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妆:谁在最好的年华里 对“人渣”至死不渝


杏花胜雪,银碗里酒液清凉,而四方天空里,仍有鸟雀掠过,短短长长。

01

其实,在嫁给萧铎之前,徐昭佩并非如此嗜酒。

彼时,她是将门之女,在悠闲的闺阁时光里长成一株葳蕤的花树,眼神澄净,笑容明艳,心事明了如树影:父亲早早地替她定下了亲事,只是那镇守一方的湘东王,当真是自己的良人吗?

都是女儿家的小心事,情绪却如青荇般柔软。侍女伶俐,偷偷去外面买了萧铎的诗集来,徐昭佩一页一页地翻过,在看到那句“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时,暗暗舒了一口气——这是极好的诗词,那么,能写出这些的人,一定也是极好的吧。

阳春四月,雪白的杏树枝条在风中轻颤,少女在树下的石桌上摆了银碗,一夜过后,便落满了细碎的花瓣,如堆雪一般。徐昭佩喜欢这种极致的美,常常抓起花瓣朝空中抛洒,眉眼间俱是天真的笑意。

倘若得嫁良人,那该有多好;倘若,那人也如自己一般心悦,那该有多好。

徐昭佩出嫁那日,异象频出。有狂风乱作,将树木拦腰截断,更有雪霰落下,将大红花轿都染成了白色……人人都道不祥,唯她一人坐在轿中,心却仿若置于冰天雪地之下:轿帘挑起的那一瞬,她瞥见了男子的脸,冠面如玉,偏偏其上竟没有一丝爱意。

是的,萧铎不爱徐昭佩,从来都不爱。

在那些辗转反侧的夜里,在那些独自成眠的日子里,徐昭佩总是会回想起男子那天的眼神,想到心神恍惚的地步:既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被爱,也不明白要如何去索取那份爱意。灯明灯灭,而她和她的影子端坐于花团锦簇的新房里,只觉目光所及之处,荒无人烟。

宫墙深深,墙上是半轮残月,墙下是佳人独立,偏偏纱红帐暖,所有人的热闹都与自己无关。人人都道,徐昭佩是因天命而失宠,唯她明白,世上情爱哪有那么多的缘由,那个人只是不喜而已——

罢罢罢,那便喝酒吧。喝醉了,心就暖了。

02

徐昭佩从来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

像是深山溪涧旁的一株野桃树,满树芬芳,纵然人迹罕至,年华也是热烈的。深闺里的生活并未教会她温顺——天之骄女,又哪里学得会低头——是以,面对萧铎的冷遇,她从来都是睚眦必报的。

“妃性嗜酒,多洪醉。帝还房,必吐衣中。”

曾经堆满雪白花瓣的银碗里装满了酒,抬手间,便是酒入愁肠,而那些寂寞一点点绽放,最终葳蕤成宫闱里小朵小朵的茉莉,气息绵长,悠悠不绝。说到底,徐昭佩都是不甘心的,才会在每次酒醉之后,将秽物吐在自己清雅夫君的怀中:哈,既然说夫妻本是一体,那么凭什么难过的只有我一个人呢?

萧铎并不为这样的小性子生气,或者说,他觉得根本不值得生气。他是喜爱清谈的男子,谈佛,念经,听音,至多会唤来侍女收拾秽物,神色冷淡地看着大醉的发妻,道:“你总是这样。”

总是一样的笨拙和不讨人喜欢。

徐昭佩对这样的评价心知肚明,而比这一点更清楚的,是萧铎对自己强大的忍耐力。她曾故意画了半面妆容,给仅有一只眼睛的萧铎看,其间的讽刺意图如此赤裸,直将对方气得拂袖而去后,才一个人笑倒在榻上,眼角沁出泪来——

为什么不能责骂她呢?为什么自己都做到这一步了,却依然无法得到对方的一个眼神呢?

铜镜里的女子,半面粉黛,半面素颜,明明该是诡谲的妆容,却生生因为姿容而衬出几分诡艳之气来,仿若传言里魅惑世人的山鬼。帝王之子又如何,不被宠爱又如何,她的美丽从不会为此折损半分,她永远都会是那人的妻。

承圣元年,萧铎登基为帝,晋正妻徐昭佩为皇贵妃,皇后一位仍然空悬。

此令一下,世人皆流露惊诧之意,更有甚者,传言徐氏女无貌无德,不堪为嗣妇。徐昭佩这才知道,男人决绝起来,竟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留的——

不过萧铎到底是不敢休了她。徐昭佩闲闲地撕扯着半枝杏花,直至指甲染上微醺的杏黄色后,才懒懒撒手,脸上有寡淡的笑意:后位空悬什么的,倒也很好。因为,若是自己得不到的东西,那么,世上便再无人可以得到。

