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康定
听《康定情歌》,你会联想到什么?是高山草场,还是蓝天白云?是粗犷豪放的康巴汉子,还是那美丽大胆的藏族姑娘?
因为这首画面感十足的歌曲,人们把康定称作浪漫之城。
然而,要毁掉对一座城的美好憧憬,一场意外就已足够。
从亚丁村结束徒步,备受高反、阴雨、饥累折磨的我们,回成都潇洒腐败的心情迫不急待。迁徒连夜确定好包车,打算翌日一早从亚丁村出发,除了吃饭时间稍做停留,夜间不休息,直达成都。
出了村子,汽车一路向北,经香格里拉、稻城、桑堆,在理塘上318国道,转而向西挺进,过雅江、新都桥,翻过折多山口,晚上九点多钟,到达康定。
马哥、可乐、老丑和我同车,十几个小时的车程,沉默占据了大多数的时间。司机是位瘦削的藏族小伙,吝于交谈,只是将藏语CD不间断的循环释放;马哥端坐副驾驶,专注的盯着路况,偶尔套问点司机的情况;可乐从上车后就开始呼呼大睡,脑袋随着公路东倒西歪的,占尽了我的便宜;老丑相对精神些,和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途中见闻。
我盯着窗外,沉迷于川西公路的壮丽,天上云朵低悬,卷舒之间,仿佛一幅流动的背景画;草场、森林、湖泊、村镇、农舍在地面切换,牦牛是唯一的主角。它们通常垂首呆立于草场上,心无旁骛的进食;也会在转场时横行于道路中央,制造一段拥堵,司机们却出奇的耐心,安静的等候它们通过。
看到醉心处,恨不能停车长驻,难怪很多人认为自驾游才是深入体验川西的最佳方式。
一次短暂的停车休息后,马哥忽然反客为主,挤进了主驾驶,我有点奇怪:不会是马哥技痒难耐,也想体验自驾的乐趣吧?
马哥边调整座椅边向我们解释:这三个司机昨天刚跑完一单,凌晨三点多才休息,我和跟他们商量好了,我来开一程,让他们休息会,毕竟去成都的路长着呢,疲劳驾驶太危险!
事实证明,马哥不愧是位经验丰富的“老司机”,在曲折迂回,起伏不定的山间公路上,即使屡屡因对手动档的生疏而把握不好上下坡的换档时机,仍然把车子带入了狂飙的节奏中,一辆辆汽车迅速的被甩到身后,这让我有种置身于赛车游戏的错觉。
行经一段惊人的之字形下坡路时,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弥漫进来,显然是车子出了状况。而在下降路段的尽头,恰有一处休息点,坐在副驾驶藏族司机示意停车,待我们下车后,马上拎起一根橡胶水管往车轮上喷水,车子嗞嗞的冒起白烟,看得我目瞪口呆,高速下的持续制动的产生热量,竟然将刹车皮和车胎都快烫“熟”了。
之后藏族小伙剥夺了马哥的“代驾”权,还夹带着埋怨,以表达他对汽车的心疼,马哥一肚子委曲:我可是出于让你们休息的考虑才开车的,怎么还落了不是呢?
天色渐渐昏暗,一场司机和乘客间的“暗战”也在悄然涌起,焦点在于司机们熬受不住,想在康定过夜;而我们坚持要连夜赶路。汽车冒烟的插曲就成了“暗战”的导火索,并最终在康定爆发。
夜间的康定,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繁华程度超出相象。我不禁感叹,以它在历史上的变迁,哪里是一首《康定情歌》能够完全定义得了的?
