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那个草长莺飞的日子里，时间过的很慢，慢得溪水溢过了脚背，慢得天空蓝了一整个夏天，慢得以为利落的短发从来不会变长，慢得以为这样就可以地久天长。我透过阳光眯着眼睛看向我的旁边的少年，他额前的碎发落下来，脸上生了光，朝着我笑，我叫他外哥哥，我对他说，你长的真好看，长大后我要嫁给你。

【一】   城堡里的公主

城堡里的公主睡着了，巫师说，只有王子亲吻她，她才能醒过来。

于是，她梦见了王子，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我坐在窗前，看着天空，天空很蓝，蓝的不像话，像极了那个夏天。头发突然散落下来，我伸出手拿起在胸前的头发，头发长了。前几天宇菲对我说，你的头发该剪了。我转头看着她齐肩的短发，她脸上带着这个年纪的肆意飞扬。那么我呢？如果退却这满脸的阴郁，是不是就可以回到了那个时候？

“飞飞想什么呢？这么着迷，我敲门你都没听见。”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沉思，我转身看向这个精神依旧但身体却有些发福的男人，养了我八年的男人。

“飞飞，我知道你很难过，我和你阿姨寻思着，你要不请假回去看看吧，学校的事就先不要管了。”

这八年，他说话都这样的小心翼翼，我看着他，他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了，看上去又苍老了不少。我动了动嘴唇，“好。”

他叹了口气，“好吧，那你收拾下，明天我们就走。”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了。”我抬起眼眸，很坚定地看着他，自己去就好。

“飞飞，你……”他皱眉，欲言又止。

“爸。”我喉咙干涩，叫出了那个陌生的名词。我很少叫他。

“好了，我知道了，等会下来吃饭。”他气馁，像是使出了所有的招。

我有些高兴，他一向对我没辙，八年前是这样，八年后也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样的他，总让我莫名的有种满足感。

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我追着一个少年奔跑，我踏过青青的草地，头顶掠过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长长的头发在我腰间轻轻摆动。

醒来的时候，却是一阵空虚感袭来，我把头埋进了颈窝，流了眼泪，其实我已经好久没流眼泪了，从某一天开始。他们说，一个人哭干了，就没有眼泪了。看样子，我被骗了。

【二】   山上的老人

从前有一个传说，传说山上有一个老人。

山上的老人有心，会哭会笑，还会教所有人唱歌，唱那首不变的革命老歌。

最后，山上的老人死了。所有人都哭了。

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夕阳红了半边天。我爬上了山腰，坐落在山脚的村子，此刻被夕阳渡上了金边，美的不像话，周围的一切都好安静。没有车子的声音，没有人嘈杂的声音，真好。他们说，昨天婆婆已经下葬了。此时的天空，也已经看不清了，天慢慢的黑了。

记得有一次，和一群小孩出去玩，天黑的时候，我却一个人坐在草地上哭，我迷路了，那时候黑暗像是一种诅咒，所有的小孩都必须害怕他，看过的恐怖片在我脑海中一遍遍放，我呆坐在那里不敢动，肩膀颤动。不知过了多久，我哭得好累，不远处响起了婆婆的声音，“妞妞，妞妞，你在哪里啊？”我几乎是冲向婆婆，然后抱着婆婆不撒手。那时候，婆婆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说，傻孩子，不害怕啊！

可是，现在，所有的一切都不在了。没有人抱着我说，不害怕；也没有人叫我妞妞。人死了，灵魂是不是也会消散了？

“曲如飞，曲如飞。”焦急的声音传来，一阵强光打来，我抬起头，眯着眼睛，是她，又望了望她背后。

她没有看我，顺势在我旁边坐下来，“只有我一个人。”

我愣愣地看着她，这个比我大几岁，按辈分我应该唤作姑姑的女孩，她的侧脸在黑暗中很柔和。

半晌， 她问，“你是不是惊奇我为什么来找你？”

我没有回答，我知道她不喜欢我。

她顿了顿说，“今天看见你的时候，我以为我会特别的讨厌你，可是我没有。”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她声音很低，我听见她说，“曲如飞，好久不见。”

记忆像隔了一个时空，我穿越到那片草地，看见一个小小的女孩用力推开我，我重心不稳倒在地上，她倔强地看着我说，“曲如飞，我讨厌你。凭什么所有的人都喜欢你？”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事。至少现在有一件事情没那么糟。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许婷，谢谢你。”

我看见她微愣着，眼里却闪着光。

她偏过头，生生地说，“我可没有说原谅你，单是你错过了姑姑的葬礼这件事，就叫人无法原谅。”

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了，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我问她，“婆婆的坟在哪里？”

