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董桥先生写的散文,知道旧时代人讽刺暴发户时喜欢说:新栽树木不得即大,奶奶天足不得即小。真是客观而刻薄,确实有些事情,非一日功。不过时代在进步,天足如今不必谈,新栽树木现在却可以直接买大的,但感情上,终不及由小树长成的大树,尤其是果树,会有很多回忆。
我家曾有一棵极好极好的杏树,在我的记忆里并不十分高大,果实也不像别人家的杏树一样多得惊人,但个头却是非常大,味道又极好,村里找不到第二棵。那棵杏子是父亲小时候种下的,收麦子的季节,金黄色的杏子会让我和哥哥姐姐们心花怒放。我四岁时,父亲经历不少困难后给从小相依为命的叔叔(奶奶在父亲和叔叔很小时便去世了,爷爷去世也早)娶来了漂亮的婶婶。我记得婶婶极喜欢那棵杏子,还未熟透便和我开始一起吃。我六岁时,叔叔婶婶和我们分家,杏树归了叔叔婶婶,我想吃杏子,要请示婶婶。我七岁时,叔叔和父亲矛盾,决定搬走。那棵杏树,被叔叔砍了,而且把根也刨了,同样遭遇的还有爷爷栽下的一株梨树。那刨去树根的两个坑在我心里一直存在到现在,虽然那时我并不知道残忍这个词。其实,如今我早已想不起那棵杏树上杏子的味道了,却坚信再没有吃到过那么好吃的杏子。
虽然老家所处穷乡僻壤,我们村所处的地段尚可称膏腴之地,只是地少而已,所以果木树一般是种在院内的。叔叔搬走后,院子里再无果树。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父亲把临近村子的一小块地栽上了桃树苗,原因是村里的鸡都是放养,会毁坏临近村子土地上的庄稼,种树则无此顾虑。我初三时,那些嫁接过的桃树已经开始大量结果子了,我再不必上学或放学路上刻意避开别人家的果树园子。在自家的果园里,大快朵颐自不必说,更有乐趣的是可以如孙悟空一样,坐在树上,挑最顺眼的吃,这得益于父亲对我的溺爱。我最喜欢的是果园中间一棵桃树上结的果子,又大又甜。上高中前的那个暑假,比较清闲,我常在午后到村后洋槐树荫下看书然后大睡。可能找到的书却是少之又少,连大哥高中语文课本中的古文也读过了几遍之后再无可读之书。一次居然从家里翻出一本《农村实用技术》,我忽然对其中的果木嫁接感了兴趣。于是找了一把小刀,拿一些塑料薄膜便奔向了桃园。桃园中有一株桃树是未曾嫁接过的毛桃树,正好拿来做实验。小心翼翼地从我喜欢的那棵桃树上取下将萌的嫩芽,在毛桃树上切开丁字型的接口,把芽放入母体后用薄膜缠好密封。一口气接上了十一二个子体后,我心满意足地回家了,幻想着来年这株毛桃树上会结出更棒的桃子来。然而几天后再去看时,发现接上的芽大多已经干枯:改良计划至此结束。次年的六月,在桃子成熟的季节,那棵毛桃树上居然结了一些果实,虽然只是一小枝上四五只而已,硕大可爱,味道略有些酸,我却觉得别有风味。后来我上大学离开故乡,桃园荒废,那株桃树一样成了柴薪。
从我参军离家到现在,已经二十三个年头了,仿佛是电影里的蒙太奇手法一样,我在槐香氤氲的树荫下睡着,醒来已远在他乡,一脸稚气的少年成了会板着脸教训孩子的大男人。
西方谚语说,种树最好的时机是二十年前,其次就是现在。父亲不知道这句话,却对于种树乐此不疲。如今院子里的葡萄、杏子、柿子等都是建了新房子之后陆陆续续养大的。父亲母亲固执地守着家园,把院子打理成了我小时候所渴望的样子。去年暑假我带大壮回家时,父亲告诉我说要在院子里再种几棵白果树,因为有古语说“千年柿树问古槐,古槐还得问老白”。我说好主意,却听到母亲嘲笑:七十多的人要种银杏,好气度。父亲不以为忤,又一次兴致勃勃地讲起他和母亲刚结婚时两间小房子的位置,以及当时的清苦,言语中有骄傲,更有感恩。
电影《出埃及记》中有一个镜头:以色列人奔向迦南美地的庞大队伍中,有一位老者躺在担架上,怀里却抱着一株无花果幼苗。那是令我极其感动的一个细节,坐在自己家的无花果树下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喝茶,是在埃及地为奴几个世纪后,每一个以色人的梦想。父亲何尝不是一直在经营着他的梦想呢?父亲幼年丧母,与小他三岁的弟弟相依为命,仿佛将残的灯火一样。如今父亲和叔叔都成了生养众多的人,父亲怎能不带着骄傲和感恩回顾他辛苦的跋涉历程?怎能不带着坚定的信念,相信他亲手栽种的树,必成为祝福?
我也想有个院子,然后像父亲一样,雄心万丈地去栽种各种想种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