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是这么无常,如果说是聊斋翻版,我也信。但它偏偏就成了我生命里的诅咒。
故事得从我的祖辈说起。
一
我的爷爷是一位盐商。
自康雍乾以来,随着自流井和贡井的盐场兴盛崛起,一些富甲全川的盐商和盐业家族开始出现,他们在中国西南一隅创造出经济奇迹,书写着财富的神话。历史推进到抗战时期,随着沿海沦陷,海盐运输受阻。国民政府的“川盐济楚”政策,再次把盐商家族捧上财富顶峰。而爷爷就是其中一员。
爷爷有一妻四妾,这是旧时盐商家族的常态。俗话说,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妻妾成群。作为后辈,除了唏嘘也没啥好批评指责的。
问题出在爷爷的原配妻子上。这位门当户对的女子自从嫁到这个大家族以来,哺育子女、打理后宫、赡养老人,备受家族尊敬。只是这位当家主母身子病病歪歪,不大爽利。
解放后,运动从轰轰烈烈破除旧式婚姻的藩篱开始,简单说就是不让一个男人独占几个老婆。于是,如我奶奶一样的诸多小老婆们被剥离开爷爷的家庭,从此分户而立,彼此两不相干。
按理说没有了各种宫斗戏码,原配妻子本应该心情舒畅、身心愉悦才是,谁料事与愿违,这位大奶奶在一家独大的喜悦中突然就一命呜呼了。
因不便透露姓名,姑且用字母代替。我爷爷姓L,这位大奶奶姓M。
二
我的外公是自贡盐商首富最器重的家厨,这里要提到的是外公的原配。
外公为这位首富工作几年后,攒下了不少银子,也到了该娶亲的年岁。家里为他物色了一个纯良本分的女人,人美话不多,附带还挺贤惠。俩人婚后彼此恩爱,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男人有了家室,就想着要买田置地,养家糊口。四十年代初,在当地买一亩良田需要二十几个银元,他积暂下来的银元勉强够买三十亩地。中人推荐的地方,他来来回回看来好几回,终于瞧上了西场附近的一块地,可人家要价很高,折腾半年也没谈成。他便把银元兑换成法币存进银行,打算在余述怀家多干两年,凑够钱再买下这块地,想来总能在乱世求个温饱。
正当此时妻子有了喜,外公天天像打了鸡血一样的兴奋。
可惜,乱世美梦,最是人间留不住。这个离乱时代的沉重宿命,自法币贬值便露出狰狞,碾碎了西南后方妄图在乱世里安身立命的人。随着南京国民政府撕毁停战协定,全面发动内战,他存进去可以买三十亩地的法币,眼见着一天天贬值。他闹不懂自己的钱为什么会变成废纸,更闹不懂法币贬值的缘由,之前一百元法币可以买一头牛,现在只够买一盒火柴。他万般无奈,赶在银行关门歇业前取出了这笔钱,在隔壁成衣铺子里抢到了一件阴丹蓝的长衫。
外公的妻子在孕期受此打击,生产的时候没能熬过去,在痛得死去活来两天后,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走了。
他们还是这两个字母。我外公姓M,这位前外婆姓L。
三
我父母的故事开始粉墨登场。
父母给予我的爱和给予我的痛苦一样多。他们于我的童年而言是比较淡漠的存在。工作繁忙,经年加班,早出晚归。业余时间,若遇上感情好的时候就呼朋引伴,打牌吃饭;感情不好的时候就拌嘴吵架,呼地抢天。
那时候我生活中有两怕,一怕唐山大地震,二怕父母吵架。因为一旦战火点燃,我就成了炮灰,挨打之余,还会饱受精神折磨——爸爸总要我在他们之间做出站队选择,稍不如意,必是加赠几个耳光。
用我饱读诗书的眼光来看,母亲称得上是清水出芙蓉的佳人。美貌源自外婆,高超的厨艺显然承袭了外公。遗憾的是IQ不高,据说小学一年级就复读了两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混到初中毕业,然后靠顶替外公混了个饭碗。
有容无脑的美貌佳人,任何时代都容易成为才子的盘中餐。况且,才子对这种无知美貌少女也基本没有抵抗力。
我的父亲正好称得上才子。长相平庸,身材不高,盐商后代,成份不好。但凭借堪比诸葛亮舌战群儒的思维和考清华大学如囊中取物的才华,令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抱得美人归。
后面的故事就不用多说了。光良的一首歌《童话》写得很实在:“童话里都是骗人的,我不可能是你的王子。”于是佳人和才子的童话,在我高二那年寿终正寝。
这也不能怪谁,母亲由于被肺结核、骨结核、甲亢、心脏病等各种疾病缠身,时不时就会赴各地治疗多月。这么多的空白期,是个男人都容易变心。
令人感到离奇的是从离婚伊始,母亲的诸多疾病就开始慢慢痊愈。自此,一路康健到如今。她时不时对我念叨,要是不离婚,估计早就赴黄泉了。
他们两个当然还是这两个字母。父亲姓L,母亲姓M。
四
这么奇怪的姓氏组和,这么残酷的结局,要说一代也就罢了。但是延续了两代,就不能不引起重视了。唯有我对此嗤之以鼻。作为有哲学思维,对唯物主义抱着极大热忱的布尔什维克,我绝不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一切按部就班,在正常的年纪恋爱,在正常的年纪结婚生子。大学同学之情转为多年夫妻之义,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婚姻会走向分崩离析之路,对于父母告诫的所谓LM组合,不过当成笑谈。虽然我是L,他是M。
所以对方在体检中查出患有乙肝时,我不以为意。仅四川的乙肝病人就达百万之多,吃药就行,不足为惧。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乙肝很快转为肝硬化。至此,信念开始动摇,难道我们仍然逃不脱L和M的厄运?我偏不信邪,这么发达的现代医学,即使换肝也能保住性命。于是,多方求医问药。虫草、德国多吉美、片仔癀,食补药补齐上阵,各大医院也住了个遍。肝硬化果然得到缓解。
可见未知全貌,不予采信。我浑不在意那个恶咒。
直到去年春天的午后,医院肿瘤科的一通电话将我的南柯梦砸醒。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原来,凡是过往,皆为序章。那些他们的过往,却是我的序章。
生命中曾经有过的灿烂,终究要用寂寞来还。我知道绝望是一种罪恶,但那个春日的午后,我绝望了。
五
何事何物都有其意,冥冥之中自有因果。
对于下一代,我只希望他能谨慎的选择未来的生活,不再陷入到这种不生离、便死别的闭环之局中。
命运贯穿人生的纵轴,而因果却如经纬交织穿梭,那些曾经坚持和信仰的,依然坚持和信仰,就如我不相信事件穹界,也同样不相信天堂一样。而那些因果之外的无常却横亘在岁月中。我不知道L和M两姓有何业因与业果,惟愿因果业障,自此而终。
因为,我的名字,就是L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