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舒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威杰秀不自觉地想要伸手进兜里掏烟,眼睛不自觉瞥到法庭墙上“禁止吸烟”的标语,又不情愿地收回了手。这个案子虽然案情重大,但是嫌疑人蛮实诚,没有什么隐瞒、该说的都说了,今天基本上能够完结这个案子了。想到这,威杰秀又是一阵轻松,开始构思今天晚上吃啥了。搞公诉三十五年了,每次案件快要完结的时候,他总是禁不住想起老婆炖的白菜粉条猪肉,也不知真就是好这一口,还是办案太多形成了条件反射。
旁边检察官助理小桂开始整理笔录了,威杰秀端详起这个来院里没一年的年轻姑娘,打心里感慨流年似水。自己刚进入院里的时候,还在用手笔速录,且不说要保证速度,还得保证字体端正清晰,不然油印之后就是一团浆糊。这么多年过去,自己字已经成了院里一绝的时候,开始数字化办公改革了,也就签字的时候还能展露一下自己的水准。当真是岁月催人老啊,检察系统历经多次改革,自己始终没有被分流到其他系统,真的算是院里的办案活化石了。
审讯椅上的嫌疑人陆幻听着审判长的提问,有条不紊地回答着。威杰秀眯起眼,仔仔细细地扫描这嫌疑人的眉目神情。这不是一个有什么弯弯肠子的人,从庭审过程中也能确定这一点,坦坦荡荡、声音洪亮地回答提问,眼睛笔直地跟检察官对视,手脚都没有什么小动作。与其说他不像许多其他嫌疑人——要么畏畏缩缩、要么凶神恶煞,倒不如说他很享受口吐真言、表达自我的这个过程。威杰秀很喜欢这种嫌疑人,他不用挖空心思设计语言套路去诱导自我回避的人袒露真心,也不用循循善诱、与人交心地和嫌疑人谈人生、讲道理,就俩字:省事。当然,这种嫌疑人也存在着性情上的隐患,可能是犯罪在他心里不能构成任何波澜,也可能是心理长期压抑、已然通过犯罪得到释放和缓解。
法官已经开始例行公事的宣读《刑诉法》关于犯罪嫌疑人上诉的规定了,这也基本上宣告了本次庭审的完结。“我要提起上诉!”这一声把威杰秀从遐思中拖了出来,看着眼前牙冠紧咬的陆幻。怎么回事?他跟小桂对视一眼,发现小桂眼里也写满了疑惑。这个案子从公安机关侦察到检察机关批捕、再到今天的审判,可以说一直是顺风顺水,嫌疑人没有任何翻供的情节,怎么最后还上诉了呢?
“我可不是因为什么琐事故意伤人!“
二
台江的十一月已然刮起了西北风,刺骨的凉意甚至能穿透羊毛衫,直达骨头。这种天气,最适合吃的就是热腾腾的火锅鸡,几个人围着小铜锅,夹菜撷肉,拆饼沾汤,身子骨瞬间就暖过来了。不管外面风吹雨打,不论一天经历多少磨难苦痛,店门一闭,担子、心思全都卸去天边,只剩下腾腾热气在眼前升起、飘散。陆幻坐在靠窗的一张小桌上,瞅着路上的红绿灯倒计时,守着上了许久的小锅。
一辆新款的大奔拐上了店前的停车位,直接堵在店门口,下来一个矮壮的短发中年人,拿着手机钱包就往店里冲,被他碰飞的门帘劈里啪啦地落下。走到桌前也不客气,笑容满面地坐下,给自己倒了碗热茶水:“陆哥,不好意思哈,新进的机器今天交接,耽误了点时间,你看这锅都该添水了。”旁白的服务员听到,马上拿壶给添上了汤。“没事儿,最后喝一次,怎么着都得等不是。”陆幻淡淡地说,拿起酒瓶给眼前的男人满上。
对面的男人讪讪地笑笑,一口饮尽,边放下杯子边咂咂嘴:“这些年厂子挺过来多亏陆哥帮忙,这顿点菜多少我革嘉言都请,要多少酒我革嘉言都喝。”陆幻把自己的酒杯也倒上,喝了一口,呢喃着:“这些年啊,这些年……”他心里默默叹息着,什么叫多亏我帮忙啊,我哪里还有的选?只求在台江能活下来。最早在厂里做磨光学徒工,前面两个月合计只有350块工资,扣完吃饭钱住宿钱剩不了200。车间里磨光机的声音振耳欲聋,上班都得戴一个耳塞,磨光机又十分凶险,砂布转得飞快,一不留神就磨下好大一块皮肉,血流不止,而且是站着工作,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从早上八点站到晚上九点,车间里粉尘漫天,下班时人整张脸跟挖煤回来一样。就这种工作,外面的人抢着进来,外面有太多活不下去的人。自己是坚持时间最久的人,好不容易混到了车间主任的职位。这时候身体明显吃不消了,脚底板厚厚一层茧,两只手到处是伤口,磨烂了不知道多少双手套,更害怕也患上尘肺病,作为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不能也病倒了啊。
