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爷爷,爷爷,孙儿何时才能习练武功?
怀恩莫急。
南山之南,茅草屋前,一老翁偕同小儿闲坐柴火堆前扇炉烹茶。此时林子里虫声叽叽,叶落萧萧,天上星斗棋布,银河与大地遥望。
箭出宫阙,哀鸿遍野。老翁口中默念,看着趴在膝上已然沉沉睡去的小儿,顿生悲凉之意,右掌翻起,啪的轻响,劈柴处立着的半截木头悄然裂开,一分为二倒在了地上。
京城,晨曦微露。
一把长弓朝着一辆单辕马车搭箭欲射。马车刮起滚滚浓烟,冲出广宁门外,向东呼啸而去。驾车人名段穆,本乃当朝巡城御史,提督五城兵马,职掌京城治安。他为官清廉,刚直不阿,属下过千散布城中巷陌各处,安保之外亦为朝廷平添不少耳目。引得各方势力垂涎不已,拉拢不成诡计遂生,一道圣旨下来,革职抄家,贬为庶民。
段穆没想到当今圣上还能网开一面留他不死,难不成自己这条贱命仍留有后用?他凝望前方,暗提内力,双脚稳如磐石伫立踏板,左手拉缰,右手握鞭,挥起鞭子不停拍打在马背身上。
马识人意,一个劲儿奋蹄狂奔,直到离城逾百里,方才渐渐慢了下来。就见车内有妇人掀起了挡帘,模样长得眉黛肤白,颇有英气。听她敛声问道:“郎君,昨夜与妾身说好远出塞外,为何今早走在这条道上?”
“娘子见谅,自古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兹事体大,为夫也只能瞒你了。想那塞外人烟稀少,难免被贼人发现,不如我等径往东南,尚可助借城廓、村庄以避穷凶追袭,何况苦寒之地,整日里黄沙漫漫,怎堪你娘几个居住?”刚毅如他,最后一句竟也透着几分凄楚。
那妇人清眸似画,一时难掩愁绪,隔了半晌幽幽说道:“郎君所虑极是。只是妾身尚有一事不明,圣旨已赦,难不成他阎老贼竟敢抗旨逆上,明目张胆地将我们赶尽杀绝么?”
“圣旨在阎老贼面前左不过废纸一张罢了,我官职被夺,对其威胁已然势减,然以他的为人,斩草必会除根。昨夜谷正使冒死密告,老贼惯用的虎伥——夺魂使灶司命,已勒令手下潜入内城。我等再慢上半步,此时怕已凶吉难料。”
“灶司命?杀人无数者?”
“正是此人。”
“难道我们夫妇联手,仍敌他不过?”
“娘子不知,前任赵大人未获功名以前,一身外家功夫横行关东,五百里内无人出其左右。孰不料同样惨死在他的追魂箭下。谷正使与我提起时仍免不了满脸愤恨,后悔救之不及。他哪里知道‘追魂三更出,箭下无活人。’岂是他一个人救得了的,这只是其一。其二,细究起来,罪魁祸首根本不在于灶司命。阎老贼秉性刁滑,存心铲除异已,把持内阁,在其位不谋其职,欺上瞒下,庸政频出,于己有利则图,无利则废,视万民如草芥。公然贪墨横行,敛财无度,简直丧尽天良。我恨不得即刻返城,直捣贼府,将他枭首城头方罢!”段穆说到恨处不禁咬牙切齿,义愤填膺。
“郎君莫要一时冲动,当务之急该当如何抵御灶司命才是。赵大人就这么轻易被杀,未知是否仍有其他内情?”妇人问道。
“如今想来,赵大人或许事前轻敌大意。然灶司命一旦缠身,势如附骨之疽,任谁也休想摆脱,也是众所公认的。”
“难道就毫无破绽可言么?”妇人似乎多少知道了厉害。
段穆呆视前方,良久终于摇了摇头。
“倘若如此,我等又当如何?”妇人想到车内孩子们,不由得愁云满面,宛若山雨欲来。
“娘子不必多虑,我昨夜听从谷正使建议,已然修书一封托他寄去,力邀廖威师弟前来助拳,合我二人之力,或许能够扭转生机。”
“这天大地大,他远从三清山来,递递迢迢多有歧路,如何正好相遇?”