“在后面山坡上，以前我们种花生的那块地的后边。”她回答。

过了一会儿，她问我， “张阳的墓地你去过了吗？”

我摇了摇头。

她突然站了起来，恶狠狠地说，“我就知道，曲如飞，你还是这么无情无义。”

我没有说话，我不敢告诉许婷，我不敢去张阳的墓，日子越久，我对张阳的思念就越疯狂，像顽固的草，我可以铲平，却无法清除。我曾经以为，只要把头发留长，长到可以漫过我对他的思念，我就可以忘记一切，可是我现在早已长发及腰。

许婷背对着我，轻轻地说，“算了。好累啊。回去了。”

我也好累。

【三】   孩子的眼泪

大人对小孩说，不许哭；小孩“哇”的一声哭了。大人又说，都说了不许哭；小孩哭得更大声了。

婆婆的坟头光秃秃的，周围散落着鞭炮屑。婆婆躺在里面会不会孤独？

我躺在土地里，眼泪流到嘴角，有点咸，我已经哭得太多了。这片我曾经踩过的土地，现在还记得我吗？艾青曾说过，她爱土地爱的深沉。我不是诗人，给不起深沉的爱 ，我只想躺在这里，和婆婆一起，看着蓝蓝的天空，守着这片土地。就这样，这样就好。

事实证明我一向喜欢活在幻想中，我无法忘记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那些不该想起的，正慢慢地向我涌来。

“外哥哥，你走慢点，你等等我。”我有点着急，跑着去追他。

“小不点，你好慢啊！”他没有停下来等我，而是加快了速度。

那一年，我7岁。

“小不点，把手伸过来！”他神秘兮兮地双手捂着东西过来。

我把手慢慢地伸过去。

“你得把手像我这样。”

“哦！”

“啊，啊，好漂亮的蝴蝶。”我兴奋地大叫。

他看着我，笑得很开心。

那一年，我十岁。

“外哥哥，你说许婷为什么不喜欢我？”我红着眼睛问他，语气里满是委屈。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你。”他看着我，摸着我的头认真地说。

我侧着头问他，“那外哥哥喜欢我吗？”

他笑了笑，看着我说，“我喜欢小不点。”

我顿时温暖极了，他额前的碎发散落着，面前少年看上去好温柔，当时的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好看，但他却在我的眼里好看的不像话，我看着他，无比坚定地对他说，“外哥哥，你真好看。我以后要嫁给你。”

他在我头上的手停了，神色暗了下来，一瞬间，然后又微笑着说，“等以后小不点长大了遇到自己喜欢的，就会忘记我了。”

我跳了起来，生气地推开他的手，说，“我是认真的，我不是小孩子了。”

那一年，我12岁。

婆婆，我记得我曾经问过你，你为什么喜欢爷爷？你当时敲着我的头说，小孩子懂什么！然后又笑嘻嘻地说，因为他长的帅。我当时听了，呵呵地笑，合着婆婆你是看上了爷爷的脸啊！婆婆，其实我也有个喜欢的人，喜欢了很久，可是他却欺骗了我。

第一次看到他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的时候，我被吓得几乎晕了过去。如果不是那时候的他已经脸色苍白，我都不敢相信。救护车来了，有人在哭，有人在说话，有人……我却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张阳被抬进救护车。救护车关上的那一刹那，我突然觉得这或许就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后来，我就真的没见到他。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他病了，他有天生的癫痫。

而那一幕，却频繁地出现在我的梦中。

后来的我，记忆像生病了一样，我每每想起他的时候，心都难过得不像话。

那一年，来了一个中年男子，婆婆你告诉我这是我爸。

我站在门框里，看着穿着笔直的黑色西服的男子。

他对着我笑；他叫我，飞飞。他说，跟爸爸走吧。

我盯着他，握着手里的石子，使出浑身的力量朝他扔了过去。

那一年，我13岁。

13岁以后的时光，没有草地，没有天空，也没有眼泪。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家，陌生的阿姨，还有叫我“曲如飞”的弟弟，曲田宇。

