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茜茜/文
秋意渐浓,荻花瑟瑟,天空仿佛被雷声龟裂开来,似眼角浅浅勾勒的几丝殷红。斗笠和蓑衣绕着欢乐冢凌厉而舞。不一会儿腾空的斗笠中倒伸出一颗头颅来,好像蜗牛从壳里伸了个懒腰,细长的白发披落在蓑衣上,又不断变长,有着脚爪似的灵活,直至蔓延到了草地和青丝河里。而原本空落的蓑衣袖子,一厘厘伸出了两只秀气白嫩的妖娆手臂来,只是没有探出腿来。左手臂忽而伸得老远,将白发撩在青丝河中漂了又漂,随后双手拧干,头颅一下子倒了过来,安在刚从蓑衣里伸出的细颈上。
再瞧正脸,是一张清秀的男性俊朗面孔,只是瞳孔中没有眼白,尽是黑瞳,时不时伸出的尖舌鲜红若滴,像是被血雨浇灌而生的死亡花瓣。
“归汐,明天就是鬼节了,鬼王要跟鬼后表白,制造浪漫的任务不是交给你了?怎么还有空在这儿闲舞?”欢乐冢是玉凉城的一处郊外公墓。这会儿已过黄昏,一块墓碑后走出了一位年轻的长发及地的美女鬼魂梅蝶,她面无表情,朱唇轻启,手执软笔,对刚才把玩着斗笠和蓑衣的鬼魂归汐说。
“别急啊。”一声酥麻的电流般的嗓音。
那斗笠和蓑衣中的人形再度消失了,转而又空寂寂的贴近梅蝶,空气中浮现一根纤长的白指,划过她娇俏的面颊、下颌,乃至细颈,滑到锁骨处时,梅蝶从白指主人的后背穿过去,直接走到他的身后去了。阴云密布的天空落起了雨滴,淋湿了苍茫荻花,却湿不了空气般存在的魂灵。
“你干什么?”梅蝶淡淡的面容漾起了一些颜色,飘逸的绿萝裙好似也灵动而起。
“欺负你啊。”归汐转过身,一把将梅蝶抱住,伸出血滴子似的舌,吐纳呼吸着兰草的气息,梅蝶的身体一个激灵,手中的软笔落地。
一只流萤提着绿莹莹的灯盏,顶着一柄柄如剑刺下的雨滴,艰难的从他们的眼前溜过。
归汐的眼睛像被烧灼了,瞳孔里倒映出的绿点,让他睁不开眼睛。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真美。”梅蝶的清眸顺着这只萤火虫的行迹,不舍放过。
“怎么不跑了?是不是被我迷住了?”归汐闭目养神,顾自说着,手指又不听话的撩起梅蝶的裙角。
“滚开!去弄点萤火虫来,我想鬼后会喜欢的。”梅蝶刚才有了幻觉,她最爱的人曾这样抱着自己,这幻觉过去得太快,梅蝶不能忍受归汐的过分举动。话音刚落,她就消失在自己的墓碑之后了。归汐进不去,拾起了梅蝶用来写作的软笔,扔到墓碑旁,便扫兴的远去了。月凉如水,他恨不能把自己的一头秀发担到月牙上晾晒。
归汐打听到,玉凉城里最近有个乡下来的小男孩,每晚都在长兴街兜售萤火虫,卖给情侣们,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了这个小男孩。每当城管一来,他就像一只灵活的长尾猴,蹿得比成年摊贩还快。
归汐决定去找这个小男孩买萤火虫,爱美的他喜欢乔装人类,变了一副样子,身着篮黑西装,戴着墨绿色墨镜,一头纯黑短发,苍白的皮肤上多了一层肉色,弱化了舌的鲜艳,长腿也伸出来了——不变的是他俊秀冷峻的轮廓,磁性低沉的靡音。
马上就是农历七月十五了,鬼门关即将大开,到时众鬼出游人间,大街上的情侣都不愿买萤火虫告白或浪漫了。黄绿色的萤火虫们在玻璃瓶里飞窜,明明灭灭的闪烁,不过它们此刻的主人——一个七岁小男孩,希望它们都消失,变成现钱,不过他没有意识到生意的冷清,是因为最近的时日。
“这些我都要了!”归汐蹲在小男孩坐着的地摊前爽快的说,小男孩正愣愣的看着长兴街上寥寥可数的人发呆。
“啊?都要?谢谢哥哥!”小男孩看到这位帅哥哥一口气全要了,站起身来,抖擞了精神,“一只一元,一瓶有十只,这些一共二十瓶,两百元。”