杏花胜雪,银碗里酒液清凉,而四方天空里,仍有鸟雀掠过,短短长长。

03


灯下是弦歌雅意,灯上是世事无常

南朝多庙宇,那些朱红屋顶的房屋,在夜里如一盏盏橘红灯火。灯下是弦歌雅意,灯上是世事无常,而人在其中,不过是重复着从一场幻灭奔向另一场幻灭的旅程。

最后一句话是徐昭佩从佛经里听来的。她极少看这些东西,尤其是原句用词晦涩难懂,更教人莫名不已,直到讲经师傅一点点念出来,她才觉得心底软软地塌下一角,而在那缺口处,则长满了细密的锯齿状花朵——徐昭佩惊觉,离萧铎特意绕开她行宫的日子竟已有五十四天了。

整整五十四天,男子都宿在爱姬王氏处。从江南水乡走出的温婉女子,眉目温婉,长诗书,善绘画,歌舞之时,更是步步生莲,满室花香……那是和徐昭佩截然不同的存在,也是清雅的萧铎真正心悦之人:要知道,但凡是才子,总是盼着红袖添香、琴瑟和鸣的。

错把黄金买词赋,相如自是薄情人。徐昭佩曾经对金屋藏娇的故事嗤笑不已,却不想,有朝一日自己的提笔,竟也是为了一个男人——只是,为什么要为了一个男人?明明姻缘什么的,从一开始就是两个人的纠葛啊。

采采卷耳,不盈倾筐。唯有这样的句子,才是盘踞于灵魂上的毒蛇,折磨得人夜不能寐。徐昭佩睁着眼睛看廊前的灯盏明灭,终在白角枕上写下了零落的诗句,关于爱欲,也关于眷恋。那是一个女子寂寞的自白书。

这是写给贺徽的。天明后,徐昭佩故意如此叮嘱侍女,眉眼间有几分孩子气的恨意:任你萧铎是帝王又如何?她若想要宝钗,这世间便没有取不到的珠玉;她若想要被爱,这世间便没有得不到的温情。

只是心是空的而已。哪怕心是空的而已。

一时间,徐昭佩与外男有私的传言大盛,连萧铎都特意来看过那白角枕,脸上喜怒难辨。偏偏徐昭佩恍若无知无觉,脸上仍是一派天真笑意,道:“陛下觉得,这诗词可好?”

自是好的。每一字都是长在心上的并蒂莲,枝枝蔓蔓,抵死纠缠,非要用刀子剜了,才能剔去那份骨子里的媚意。她自知萧铎读得出其间的春意,可她更想知道的,是对方会不会继续容忍下去,容忍这份任何男子都皆无法忍受的羞辱!

可是萧铎退缩了,再一次的。他将枕头交予了身旁的侍女,然后转身离开,就是这样简洁的动作,却于瞬间让徐昭佩丧失了所有妄想的气力——那人终究是对自己没有半分在意的,既然如此,那便肆无忌惮地恨下去吧。

史书有记,妃无质,见无宠之妾,便交杯接坐;才觉有娠者,即手加刀刃。

寥寥数语,却已将徐昭佩疯狂狠厉的行事暴露无遗,唯独遗忘的,是那份在深宫里被爱情磨砺的千疮百孔的心:毕竟,她杀害的每个少女,都是曾经的自己。

04

太清三年,徐昭佩失去了人生中唯一的儿子。

仿若大醉一场。那些爱的、恨的,想要的、不想要的,全都成为十四岁那年的杏花雨,银碗盛雪,而少女站在树下,眉眼间仍是一派天真笑意——她不知日后的求而不得,更不知今后的血迹斑斑。

生活于她,仍是大红嫁衣上刺绣的并蒂莲,繁华锦绣,温柔缱绻,又哪里料得到一朝酒醒后,尽是满目荒唐?

萧方等是溺水而亡,连尸体都无可打捞,宫里为其立的衣冠冢。徐昭佩得知后,亲手将儿子幼年喜欢的布老虎埋于院里的杏花树下,仿若郑重地埋葬了自己的余生:人生百岁浑如梦,心似槁木若寒灰,自此,便再没什么值得自己去争抢的了。

萧铎也来宫里看过,锦冠素衣,面容沉静——逝去的萧方等既不是他唯一的儿子,也不是最受宠的那个——他来,不过是想看看昔日骄矜的女子如何面对这次巨变,抑或是,将会如何疯癫下去,却不想听到了想要放弃的话语。

没有什么可以与时间对抗。那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少年意气,终于被磋磨成心灰意冷,爱与恨都是奢侈,他们的命数,早已被多年前的半面妆所隐喻:一明一暗,矛盾丛生,再怎么强求,终不可共生。

自古黄粱多梦好,只是零落之后,寂寞的情绪随风而长,丝丝入扣,人便再也不能入睡。

那一天,两人交谈的内容终无可得知。世人只道,世子去世后,徐昭佩被萧铎所憎,令自缢,死后出妻。

爱与恨都有了结局,而她和他的故事被写进长长短短的故事里,评头论足。无人知晓的是,在她倾慕于他的那一年,杏花竟然开得那样好,那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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