电话那端叔叔婶婶的声音清晰地钻进了我的耳朵。还真的是他们。原来他们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处心积虑地想要夺走我的财产。不,他们还想要我的命。
想到这里,我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从四面八方涌来,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紧紧地罩住了我。
第二天,我故意等到大卫出门了才起来,然后来不及多想,我赶紧收拾好自己的行李,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套公寓。一口气跑到了大街上,我才松了一口气。然而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能去哪里。
当我路过平时买外卖的那家中式外卖店的时候,肚子突然咕噜叫了起来。头顶的阳光正灿烂,看样子已经是中午了,我才想起自己连早饭还没吃。我想起叔叔给的那张银行卡,于是走了进去,点了一份炒饭。
结账的时候,店员却告诉我,这张卡刷不了。我心里一慌,柜台上明明写着可以刷国内的银联卡的,除非卡里根本没钱。回想起昨晚那个电话,这事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叔叔婶婶从来就没想过要我活着回去。
这下子连吃饭的钱也没了,我还怎么生存?绝望和恐惧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没想到却惊动了在厨房里干活的老板娘,我和她之前因为来买外卖有过几次的碰面,所以她认得我。
她走过来,关切地问道,你不是那个留学生的亲戚吗?遇到什么事了?旁边的店员轻声说道,她的卡里没钱了。我告诉她们,大卫是个骗子,把我的钱都骗光了,我没钱吃饭,也没钱买机票回国了。
老板娘人好,她说,这样吧,我店里刚好缺一个打杂的,你暂时帮我的忙,我给你工资。等你赚够了机票钱就回去吧。吃住都在我店里,不收你的钱。我感激不已,连声道谢,她却摆摆手说,大家都是中国人,能帮的一定会尽力帮。
就这样,我在她的店里住了下来。白天躲在厨房里干活,虽然辛苦些,但至少不会有碰见大卫的危险。我本来以为,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已经在慢慢过去了吧,没想到更坏的还在后头。
风平浪静地过了两天,在第三天的中午,一群穿着制服的人突然闯了进来。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会不会是大卫带人来抓我回去威胁叔叔婶婶要钱?心里随即吓得怦怦直跳。
直到他们要求我出示有效工作签证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是内政部的官员,专抓非法劳工的。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两个月前机场里的那一幕,恐惧和无助又再度袭来。我突然觉得心口有股气喘不上来,然后两眼一黑,身子直挺挺地往下倒。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床边围满了人。其中有个女人应该是翻译,她用中文很严肃地对我说,你怀孕了。
我呆住了,我才十六岁。怎么办?
如果说之前发生的一切让我绝望的话,那么这一刻,我觉得我已经站在地狱里了。
六、
听完张静的故事以后,安娜久久说不出话来,脸上不知何时已湿了一大片。而张静却很平静,似乎刚刚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是别人的故事。
从医院里出来,天空已布满了繁星。安娜不敢相信,她竟然留在医院里,陪着一个陌生人,花掉了大半天的时间。以往别说是外人,就算是自己的女儿和丈夫,她也没试过有这样的耐心。
女儿是个魔方迷,每次学了新的技巧回来,想跟她分享,她就会恶狠狠地说,走,做作业去。别玩这种东西,浪费时间。女儿在学校里遇到有趣的事情,回家想说给她听,她也总是不耐烦地说很忙。
对待丈夫李文飞就更过分了。安娜和李文飞都是华人,但安娜的父母是很多年前的老移民,曾经开过大型的餐馆,又当过华人商会的会长。他们在英国的华人圈子里名望很大。