自古以来,康巴藏区就是汉藏文化交流的核心地带,清光绪年间曾计划在此推行“改土归流”政策,建西康行省,以纳入中央统一管理,然而时局动乱,清政府大厦将倾,有心无力。直到1939年,才由民国政府设置西康省,省主席刘文辉把省会从雅安迁到当时尚是茶马小镇的康定,苦心经营,一方面整治“边茶贸易”,一方面垄断鸦片贸易,“川土”一跃成为当时产量最高的国产鸦片。凭借这两项收入,康定在刘文辉治下飞速发展,竟呈现出歌舞升平景象,这在遍地狼烟、民生凋敝的旧中国,实属难能可贵。
倘若时间允许,我很想在此停留,好有机会透过商业的浮华,多一点对这座川西重镇的风土人情的了解,可惜匆忙赶路的我们,无睱多顾,只在康定安排了一顿饭的时间。
十五个人,在国道边上的一家川菜馆里分两桌坐定。迁徒、可乐、马哥、野兽、小脑等人和司机们一桌,小马哥、花苗、我和五位女生一桌。我们早已饥肠辘辘,把餐桌当战场,以风卷残云的势头扫荡着的一切出现在“战场”上的可食之敌。出乎意料,在作战效率和战果上,迁徙那桌竟不及我们以女生为主的一桌。
要知道,野兽、可乐、小脑是我们在洛克行中公认的“大胃三杰”,高反尚不能夺其食欲也,却在这场聚餐会战中,战斗力严重缩水,主力人员的低迷状态,是迁徙一桌战果稀松的直接原因。
另一边的女战士们为他们外强中干的表现找到了貌似合理的解释,毕竟分属两拔人马,又各怀心思,气氛沉闷,导致成员们食欲大减,失利情有可原。
关于在康定去留与否的“暗战”,最终达成了折衷协议——晚饭后继续赶路,但康定到成都的行程由他们职络的当地司机接手,出于安全考虑,这样的结果是可以接受的。然而在争执商议、等待司机、装卸包裹、逃避安保中折腾了近两个小时后,剧情再度反转:迁徙坚持我们到达成都后再支付全程车费,康定的司机则因为不能提前拿到车费在最后关头放弃了接活。
见此情景,藏族司机们只好继续他们未完成的职责,挨到子夜时分,车子载着睡眠不足的驾驶员和困顿不已的我们,再度启程。
成都,离你还有三百二十公里,希望余路平安。
2、成都
夤夜,山路,零星的下着小雨,时而轰鸣迎来的大货车,以及疲劳的司机。这绝对是最让我感到后怕的乘车经历,没有之一。
甫一上车,板筋就在群里表达了她的担心和建议:每辆车至少保证一人醒着,和司机聊天,防止他迷糊。马哥、迁徙、矛盾迅速响应,当起了各车的“守护人”。
我所在的车上,马哥依然专注的盯着路况,不过跟司机的交流明显增多,老丑和可乐则是心大的人,不一会就沉沉睡去。车内五人,醒着的和睡着的,目前二比二持平,我突然意识到了我的重要性,我的选择将决定着车内的清醒之力是否能够压制住昏睡之力,于是努力的撑住眼皮,加入到马哥和司机的闲聊中。
昏睡之力为扭转劣势,祭出狠招——是老丑的鼾声大作,这让一向沉稳的马哥都感受到了强大的压力,面带愠意的指示我:快叫醒他,怎么能打鼾呢!太影响司机师傅状态了。
我推了推歪头酣睡的老丑,老丑一动未动,但鼾声却止住了。恩,心宽体胖,大抵是没错的,我羡慕他如婴儿般安稳的睡眠。
时间缓慢流逝,我也开始抵受不住昏睡之力的诱惑,眼皮直打架,每一次从瞌睡中挣醒,恍惚中总能看到马哥精神十足的盯着前方,有马哥在,真让人踏实,我心里彻底放松,也睡着了。
好像只睡了几分钟,便被马哥叫起,说成都到了,大伙蹒跚着下车,个个睡眼迷离,一副倦容,回想夜间赶路的危险,仿佛逃出生天。
我们是一群幸运的人,狼狈的从山野深处回到城市,极度渴望热水、被窝、网络、美食、娱乐以及人群。在山野里,身心曾经受过多少煎熬,现在就要用多大的放肆来补偿。
户外有毒。我常常试着寻找答案,为什么会爱上户外徒步?是受了所谓的追求自由和远方的蛊惑吗?我怀疑这论调,太多的事迹反复验证着另一种道理:
心有羁绊,行至天涯亦不自由;身无长物,卧于斗室仍见远方。对自由和远方的追求绝对不是出走的理由,那么,为什么却在徒步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呢?