“娘子心细,为夫我同样想到此层,倒也不忘在书中附上行旅图。只要廖师弟接到信札,逆旅而上,必不会错过我们。” 段穆话刚说完,胸口突然如受锤击,昨晚一宵难眠,辗转不安,原来并非即将远行的心事重压,而是隐隐感到今日之谋划似有莫大纰漏之处,究竟是什么,此时方如水落石出,相交多年的谷正使为何临别之际扫了府第一眼,似有贪婪之色,难道不为人言的兵马司积年陋习便是他私泄出去,才会让阎老贼们如获至宝,篡改成“莫须有”之罪掷于朝堂。难不成他迫不及待,我后脚未走,他前脚就欲图那鹊巢鸠占之事?
段穆心里一紧,谷正使做事一向出名地老练持重,纵使与我情同手足,然他仍在职奉公,于公于私尽知避忌,派一口严心腹者登门亦可,大可不必要当此关口,还跑来沾我戴罪之身,事情已是昭然若揭?还是事关重大,他不得不亲临?
段穆一脸茫然,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若信笺到了阎老贼的手中,那么便是到了灶司命手中。灶司命有了行旅图……不好!倘若此时断然变更行程,径往它处,虽可延缓灶司命毒辣追踪,却也将错失廖师弟一臂镶助,没有了廖师弟,自己毫无把握,那是必败无疑了。
段穆心如打鼓,只愿是自己多疑,妄加揣测,谷正使其实并非卖友求荣之辈?
“人马飞快,怕就怕大家一时错过了。”妇人茫然不知,一番思虑后说道。
“娘子放心,没了廖师弟,我亦将拼尽全力,定会保你们母子四人平安到达。”段穆抚慰道。
“段郎,难道妾身要的只是我们几个平安到达么。”妇人望着自己的夫君,眼泪似乎迫不及待想要自行流将出来。
段穆忧容更盛:无论要据此力断谷正使的为人,还是明知行旅图已落入灶司命手中,均须按原路走去,至少不会让一家妻小越发惶惑难安。
“娘子所言极是,外面风大,你还是暂回车内避避风吧。”
听了段穆相劝之音,妇人双眉更是扭成百花结。她忧心忡忡回到车内,儿女们懵懂天真,一个个如待哺燕雀,让妇人见之无疑愁上加愁。
“娘亲,父亲大人这是要带我们去往江南何处?”大女聪慧过人,父母亲的话已然明白几分。
“哪里好,我们就去那里。”妇人一时魂游神外,口中似答非答。
“好嘞,父亲老早说要带我去乘画舫,游江南。”小儿七岁,拍手叫好。
“快别嚷嚷,等下把豺狼招来,父亲大人何时说过此等话来。”二儿子喝止道。
“你们父亲是说过这样的话,很早之前,彼时他刚被吏部擢升为御史不久,一时高兴便许下宏愿。倒亏你小小年纪仍然记着。”
接着妇人看着自己的二儿轻声说道:“你也休要疾言厉色,弟弟还小,这一程注定路途遥远,道上难免颠簸,你要和大姐姐帮着娘亲照顾小弟,等到了苏杭,娘亲要请你们吃好吃的。”
“好嘞!吃好吃的,我要吃酥饼,我要酥饼。”小儿子手舞足蹈,正是天不愁地不愁的年纪。
“荒郊野岭,哪来的酥饼,你再胡闹,我这拳头真要锤你了。”二儿子举起手,作势要打。
“娘亲方才说什么来着?”妇人瞪了二儿子一眼,明知他也就吓唬吓唬小儿罢了。
小儿看着娘亲,终是哇的一声哭将起来,眼中珠泪滚落,楚楚可怜。
“还哭,真想把财狼招来!”二儿子气得脸红。
大女儿忙将小弟弟揽入怀中,柔声说:“别哭,等到了江南,大姐姐给你买啊,别哭。”自己反而不争气地红了眼。
马车突然停了,停在一处人声嘈杂的街口。
“娘子,我这里尚有铜板几个,烦你去买些干粮、酥饼。过了这座小城,有的是深山大岭,不到三百里再无粮店。” 段穆说道从怀里拿出几个铜板。
“干粮还有些,等过了这城再买也不迟。” 妇人迟迟说道,她明白夫君的意思,只是不知道这灶司命何时就会追来,在这关口怎可多作停留。
“没事,早来晚来都会来,先买给孩子们吃,江南地方虽说富饶丰足,无奈远离京都,恐怕没这东西。纵有也不如这里的地道。” 段穆听见小儿仍在车内哭哭噎噎,心中十分不忍。
妇人听罢,只好下车买去,不忘带上贴身短剑。