“我的一只眼睛看不见了,另外一只也会失明,我想在世界黑暗前,看看漂亮的萤火虫,可惜我自小长在城市,从没见过。你能送给哥哥吗?”归汐扶了扶挺直的鼻梁上的墨镜,故作忧郁的说。
“这······我也是花了几个晚上才捉到的。我得赚钱养我的妹妹,你身上一点钱也没有吗?你有多少,我便宜点卖你。或者,我送你一瓶!”小男孩也面泛愁容,拿起一瓶萤火虫,双手递给归汐。
“小朋友,你真善良,哥哥逗你呢,给。”归汐说着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两百元,摘下了墨镜,露出一双没有眼白的眼睛,把小男孩吓得浑身哆嗦,后退到街角。
“别怕,我这眼睛啊,没得治了,这两百你拿着。”归汐又戴上墨镜,示意小男孩过来。小男孩小心翼翼的走近,拿了钱,塞在衣兜里。
第二天下午,小男孩去给妹妹买板栗酥,可是店家说,这是冥币。小男孩很沮丧的哭了。
“对不起,哥没有买到板栗酥,口袋里的钱只够买烧饼的。”小男孩回到一个废弃的仓库,里面到处都是脏兮兮的垃圾,仓库的角落里,一床黑乎乎的旧被子上,有个“女孩”。他啃完烧饼,就抱着她睡觉,哄着她,说了好多好多心里话。
鬼节这天,各路的鬼魂们在一起吹牛,归汐说了小男孩拿冥币买板栗酥的事,大家都乐得前仰后合。
“小孩子太好骗啦!”归汐阴笑着总结,还不忘继续表演他能分身藏于各处的把戏。
长夜漫漫,无聊的鬼魂们喜欢找乐子,见到栖身坟茔边的梅蝶还在孤零零的用她那杆软笔,捧着笔记本写作,都一个劲儿的嘲笑她。她生前就不合群、孤独,在阴间也是。归汐带领鬼魂们去打扰她。
“现在即使写了也不能发表!哈哈哈!你看你自己像个什么?可怜虫!”归汐掏出一块手帕,捂在红唇边嗤笑着,带领其他鬼魂把她的笔记本一页页撕开,雪花似的散落在地。
“我像萤火虫,每天8点到12点活跃,我生前就是在下班后,每晚进行创作的,我坚持了梦想一辈子!虽然我还没活够!!!”梅蝶愤怒的驱赶众鬼。
“梦想?死了还谈梦想?笑死我得了!咿咯咯咯咯,唔呼呼呼呼······”一个被货车碾死的惨不忍睹的中年瘦男鬼魂放肆的开怀大笑。
她一生气,把软笔使劲一扔,不写了,随后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总之没了踪影。
又是新的一天,小男孩来到玉凉城郊区,想摘些带有露珠的叶子放在装有萤火虫的玻璃瓶里,不知不觉他来到了欢乐冢附近的婀娜山,山上的植被多,空气好,有个清明澄澈的来兮湖,环境够潮湿,是萤火虫喜欢的环境。
疾风卷来了几只身着黑点的“白鸟”,他看着浅蓝的天幕,也想跟着它们飞翔,可惜没有翅膀,也没有家。
“白鸟”们在风止时晃悠了下来,变成纸片鸟。小男孩跑过去拾起来,原来是一张张写满了娟秀字迹的纸,填满了故事,只是故事里没有页码,它们像是神经密码被打乱了的疯子或天才,等待被拯救、被发掘。
小男孩收集好这些纸片,晚上回到仓库的家,开始整理顺序。梅蝶从欢乐冢那儿起就一直跟着他,她好奇他要拿着这些“废纸”做什么。
小男孩费心把整理好的故事一页页读给“妹妹”听。这个妹妹不会动,不会说话,不会有任何回应——其实只是一个垃圾堆里捡来的塑料娃娃。他太孤独了,需要人拥抱,需要温暖。
梅蝶隐身趴在娃娃身上,看着小男孩认真的神情,流下眼泪,这串眼泪顺流到了娃娃的眼睛里,小男孩惊讶的看见娃娃居然活了,他心想,娃娃一定是被故事感动了。梅蝶附身到娃娃的身上,四肢活动了起来,给他一个拥抱。小男孩好多年没有感受到人体的温暖,就算这不是人体,起码有一丝温暖,一份依赖。
梅蝶发现男孩的颈脖后面有一块暗绿色的萤火虫形状的胎记。
这是?