老板革嘉言上个月开始在厂里遣散工人,说什么采购了全自动的机器人磨光生产线,不再需要人工了。自己作为管车间的头头,没有被管的人,又不懂最新的技术,自然也是光杆司令,恐怕逃不过被裁的命运啊。陆幻默默地啃着鸡肉,盯着脚下的纸箱,里面是从厂里搬出来的个人物品,红色的劳动模范奖状一角露了出来,格外显眼。
革嘉言进了几杯酒,话匣子就又止不住了,脸上也眉飞色舞了起来:“这一次大采购,真的让我们厂是腾笼换鸟、转型升级啊,因为使用了新的智能生产线,还能从政府的扶持项目里面拿到补贴,既砍掉了人力成本,又提升效率、提高品质,真的是扔掉包袱、甩开膀子,大干一场啊!”陆幻皱了皱眉,把酒给他满上,冷言道:“革老板这次甩掉了我们这些累赘,真的是轻松不少。”革嘉言赔了个笑:“陆哥哪里话,你们都是咱们厂的技术骨干,哪里是什么累赘。只是这时代在发展,如果不拥抱新的技术,就会落后于人,就像最早用牛耕地、现在用拖拉机一样,这叫生产力的进步,哈哈哈。”
陆幻脸上没有悲喜,说到:“老革,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改变主意决定跟你来台江吗?”革嘉言愣了一下,低下头说:“不知道。”陆幻轻声说:“你当时跟我说,你在老家辞职前一个月,跟你一起打工的同班好友,出门被人飞车抢包,头撞在台阶上摔死了。你不想活在那样的工业园里,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说不定哪天出门时,也被飞车党摔死在那,还要被一群路人围观。你还说,只想活得有尊严一点,日子过得好一点,你现在住在六个人的公司宿舍,上下铺,刷牙都要排队,你希望自己能活得越来越好,能在台江有自己的房子,做一个真正的台江人。
“然后你告诉我,你能让我过的更好、能让我留在台江。我信了,这几十年,我们在一个战壕里相依为命,但是你不想与我同生共死。老革,你来台江是为了自己,眼里没有我们。创业的时候,我们出力,你做厂长、去贷款,是一起拼;现在呢,我们是累赘?!是牛马畜生是吗?!你之前说的那些兄弟的话都是在放屁吗?!”陆幻越说越激动,到后面嘴唇都在颤抖。
革嘉言收起笑容,点了一根中华,往陆幻脸前吐了个烟圈,手里的打火机往桌子上一拍:“你干活,我给钱,我们是各取所需。我不好好拿好话哄着你们,谁愿意拿这么点工资干那种活呢?我承认你们是我的好兄弟啊,咱们一起奋斗不就是想让厂子活下来、越办越好吗?现在厂子走上正轨、盈利飙升了,你在这跟我吹胡子瞪眼,你想干嘛啊,想抢还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你,我算是有良心的了,我还给你们按劳动法发一笔补偿款,你看看咱们周围那些厂子,哪个给这个钱了?你们这些泥腿子,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就你干的那种活,叫谁干谁都能干,说你们是牛马那是抬举你们!”
三
吴警官揉了揉太阳穴,跟威杰秀说:“前面的经过都是我们从被害人那儿询问来的。等我们到那的时候,他就举着自己”劳动模范“的大红奖状站在店门口,等着我们,嘴里念叨着什么自首认罪、但我是高级技工、我是劳动模范、我光荣之类的。现在咋还有这种人哈,这个社会只看钱,谁在乎你是不是劳动模范啥的。因为别人说你两句就拿热水烫人家,这不是神经病么。还好店家打了120把被害人送去医院了,不然后面指不定有没有生命危险。”
威杰秀点了点头,给吴警官敬了颗烟,就领着小桂出去了。在派出所外的台阶上,他吁了声气,跟小桂说:“把案件起因详细地补写了,把公诉书上的‘琐事’改了去吧,就改成‘人格尊严’吧。”
小桂点了点头,目光掠过旁边的厂房围墙,上面涂写着一行大字:人民当家作主,劳动创造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