少顷,还真买回来一盒枣泥酥饼和半袋干粮,姐三个见状无不眉开眼笑,馋涎欲滴,各自拈了一块,边笑边吃,却又口吐饼屑喷到彼此身上,在车厢内厮闹个不亦乐乎。
孩子们的欢快,使妇人眉目愈发忧戚,只是不好表露。她强作欢颜,与夫君一道吃着干粮,各怀心事不表。
小小的马车越过一座座山峦,穿过一处处峡谷,烟雨江南似乎很远,又似乎一梦即可到达。在一个叫闵关的地方,一支利箭倏然穿云而来,嗖的一声直插车厢,箭头入木,飞羽咻咻抖动,状似毒蛇不死。
接着两支,三支,漫天而来,破空之声滔天大作,把孩子们吓得缩成一团,脸色苍白。
妇人柳眉倒竖,拿起短剑要翻身而起,被段穆轻轻摁住:“如无意外,应是灶司命底下的‘善恶双官’到了。” 来得这么快,谷正使出卖无疑,段穆不由得一阵心灰,脸上却益发装得自若,依然风度翩翩。
“不是灶司命?”妇人讶异。
“绝不是,他的箭无声无息,化于无形,不可能这么大阵仗。如此大张其鼓只能是他的手下。娘子你来驾车,我去去就回。”说罢长身纵起,向左边树林投去,借着密林遮挡,施展轻功向后急驰,须臾间箭矢破空之音戛然而止。
妇人勾头回望,不见人影,她驾着马车,拐过半山腰,心里记挂着夫君安危,无奈车里孩儿尚小,只好忍着继续向前。奔过数十里地,心里仍不免阵阵发慌,想着要前去助夫君一臂之力,她猛地勒紧缰绳,将马车在道旁打住,细腰一摆,纵上车顶伏身看去,犹豫着该不该冒险离车纵上前去,突然听得马蹄声逼近,她的心怦怦直跳,右手将短剑抽出,正待迎敌。远远瞧见来的竟是自己的夫君段穆,不由得心头一喜。两人遥遥相望,无需多言,已知‘善恶双官’绝不会再来。
“伤处可要紧?” 见段穆脸上多了一处擦伤,妇人关切问道。
段穆微笑着摇摇头,纵马靠近,身子轻轻飞起,落在马车上。他接过妇人手中的缰绳,任由新得的坐骑放蹄跑开不顾。
妇人一脸欣慰地瞧着自己的夫君,段穆报以一笑。妇人如沐春风,暂时将灶司命忘在身后。
马车转过山口,迎来一条笔直的大道,树高天净,叫人十分快意。
“娘子,再过几里,我们便可离开京畿重地,或许不用等师弟到来,我们便能将灶司命一举摆脱了。”段穆说道,觉出妇人默声,略感奇怪地转过头去,却见妇人眼含泪水正看着他胸前。他低头俯视,方才惊觉右肩处隐隐作痛,不知何时肩膀已经被一支利箭穿透。那箭又短又细,既无箭头,更无箭羽,光秃秃的一根玄青棍子,却因力道之大,射入之猛,透体之初竟然让人察觉不出丝毫疼痛。段穆二话不说,伸出两指将箭身生生夹断。“没事,还好不是要害之处。这回是他没错了,又要娘子你代我执缰,倘若这次我竟不能回来,你们娘几个不用管我,径往南走,到了江南,将马车变卖暂作安身之用。尔等迅速隐藏起来,孩子们亦可冠汝之姓以掩人耳目。”段穆平静说道,甚至都没来得及好好瞧妇人一眼,便再次起身向车后飞纵而去。
妇人珠泪横飞,她用力将缰绳牢牢握住在手中,咬紧樱唇不叫自己哭出声来,能把羽箭发得声息全无,这已经不是凡人,岂是夫君单枪匹马能够对付的。
她猛地摇头,似乎要将什么彻底甩去。风声潇潇,叶落簌簌,马车疯一般的冲下山去,每奔出一里,便离夫君远出一里,她不望夫君将灶司命击退,只愿夫君能够安然归来。
“娘亲,我要吃饼饼。”车内又传来小儿的呀呀叫声。
“给你!”二儿不耐烦地说道。
“好了,好了,你们可安静些。”大女儿的声音若有若无。
车内安静下来,妇人止住了眼泪。她侧耳倾听,仿若有风声自车后传来,她再次倏地抽出短剑,寒光出鞘。可是用什么招数对付敌人,如果夫君都一筹莫展,自己又岂能轻易抵挡。
就在她万念俱灰时,竟又见到夫君跨着俊马单骑折了回来。
妇人欣喜欲狂,双手去抱。段穆重重的身体如山倒下。她勉强将之扶直,其身多处中箭:左肋,下腹,前胸,结实的身子乱箭穿心,血流如注。
“段郎!”妇人呼道。