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这是她生前男友的胎记。他因患了晚期胃癌先自己七年而去,难道是他投胎转世,冥冥之中惦着我们的来世之约?
小男孩看着动弹的、眨巴着可爱眼睛的娃娃,欢喜的不得了,抱着她在仓库里边跑边跳了起来。
一股黑风尖牙利爪的席卷而来,没有任何征兆。夜色像一块含冰的舌,瞬间凉了下来,身体的温度也降了。
“妹妹!”小男孩怀抱里的娃娃被这股黑风卷没了踪影,他不顾一切在黑暗里奔跑,双膝被石头和垃圾绊出了血渍,他又艰难爬起,哭喊着寻觅妹妹的行迹。
梅蝶只觉头脑发晕,等到有了意识,已浸在两岸绿莹莹的飞满萤火虫的一湾河沼里,白皙的香肩以上部分露于河面,隐约可见周围灌木丛生,身边漂浮着那个破旧的塑料娃娃。
一颗头颅刹那间从河沼里冒了出来。
银白如月光流泻的长发,鲜血色的灿莲长舌,漆黑的晶莹眸光······
没等梅蝶游向娃娃,那长发又似手腕、脚爪,绕上她的细颈转了三、四圈,一根白骨爪忽而出现,抬起了她尖下巴,一双黑洞似的眼,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脸。过了几秒,白骨上又生长出了嫩滑莹润的肌肤。
“归汐!你·······”梅蝶转过脸庞,这才知道,刚才是归汐捣的鬼。她有些害怕,因为归汐是个号称无所不能的鬼魂,自从自己来到阴间,他就从没停下纠缠美女的爱好,人间有不少年轻的女人就是被他勾魂摄魄了去,可他,残忍到连个鬼也不肯放过。
梅蝶感觉长发越来越紧,只是作为鬼魂,没有窒息的感觉,她纹丝不动,怒目而视的面向眼前这个怪物。
“今天是鬼王跟鬼后表白的日子。”归汐调皮的向她眨眼,耸耸肩,轻松的调解气氛说道。
“你把萤火虫都放飞在这里了?!我去找鬼王告状去!”梅蝶看见自由飞行的萤火虫们好像组成碧玉色银河系的一颗颗星星般闪烁,心醉,心迷,却要面对讨厌的归汐,无心好好欣赏,一下子飞上了岸。
“你去哪儿?我就是鬼王!”归汐也从河沼里飞出,追上了岸。他用自己的阴力——即刚才的那股黑风变幻成绳索,把梅蝶紧紧捆在了岸边的一棵百年老树下,这一次,她动弹不得。
“开什么玩笑,你是鬼王?统领阴间几十亿亡魂的鬼王?!凭什么?!”梅蝶怎么也没想到,归汐是鬼王,或许是他在信口雌黄。
归汐使出的黑风越聚越多,整个河沼上空都笼罩了阴森森的气息。“凭我上亿年的阴力!我无所不能!这些年我放走了多少女鬼,偏偏留你在身边,你还不懂我的心吗?!!你知道,你知道我废了多少力气,才能接近这些萤火虫吗?!!”