而李文飞来自穷困的山沟沟,他凭着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来英国留学的机会。毕业后,因为认识了安娜,李文飞就在这里定居下来了。
因为李文飞出身没有安娜好,她常常自带一股优越感,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她说了算。在朋友面前,她也总是有意无意地贬低他……
想起过往的种种,安娜越加觉得无地自容,为什么过去的自己会那么讨厌?她后悔不已,怪不得李文飞会跟她离婚,怪不得女儿宁愿跟爸爸,也不跟她。这一切,原来都是她咎由自取的。
张静的遭遇,在某种程度上启发了安娜。她突然意识到,一家人能够完完整整地生活在一起,对于某些人来说是一种无法实现的奢侈。而她曾经有的,却被自己的专制给弄丢了。
她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冲动,很想见见女儿和李文飞,给他们道个歉。于是,她掏出手机,手指在那两个号码之间徘徊时,却始终没有勇气按下去。犹豫了很久,她最终给他们分别发了一条信息:宝贝,对不起。
第二天,安娜准时来到了医院,杰克和社工大婶已经到了。张静的情况看起来比昨天要好很多,或许是昨天的那一番诉说起了作用。
在进行翻译之前,有医生进来交代,说张静的情况已经稳定,随时可以出院了。社工大婶随即表示,她已经联系好福利机构了,张静也随时可以搬进去暂时住下来。
这时,杰克却幽幽地开口道,还是先把翻译工作完成吧,说不定我马上就可以把她带去机场,直接走人呢。安娜担忧地看了张静一眼,心里默默祈祷,希望上帝要眷顾这个可怜的女孩。
为了不让张静再次过多地谈及那些糟糕的过往,对于杰克准备的那些问题,安娜只是象征式地挑几个来翻译给张静听而已。关于张静的身世和这段时间的遭遇以及目前的处境,她直接告诉了杰克。
听完安娜的话,杰克的脸色突然变得沉重,之前他对张静表现出来的鄙视消失不见了。而站在一旁的社工大婶,早就哭得稀里哗啦的。
一阵沉默之后,杰克突然说,安娜,你问一下她有什么打算?
安娜还没来得及翻译,张静就像听懂了一样,对她柔声说道,安娜阿姨,我昨晚想了一晚,还是觉得尽快回国去比较好。因为我想回去找回属于爸妈的一切,也想回到自己的家。
安娜担忧地问,那你一个人怎么跟你叔叔婶婶斗?而且,你的肚子……
我不怕,我爸单位的领导是他多年的同学和朋友,他会帮我的。之前他不知道那些是坏人,所以才没有插手而已。至于肚子里的孩子,我还没想好怎么办。张静的声音突然哽咽了,或许,我也该有一个至亲的家人了。
安娜留意到,张静已经刻意去掉“叔叔婶婶”那几个字了。一连串的打击,让这个女孩过早地认清世间的险恶,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安娜将张静的打算告诉了杰克,杰克点点头,表示会尽快联系领事馆,他说希望能得到多方的帮助,以确保张静回国以后,不会再受到她叔叔婶婶的算计和迫害。
这时,张静突然拉过安娜的手,急切地说道,安娜阿姨,还有一件事。可不可以帮我问问内政部,让他们不要对收留我的那家外卖店做出处罚?我听说,如果店里查出有一个非法劳工,会罚很多钱的。老板娘人很好,她只是想帮我而已,我不想连累她。
安娜点点头,然后将这个请求翻译给杰克。没想到杰克竟然爽快地答应了。他说,我会向上级说明情况的。法律不外乎人情,放心,不会罚的。
事情总算完满地解决了,安娜这一次的工作也告一段落。临别之际,安娜给了张静一个温柔的拥抱,在她耳边轻声嘱咐说,孩子,一定要保重。遇到困难时,随时可以找我。
张静点点头,突然哭了起来。她满脸不舍地说,安娜阿姨,谢谢你。谢谢你这两天当我的耳朵。
安娜心里一颤,女儿离家的那天,也说了一句跟耳朵有关的话:妈,你就不能只做一只耳朵,好好地聆听一下我和爸的内心吗?
安娜从医院里出来以后,耳边一直交替地回响着张静和女儿的那两句话。她轻声念着,眼眶突然湿润了。
她读懂了来自两个同龄女孩的那两句话,一个是肯定句,一个是反问句,但最终所表达的其实都是同一个意思:做一只懂得聆听的耳朵。
安娜的手机在这个时候突然“叮、叮”响了两下,她掏出来一看,原来是女儿和李文飞回复她昨晚发的信息了。父女俩的回复如出一辙,都是一张大大的笑脸。
安娜发自内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