段穆的身体软绵绵地倚在她身上,气若游丝:“娘子,灶司命被我废了一条腿,我这命算是换得值了。” 他的脸上浮出一丝苦笑,执着妇人的手,眼中的光一点点消失,却又在稍纵之后骤然一亮,含情看着妇人:“琼玉!”妇人目视夫君哀怨点头。“我要走了,你的郎君我这一辈子自问没做过什么大的错事,娶你我十分愿意,当官亦是我愿意的,本想有一番作为,哪成想落得如此地步。为夫我没做错什么,要怪只怪这朝廷昏庸,权相专横,我手中权柄碍人耳目,害了你们。如果非要说,便是看错了谷莫声这种阴险小人。灶司命是一定……一定还会再来的,你带着孩子们赶紧逃吧,逃得远远的,孩子们就交给你了。” 段穆喘着粗气,似乎全身仅剩的一些力气全部聚在脾肺之上。
大女儿听到动静,带着弟弟们从车内膝行爬出,一时扑倒在他身旁,齐声大哭。
“别哭,你们都别哭,是为父不慎害了你们,为父没有做好,快将……将我推下车去,这样身轻马快,与你们母亲逃命去吧。”说完瞳仁里最后一点光遽然散失殆尽,现出一个幽深杏黄的洞来。
“段郎,段郎!” 琼玉嘶声喊道。
未知过了多久,马车跑过了大道,冲向林间小径,上了山坡,滴滴哒哒,走在一条清河堤上。
只见河水悠悠,碧绿东流。
琼玉绞了一缕秀发仔细放在段穆身上,又从段穆头上割下一缕黑发,将它收进孩子们的酥饼盒中。
母子四人合力将父亲葬在一棵垂柳树下,在坟茔上插满了嫩绿的枝条。
孩子们叩拜再三,一一拭泪上车。
琼玉束起衣衫,大喊一声:“驾!”带着孩子们继续朝江南进发。
小小的马车越过一座座山峦,穿过一处处峡谷,烟雨江南似乎很远,又似乎一梦即可到达。
在一处无名山庄,琼玉用剩下的数两碎银,换来几块木板,四碗热饭。
三个孩子吃厌干粮,一碗热饭下肚,内心深处仿若才没那么悲伤。
大家用过晚饭,琼玉拿来木板,将马车驾位上的两侧结结实实地围起来,复在上面加了个顶,想着以此来挡住灶司命的追魂箭。
她利索地跳上车去,孩子们在车内窃窃私语。“娘亲进来歇会,让我去驾车。”大女儿说道。
“不必,过了这座大山,我们在林子里一起歇息罢了。” 琼玉回道。
夫君已然离去许久,她一边驾车,一边却仍思君难耐,似乎段穆还未曾远去,还一直随在车子上方目视自己。
“孩子们都好好的。”琼玉在心里对着夫君悄声说道。
然而已经走过了好长一段平安路,琼玉开始害怕,她拿不准该不该叫女儿出来。
“怀秀!”挣扎良久,她终是将大女儿叫到跟前。
“母亲大人唤我何事。”
怀秀生来有着与她父亲同样透亮澄澈的大眼睛,倘若一切顺遂,到了江南便该许配给一户上好人家。
“若是娘亲不在了,你可懂得如何应对?”琼玉问道。
“怀秀不懂。”怀秀竟毫不迟疑地答道,眼泪随之嗒嗒滴下。
琼玉记不起大女儿有多久没顶撞过自己了。
“要懂。”她没有生气,反而柔声抚道。
“母亲大人康在,怀秀可以迟点懂。”
“话虽如此,长日有时尽,娘亲终会老去。怀秀仔细听好,车子虽说加了护板,然车驾位不比车厢稳当,人不稳该当如何驾车,缰绳务须握好,马儿不至于乱窜,日头左升右降,前南后北,方向不能有错。无论如何,务必挨到廖叔叔前来救助为止。”
“母亲……”怀秀哽咽。
“至于弟弟们,偶有体内燥热,可将毛巾绞水贴额退之。若是偶有鼻衄不止,先用手绢堵塞,令他躺下,于上星穴处反复按压,直至血凝,不可因乱无措。” 琼玉看了一眼怀秀,想着刚刚及笄之年,就要她担此重任,也真是难为她了。只是那灶司命从来就是赶尽杀绝的主,非情势所迫,自己又怎会如此安排,要是夫君在天有灵,怕也会赞同自己的做法吧。
怀秀颌首低眉,如若还是推托不懂,便是令母亲担忧了。她脸上茫然若失,仿如孤雁就要独飞。
马车在林子里停了下来,满天的乌鸦落在树梢上让人无法入眠。琼玉只好撑起身子,继续赶车。
星月之下,车子在密林中寻隙穿行。大约在丑寅之时,怀秀隐隐听得母亲喊了一声自己的名字。她悚然心惊,警觉地扑出车外,一支无羽无头的飞箭已然穿心透骨,插在母亲的身上。
怀秀的哭声将沉睡中的弟弟们吵醒,父亲刚走,母亲又去,三姐弟围住尸身恸哭不止。该将母亲大人葬在何处?