“我原本就早能投胎了,原来都是你在阻止我!!!”梅蝶恨得咬牙切齿。
“难道要放过你,让你去找南禾?”
“你怎么知道南禾,他是不是你害死的?”
归汐沉默了几秒说:“是,你们都是我害死的。为了完完全全的分开你们,得到你!”
梅蝶听到这里,燃起了仇恨的目光,全身好像燃起了一团火焰,恨不能跟归汐同归于尽。她恨自己为什么会被恶魔看中,忆起自己生前多年梦到一股怪异的黑风不停的在身体里流窜,醒来后大汗淋漓,唇色发白。
此刻她只想快点找到一位孕妈,投胎转世,好远离鬼王。
可哪儿有孕妈啊?哪里有呢?
黑黢黢的世界,只见漫天的萤火虫,绿莹莹的,像最遥远的琥珀,也像一颗颗美丽的心灵,微渺不堪,点缀着平凡的世界。看着自由自在的它们,梅蝶眼前一亮,有了决定。
“答应我,做我的鬼后,否则,那个小男孩就得死!”归汐冷不丁的放出了狠话。一只流萤失了队伍,来到归汐的旁边,他埋下头,躲避着它的光芒,黑风也离散了一部分。
“你!你什么都知道了!”梅蝶应着,心好像萎缩成了一个小点,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出现了,她最怕归汐知道小男孩的身份,可归汐还是发现了!
“我······我答应你。我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让他找到亲生父母,过上好生活,他是被拐卖到乡下又逃出来的。”
“好。”
在归汐的引导下,小男孩的父母找到了他,男孩从此不再孤单了,过上了幸福的常人生活。
梅蝶要按照承诺,成为鬼后。鬼王会把自己的阴力传输一部分给梅蝶,她会彻底沦为鬼王性质的怪物——梅蝶千千万万个不想要。
归汐为她加冕为鬼后的当天,世界各地的鬼魂名流,都受邀参加派对。派对里,群魔乱舞,鬼魅魍魉兴奋得疯了一样。在梅蝶看来,无聊至极。
梅蝶早就准备好了一切,捉来一只萤火虫,藏于左耳。
趁着加冕仪式开始前,她投胎到这只怀孕的雌流萤的肚子里,飞走前,还灼伤了鬼王的眼睛。
众鬼要打死流萤的时候,鬼王阻止了,“算了,萤火虫也只有3-7天的生命。”
有天晚上,小男孩在台灯下写作业时,一只流萤溜进窗户来找他,她在他的房间里快乐的飞来飞去。
“流萤啊流萤,你要飞去哪儿?”小男孩停下笔,追着问。
“流萤啊流萤,你要飞去哪儿?”小男孩又问。
流萤不会说话,只是飞着,小男孩的房间里,还有其他的萤火虫,他依然喜欢萤火虫,只是不会因生活所迫拿去卖了。
梅蝶飞进了房间里的一群萤火虫中,像是梅花上不分彼此的细密露珠,小男孩是认不出她来的。
七天后,梅蝶盈盈一笑,知道自己已经奄奄一息了。她艰难的飞到小男孩后颈上,她的身体形状,正好印在他脖颈后的胎记里,吻合起来。
这一次,奇迹出现了,一道强烈的绿光照亮了整个屋子······
这道绿光将正在为作恶运功、召集黑风的归汐的身体蒸发殆尽,他毫无抵抗之力,就这么魂飞魄散了。
又是风淡云轻的一天。
“妹妹,你回来了!”男孩冲上前,紧紧的拥抱着梅蝶,她发现自己竟变成和男孩同龄的女孩。后来的一切,那么不可思议——她得知自己是孤儿院的女孩,在男孩的说服下,被他家人收为养女。男孩在一次玩耍中被人抱走,继而被拐卖了,他在垃圾堆里抱来的“妹妹”——塑料娃娃,就是她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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