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35
鸡叫二遍的时候,李席钦被禹家塆的刘兴安小声小气的叫醒。
“二哥你起床,我有大事。”
李席钦穿了长棉衫,先为刘兴安开了门,将就刘兴安手里还燃着的葵花杆点亮手中的桐油灯,说“风水你进来再说。昨天垛子台响了好一阵枪,说是打死了人的。天黑地黑半夜三更的,你胆子大哈。”
刘兴安是螺蛳堰一带有名气的风水先生,人称刘风水,很少有人叫大名。人很精明,看个地天干地支子丑寅卯的嘴皮子一翻一套,可找了女人不生娃,当了好多年的滑杆杆。
“二哥,我这事就和垛子台那阵枪声有关。枪响不久,天才擦黑,两个讲外省话戴八角帽的女人来敲我的门,还带一个也戴八角帽的娃儿。那娃儿是个伤兵,十多岁,讲话也叽哩呱啦我听不懂。整了半夜,我才朋白,她们的意思是娃儿受伤了,留下给我养,要把人送跟我。我一猜她们就是赤匪。两个女的慈眉善眼的,说话还有礼有节,不像土匪。娃儿太小,可可怜怜的,还跟我跪了头。二哥你说这事,我拿不住,只有找你。”
刘兴安把葵花杆火头在地上杵灭,看着还飘着白烟的火头说。李席钦紧了紧身上的长棉衫,想了想说:“风水这事大,要找二伯拿主意。”
蒋村堰唐家院子的唐二伯为人仗义,常年在外穿梭盐巴生意,村人间发生纠葛,大多是纠葛双方一干人,被唐二伯在家设宴请拢,同桌喝一席酒,最后按二伯的意见平息纠纷。
二伯正名唐银舟,和李席钦刘兴安同辈。同辈人以“二伯”敬称,见足唐银舟在村人心目中的地位。
“把亮槁点起,这事耽搁不得,这息就去找二伯,他今天在家。”李席钦说,于是俩人在一闪一闪的火亮中,绕过坎子上李家的房子,向后山的的唐家院子走去。
李席钦的祖上是江西吉安府人,于清嘉庆年间被遣迁到螺蛳堰。据传这祖上小通诗文,在吉安好代写状子和上堂辩官司,在官家眼里是个刁人。洽逢皇旨要遣人入黔以旺偏土人丁,官家正以此为由将刁人列入遣迁。
李氏乃江西吉安旺族。李席钦的祖上早年在吉安已与家族小有不睦,率性自立辈纪“正印占国尧、文治春世德、席福永朝登、刚强傲岸青”,从大族中另出新枝。被府官列入遣迁,大族中也就无人代为说话。待到了螺蛳堰,垦荒谋存,万事重启,到李席钦这一辈,虽已无几人识得诗书,但祖上骨血里的那点文气还在。李席钦就是螺蛳堰出名的“李二文人”。
这“二文人”的绰号,一是因为李席钦在弟兄中排行老二,主要是在当地的土话中,“二”有虚假、冒充、不正宗、二不粘边的意思。李席钦没念过一天书,却能给人写对联。有一次他刚从县长吴瑶阶家儿子婚庆上看得一副对联,转身就照葫芦画瓢写帖上蒋村堰一家接媳妇的门框,主家问对联咋个读,他支唔一阵说“这个你要去问吴瑶阶县长”。
省长周西成为他的那福特轿车开修的马路从李席钦家侧边过,通车当天螺蛳堰人山人海。李二文人当时被派维护秩序,为了让乡人不占路挡车,他在一块木板上写了几句随口溜:
汽车力量大过虎,
行人见了两边躲,
要是不躲压倒人,
压出人命找哪个。
这牌子被坐在车上的周省长看见,停下车来,让随从掏一块大洋从李席钦手中换走牌子,并说“碾出人命莫怪我”。这事在螺蛳堰传开,说李二文人的字值钱,周省长都看得起。
蒋村堰的事,只要唐二伯李二文人刘风水站拢,没有整不通办不成的。这阵子唐家院子的那条毛兜狗嗡嗡地叫起来,李席钦冲着狗发话“毛兜不要叫”,那狗就住了声摇着尾巴迎上来。
二伯一开门,屋内的热气就迎面扑来。李刘二人讲明来意,二伯良久不吭声,只把那件缎面棉袄的布扣子一个挨一个扣拢,然后才说:“收留个娃是小事,关键这娃是赤匪。还有个想法,这娃和你风水有缘,你早该收养个娃,今天送进门了,是天意,不可违。但得先把娃藏个一月半载,等赤匪走了,娃的伤好了,喊他装成要饭的你再收养,就摆脱了赤匪嫌疑。事不宜迟,风水你去回赤匪的话,请他们到我屋里来说事,趁天亮前把事办了,天一亮人多嘴杂。二先生和风水一路去,代表我请他们来,要给人家面子,毕竟是拿枪的队伍,我们不要失礼数。”
等李席钦带着两男两女戴八角帽的到唐家院子时,唐二伯已让儿子唐开国和儿媳妇把地炉火捅亮,饭桌上已经摆着一瓶茅台老烧坊和几碟下酒菜。
唐二伯向来人行拱手礼:“两位军爷两位军孃,寒舍陋室,在下已备薄酒,还望能为你们去去寒气暖暖脾胃。”
来的两女,正是送那伤兵娃去刘兴安家的两位,另两位除了那娃,是一个国字脸的大高个,腰侧挎着牛皮盒子短枪,看样是个头。他说的话,唐银舟和李席钦能听个大致明白:娃娃叫李仁,是摔伤不是枪伤。伤在脚上不能跟队伍赶路,才十四岁,打仗太危险,想把他留给老乡有口饭吃。
唐二伯拿起老烧坊要取封口的软木塞:“军爷我们事要说酒要喝。落座动筷子,天寒地冻的一哈菜冷了。”国字脸听得不明白,李席钦就整起一种怪怪的腔调把唐二伯的话向那国字脸说一遍,国字脸居然听明白了,说他不叫军爷叫红军同志,红军有规定不能吃肉喝酒,要同意留娃,他留下一块大洋给娃治伤。
双方谈定,唐银舟替刘兴安收下那块大洋,留小伤兵李仁暂藏住在唐家院子,其余的趁天未亮赶块散人。
“二伯,这队伍倒不像土匪,有点像那个什么仁义之师。”散前,李席钦甩了一句话。等他回到坎子上家中,儿子李福禄和儿媳聂洪珍已早起忙活了。
“爹,半夜阵刘风水找你啥要紧事?”李福禄问他爹,他爹说:“没啥事,去唐二伯家喝酒谈昨天垛子台的那阵枪声。”
“这个我看见了。”李福禄说,昨天的中午,儿子李永辉殷家塆的保爷殷明忠说杀了年猪,喊过去提块宝勒肉。回来走到何家沙坡垭口,听见垛子台响起一阵枪,垭口上看得清楚,李团长队伍和戴八角帽的干上了。一阵枪响,李团长的兵有人中枪,像杀猪一样惨叫,转眼就四处散了。戴八角帽的也没追,不一会两边的人都散干净,李团长的人才回来把几个伤兵抬走。
“李团长的兵哪见过这阵势,枪一响就魂都嚇落了。人家八角帽是一路杀过来的。”李福禄对他爹说。
“不像土匪,有点像那个什么仁义之师。”李席钦对儿子说,“这些天不要带起娃儿出门,枪子不长眼睛哈。”他用长烟杆在四岁的长孙李永辉头上敲了两下说“不准出去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