直到天亮,泪迹未干的三人也没能找到一棵柳树,怀秀只好将母亲埋在山石脚下。她不忘将母亲的坟茔朝向北望。她坐在车前,将两个弟弟叫上,问:“父亲大人与母亲大人未能同穴而葬,往后总得想办法将此事达成,你们还记得父亲大人身葬何处?”
“河边柳树下。”大弟弟说道。
“可知父亲与母亲相隔多远?”怀秀再问。
大弟弟茫然摇了摇头,这山高水长,岂能度量。
小弟弟狠狠抽了一下鼻子,说道:“大姐姐,我也不晓得多远,只知道母亲大人带着我们走了九天九夜。”
“这就是了。”怀秀又哭又笑,摸了两个弟弟的脸。她抬头望向远方,江山如画,天地广阔,恨自己一双秀眼再怎么聪慧也无法将之洞穿。
怀秀从自己的头上绞下一缕秀发,放入酥饼盒中与父母同在。接着泠然拉起缰绳,怯弱喊了一声:“驾!”马儿听话地放开四蹄,车轮滚滚淌过溪水,朝前进发。
小小的马车越过一座座山峦,穿过一处处峡谷,烟雨江南似乎很远,又似乎一梦即可到达。
一路走去,怀秀握缰的手慢慢由白晰嫩滑,变得苍老黝黑。她越来越像其母亲琼玉,只是胆子变得越来越小,但凡路上有点异响就让她心生颤栗,不得安生。虽知灶司命的箭无声无息,有声的便不是他的箭,却仍免不了阵阵惊心,嗖的一声或咻的一响,都让她为之好吓,时常频频回头,左右他顾。
马车进入徐州地界,怀秀突然后背一疼,筷子般的利箭已然追上,她惨呼一声,脸色苍白地倒在车上,可是一双巧手仍然紧紧抓住缰绳。“务必挨到廖叔叔前来救助。”母亲言犹在耳,只要她一息尚在,断不叫马车停下,纵然她的脊背痛得有如肝胆开裂。
“怀谨,怀谨,快过来帮帮姐姐啊!姐姐好痛……”她疾声呼唤。
二弟怀谨看到姐姐身上插的利箭,一时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姐姐,怀谨帮你拔出来?” 他哭道。
“不能拔,拔了姐姐就会死,姐姐不想死。”怀秀的额头汗如豆大,涔涔而下。
马车仍在狂奔,竟无一刻停歇。
“你来帮姐姐拉着绳子……倘若姐姐不在了,你可懂得照顾弟弟?”怀秀身体无法动弹,马车每颠簸一次,她的后背就抽痛一次。
怀谨哭得撕心裂肺,怀谨帮不了姐姐。
“你别哭,别哭,哭有什么用。”怀秀斥道,她忍着疼痛,她其实很少斥责二弟。
“大姐姐,你怎么啦?”三弟怀恩害怕地爬将出来。突然又是一箭。这一箭从缝隙中射入,直将怀秀的肩胛击得粉碎。与此同时,空中猛地落下一人,挥剑挡去另外射向她头颈的一箭。怀秀只看了一眼,便凄然喊道:“廖叔叔,你终是来了。”马车刹那间辗上一根枯木,震得直飞出去,将怀秀倏然甩出车外。廖威急纵去救,车子已然冲出许远,将两人一起抛在身后。
“停车啊哥哥,停车!大姐姐不见了。”怀恩死死拽着怀谨的手臂哭道。
“停,停!”怀谨口中大喊,慌乱中将缰绳拉得更紧,这一紧,那马儿奔得更急,根本不知道小主人们早已近乎绝望。
“停下来啊,哥哥,大姐姐丢了。”马车疯狂奔驰。