是见自己。但是我们不是圣人或佛佗,做不到明心见性,顿悟成佛。能做到的,是用强制的方式,把自己放逐到自然中。
翻一翻进化论,我们的祖先从自然中来,采摘渔猎,协作互助,开拓探索,最后统治了整个地球,原始生存状态下行为本能,经过几万年的进化,已经被刻进了基因。
行在山野,最大程度上剥离了身体对外物的依赖,你必须身体力行,为自己负责。每一声艰难的喘息,每一迈沉重的脚步,每一回遭遇未知的惊奇与欣喜,每一次同伴给予的关心和帮助,都让你真切感受到自己的自然属性。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回不到过去,所以我们也很难在类“自然人”的状态下保持太久,城市才是我们最为习惯的安身地,即使要为生存蝇营狗苟。可在心灵深处,亲近自然的欲望一直都在,它持续酝酿发酵,直到下一次“毒性”暴发,逼着我们在城市和自然中反复流转,犹如轮回。
狼狈和邋遢,正是我们释放“毒素”后的真实写照;吃两顿好的,是我们收拾干净后的最大心愿。
吃在成都,自然避免不了吃辣,近两年,我对辣的承受力日益退化,仅浅尝几筷,一股烧灼感已在胸腹中燎原,赶紧灌几口啤酒压制,对着满桌子的美好食物,望洋兴叹。
黄黄正吃得兴起,嘟囔着嘴,用筷尖对着我们几位吃不了太多辣的人,挨个点过去,然后把筷子收回,再夹块毛肚入口,笑骂道:一群渣渣!颇有大将军检阅军队的睥睨感,对战斗力低下的士兵,恨铁不成钢。
川妹子黄黄,娇小玲珑,平素说话柔声细语,却又常常透出不亚于男生的爽朗和勇劲,被矛盾、可乐这对徒步狠人敬称为“黄哥”,未见其人时,我还误以为“黄哥”定是位彪壮的汉子。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物。嗜辣的和泼辣的黄黄,如是印证。
自打出了山,“大胃三杰”在餐桌上的表现愈发泯然于众人,在黄大将军凌厉的的架势面前,更是相形见绌,不过得益于高原上的突出事迹,他们勉强入得黄大将军的法眼,频频被大将军投食。
没办法,成都是她的主场,众好汉俯首称臣。
正是:鸡毛店土菜,小龙坎火锅;酒肉穿肠过,快意永存留。
在成都,除了吃,让我念念不忘的,还有《成都》里的小酒馆。
那句“走到玉林路的尽头,坐在小酒馆的门口。”让成都在我眼中的气质,慵懒之外,又添温情。我想每个人的记忆深处,都曾有过类似的段落吧。
不过,小酒馆却不是我们在酒足饭饱后的第一选择,因为K歌的群众基础更好,野兽立刻在网上订好KTV,地方离饺馆子不远,大家冒着小雨,慢步遛跶过去。
唱歌算是件耗神的事情,我们又都睡眠不足,只唱了一个多小时,大家就意兴阑珊,陆续撤退。最后只剩下马哥、野兽和我,心疼未用完的包房时长,于是三个老男人,聊发少年狂,直High到凌晨一点方散。
两天两夜没有踏实睡觉,回到宾馆的我,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刚躺下,板筋来信:睡了没?过来喝酒。
我不想去,然后又三个字过来,立即就让我从床上起身出门。
三个无法抗拒的字:小酒馆。
我打车穿过整个城市,找到玉林西路的小酒馆,酒馆名符其实,足够小,昏黄的灯光中,坐着陌生的三五人,将近把酒馆占满,酒保还告诉我,这里马上打烊,不接待客人了。
我失望的从小酒馆退出来,看见可乐从旁边的街道钻出来迎接我,说小酒馆太火了,我们来的时候看要排很长时间的队,只好去了别处。
别处是间酒吧,明显宽敞许多,但也只有一拔人。花苗醉眼迷离,摆着一副标准的北京瘫,甚至快瘫到了桌子底,恐怕是深受板筋和黄黄的美人计和激将计荼害;两位女生的精神稍好点,想互偎靠着,继续用言语刺激花苗;只有在路上睡足一天一夜的可乐精神最好,慢条斯里的磕着瓜子,桌子还剩下几瓶未喝完的啤酒,是可乐和我最后的任务。
除了花苗,几个小时后,余下的四个人都要赶早上的火车回京,既然时间所剩不多,用来睡觉显得奢侈且无意义,不如就刷夜吧,聊天喝酒到天明。
可是店主人没打算让我们得逞,忍到三点多钟,把我们轰了出来。我们不甘心,又打车去了锦里,锦里的院门虽然开着,但被保安拦下,说里面所有的店都早就打烊了。
偌大的成都,竟然找不到一个适合我们刷夜的地方,委实遗憾。
米兰·昆德拉说:“当生活在别处时,那是梦,是艺术,是诗,而当别处一旦变为此处,崇高感随即便变为生活的另一面:残酷。"
成都,是我们迟迟不愿告别的别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