我试图把以前的一切都忘记，随着我的眼泪一起埋葬。

后来我才知道，埋葬的原来只是我的悲伤，不敢去触碰的悲伤。

【四】     茧

人说，只有经历蜕变才能挣脱茧。但是，人都不知道，茧只有向往蓝天，才能经历蜕变。

回来的第二周，我生了一场病。

连续发了一周的高烧，我躺在病床上，每天都昏昏沉沉的。

一闭上眼睛，就梦见那片熟悉的草地，梦见我和张阳在草地上奔跑。我在追他，却怎么也追不上，我哭着叫他等等我，他却头也不回。

醒来的时候，眼角湿漉漉的。我偏着头，模模糊糊的看着有人趴在在我的床边。

我侧过头，重新闭上了眼睛。我知道那是我爸。

这几天我陆陆续续醒过很多次，我依稀听见他激动的声音，好像医生也查不出是什么病，他说他要把我转到别的医院。他说他不能失去我。他好像在哭。

我从没有看见他哭过。我的心被抓得紧紧的。

睡梦中，我时常感觉有人在握着我的手，手心温暖。我听见她轻声唤我，妞妞。她说，妞妞，你要坚强。

是婆婆。

她还说，她一直在我身边。

我转了很多医院，可还是没有效果，我依旧烧得厉害。

天堂和地狱的区别是什么？人死后，不管是去哪里，都没法再继续享受来自别人的爱。一个人活在世上，总有人为你担惊受怕。

一周后，我不再发烧。我的体温恢复正常的时候，医生说这真是个奇迹。

我睁开眼睛，看着面容疲惫的父亲站在我的面前，眼里打着泪花。

我喉咙干涸，我说，爸，我口渴。

他先是微征了一下，然后满脸惊喜，连忙说，好，好，我倒水。

在一旁同样疲惫的女人，我很少唤她阿姨，她满脸笑容地问我，飞飞，想吃什么？阿姨去做。

我笑着回答，都可以。

曲如飞，我以为你要死了。

曲田宇看着我，恶狠狠地说。

我笑道，小屁孩，我暂时还死不了。

他叫道，我不是小屁孩。

或许这样也挺好的。

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三天后，我出院了。

宇菲一看见我，就扑向我，她紧紧抱着我带着哭腔，撒娇般地说，呜呜唔，曲如飞，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摸了摸她的头，安慰她，我这不是没事嘛。

宇菲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这个乐观开朗的女孩，总是让我内心温暖。

八年了，有人对我说，曲如飞，你把自己隐藏的太深了，永远也没有给过别人机会。

他不知道的是，我连自己都没有给过机会。

可是宇菲却轻易地闯进了我的生活，她满脸笑容，她说，曲如飞，你的名字太像男生了，我以后就叫你飞飞了。

当时的我没有拒绝，她就理所应当把我当成成了她的朋友。

她叫我，飞飞，一块吃饭吧。

飞飞，周末有空吗？

飞飞，学校外新开一家小吃店。

飞飞…………

很多年后，我问她，你为什么就执意的把我当成你的朋友呢？

她笑了笑，说，因为我看见你的心里住着个小孩。

我惊奇，也很感动。

而此时的她松开我，突然说，飞飞，你的头发又长了。

头发又长了，她说过很多次，以前我从来不理她。而这一次……

我对她说，我们去剪头发吧。

她抬头看我，笑容慢慢在脸上堆积。

理发师问我，要怎么剪？

我说，尽量短一点。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头发慢慢的掉落，伴随着我的悲伤落在地上。

镜子里那个眼神充满悲伤的女孩没有了长发，齐耳的短发像是另一个人。

宇菲在旁边很激动，说，飞飞，很好看。

我摸了摸头发，在心底想，真的吗？

【五】    我许下的后来

后来，公主说，她被王子吻了；有人唱着山上老人的革命老歌；大人给了小孩一颗糖，小孩笑了。茧挣脱了束缚，它飞向了天空。

许婷来找过我一次，她变了很多，自信的笑容在她的脸上，我不得不说，漂亮了很多。

她说，曲如飞，我要去国外留学了。

我说，恭喜你。

她看着我十几秒钟，说，曲如飞，你变了。

我说，你也是。

她愣了愣，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们都要好好的。

嗯，我在心里点头，好好的。

然后，我们都笑了。

两个女孩在阳光下，笑得天真烂漫。

十几年，她把我当成了她的敌人，尽管我并没有任何故意的成分。横亘在我们两人之间的，是她的自卑和我的缄口不言。

最终我们都释然。

许多人都跟我说，你变了，他们说，曲如飞，你终于像个人了。

我笑。

但是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这是我曾经许下的后来，现在我要实现它了。

如果记忆在往前一点，还原那一天。

我去了张阳的医院，张阳躺在病床上，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

他对我说，小不点，你一定要好好的。

他说，我永远都会在你的身边。

我泣不成声，使劲点头，我，会的，我会的，你，不，要走，不要，走。

可是这一句承诺，我却没有兑现过。

所以我必须过的很好，比其他人都好。

后来，我们都变得更好了，或许这就是生活给的意义，总有人不断的离开。但是总有人在不断的靠近你，你注定不会孤独。

尾声

一个七月里，我去看了张阳，墓碑前放着一束睡莲，我知道许婷来过。

那天阳光很好，天空很蓝，张阳在朝着我微笑。

我听见他说，小不点，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