“别吵,别吵!停,停,你倒是停啊,疯马,疯马,你这只死马,给我停!求求你停下,我大姐姐掉下去了。”马车左右摇晃,擦过树杈乱枝,冲开密林,没头没脑地向前狂奔。两个孩子不知什么时候,一起抓住缰绳,也许是把马勒疼了,也许是它自己跑乏,马车终是停了下来。一支冷箭却也随之射到,这次最小的弟弟终于听到声音,利箭噗的一声将哥哥尚不健壮的身子死死钉在车板上。他吓得没了哭音,目瞪口呆地看着哥哥挣扎着哇哇大叫,过了半晌才又哭了起来,去扒拉哥哥的肩膀。
廖威见怀秀死去,急忙纵回,已然又是迟了半步,他伸出两指,以相同的手法将怀谨胸前胸后的箭子齐头夹断,扶着怀谨坐直。怀谨受伤的前胸把车板上的鲜血带了起来,汩汩滴了下去。
怀恩知道不好了,一个劲地哭:“哥哥不死,哥哥不死。”转而厉声拍打廖威:“坏叔叔,坏叔叔,你为何现在才来,坏叔叔,呜呜呜!你是坏叔叔。”
怀谨躺在廖威的臂弯,眼皮开开阖阖,业已听不清弟弟的哭声。
廖威虎眼含泪,感觉他小小的身体在自己怀里慢慢变凉,终于恸道:“是叔叔不好,叔叔来迟了,叔叔我这就找敌人去。”他将怀谨轻轻放下,一声长啸,向京城方向纵去。
怀恩不知哭了多久,又坐了多久,迷糊中仿若看到廖威带着满身残箭来到跟前:“快逃,那灶司命非怪非神,廖叔叔已然尽力将他重伤,仍是没能取他狗命。怀恩快逃去三清山,恳求师祖庇护,只有他能救你。跟师祖说,你父亲与廖叔叔一起托付给他老人家!”
怀恩似懂非懂,他太小了。
翌日醒来,哥哥怀谨直挺挺地倒在车板上,车上血迹已干,板上一片暗红。
他吃力地把哥哥拉进车厢,使之平躺。从怀中取出一块酥饼,哭着鼻子说:“怀恩只藏了一块,哥哥不要打我,怀恩给哥哥吃。”把酥饼一直送到怀谨嘴边,见哥哥吃之不下,想了想便将酥饼放入怀谨的手中,将他的手指合上握着酥饼。但怀谨手指怎么也无法自行握住,只是冷冷地托着。
怀恩学着他的大姐姐,从怀谨头上绞下一缕黑发,放入有父亲、母亲偕同大姐姐三人头发的酥饼盒中,盖好盒盖,把盒子藏入怀中。
日头东升,怀恩幼小的身驱爬出车外,握起缰绳,想起大姐姐如何驾车,如何催动马车向前走,他便有样学样。
“驾!”这一声竟比大姐姐二哥哥还要响亮。
小小的马车越过一座座山,穿过一处处峡谷,来到一个分岔路口。怀恩不知该往哪条道走,正六神无主,忽见道旁一伐木老翁,怀恩怯怯问道:“爷爷,请问哪条道可去往江西三清山上。”
“左首可去。”老翁用斧头指了指唱道。
“再问爷爷,右边这条又是去往哪里?”怀恩拉缰欲走时不禁好奇又问。
“苏杭可去。”老翁又唱道。
老翁鹤发苍苍,不明一个小小孩童为何独自驾车到此,刚想出口相询,怀恩已经驾着嘎吱作响的马车朝右路出发。他一边摸着怀里放有家人头发的酥饼盒,一边喃喃自语:“父亲,母亲,大姐姐,二哥哥,怀恩不怕死,怀恩这就带你们去往苏杭,乘画舫,游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