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除夕的夜晚，寒风裹挟着冰冷的湿气，在城市的街道间穿梭。空气中弥漫着燃放鞭炮后残留的硝烟味道，像是一种特殊的仪式气息，为这辞旧迎新的夜晚增添了几分厚重。街道两旁的大红灯笼在风中微微晃动，透过一层薄薄的霜气，显得更加耀眼。它们像燃烧的火焰，在黑暗中跳跃，驱散着冬夜的寒意。

橱窗上贴着倒过来的“福”字，纸张的边缘略微卷起，显露出时间的痕迹。尽管许多商铺已经打烊，但窗台上的彩灯仍在执拗地闪烁，散发着温暖的光晕。空荡的街道上，灯光与冷清交织成一幅矛盾的画卷。

车流仍然在主干道上穿梭，红色尾灯在夜幕中拖出一道长长的光带。透过车窗，可以隐约看见一家老小坐在车内，有人正开心地聊天，有人则低头把玩着手机，而后座上的孩子或兴奋地敲着窗户，或紧紧地抱着手中的新年礼物，期待着即将到来的团聚。

在这喜庆而喧嚣的背景中，一个孤独的身影缓缓行走着。林启明，35岁，身材修长却显得单薄，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大衣。他的步伐沉重而缓慢，似乎在用这种方式与这个充满欢笑的世界保持距离。他的双手插在兜里，头微微低下，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成一团薄雾，很快被风吹散。

启明停下脚步，抬头望了一眼四周。霓虹灯的五彩光芒在他的眼里显得模糊又遥远，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他站在街边的十字路口，耳边充斥着人群的喧哗声和远处此起彼伏的烟花爆炸声，但这些声音像隔着厚厚的棉被一般闷闷的，无法真正触及他的内心。

街对面，一个小男孩提着一盏红色的小灯笼，在夜色中蹦蹦跳跳地跑向前方。孩子的父母跟在后面，声音中带着宠溺与关切：“慢点跑，别摔着！”孩子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冬夜里，像是为寒冷的空气增添了一丝柔暖。启明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吸引了过去，他停下脚步，注视着这一家人逐渐远去的背影。

他的思绪被拉回到了自己的童年，那个时候，他也曾幻想过这样其乐融融的场景。可他很快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这些不切实际的回忆甩出脑海。他用手在大衣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了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他取出一根烟点燃，深吸了一口，白色的烟雾在空气中盘旋，然后迅速地散开。

不远处的餐馆里，一家人正围坐在一张圆桌前吃年夜饭。透过窗玻璃，启明看见热气腾腾的菜肴摆满了桌子，孩子们正争抢盘中的鸡翅，大人们则一边端着酒杯，一边说笑着互相敬酒。整个画面洋溢着温馨的氛围，仿佛与外面的寒冷格格不入。

启明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站在餐馆的窗外静静地看着。他的手再次伸进口袋，掏出了手机。屏幕上反射出他略显苍白的脸庞。他打开联系人列表，滑动着那些熟悉却疏远的名字。每一个名字都曾在他生命中留下过痕迹，但此刻，却仿佛隔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想拨出一个号码，但指尖停留在屏幕上迟迟没有按下。他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沉甸甸的。他叹了口气，将手机重新放回口袋，抬头看了看天。远处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瞬间的光彩照亮了他的眼睛，也让他的孤独显得更加深刻。

他继续沿着街道行走，穿过人烟稀少的小巷，最终来到了一座桥上。桥下的河水在灯光的映衬下波光粼粼，像一条静静流淌的时间长河。他双手扶着冰冷的桥栏，微微低头，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寒意。他的目光投向远处，那些灯火通明的高楼仿佛象征着繁华与热闹，但却像星辰般遥不可及。

“为什么我总是一个人？”启明低声自语，话音被风吹散了。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过去的一幕幕：那些一个人吃快餐的夜晚，那些连生日也被忽略的日子，那些曾经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地远去……这些画面像一根根针，扎进他的记忆深处，带来刺痛的同时，也掀起了一股酸涩。

桥下，一个拾荒者推着一辆破旧的手推车慢慢地走上来。推车里装满了各种废品，显得凌乱不堪。他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眼神中却透着一种令人意外的平静。他注意到站在桥上的启明，停下脚步，用略显沙哑的声音说道：“小伙子，这大过年的，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

启明抬起头，露出一个牵强的笑容，“出来走走，透透气。”

拾荒者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推着车继续向前走去。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落寞，但却有一种让人动容的坚韧。启明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桥的尽头，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他忽然意识到，也许自己并不是最孤单的那个人。

启明站在桥头，双手插进兜里，感受着冬夜的寒风从面颊上滑过。他的思绪被拾荒者的一句话点燃，脑海中开始翻腾起过往的画面。小时候的启明并不孤单，至少他曾经这么以为。他的父母是普通的工薪阶层，为了维持生计，经常早出晚归。除夕夜对他来说，曾经是家人短暂团聚的时刻。记忆中，每年的年夜饭桌上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肴，但热菜的热气总是很快消散，因为父母总在吃一半时起身去接电话或者加班。

有一年，启明五岁，他满怀期待地守在饭桌前，盯着桌上一盘还冒着热气的红烧鱼。他听到父母轻声商量着去处理一份紧急文件，那是留在公司的一份重要合同。母亲在门口蹲下，摸了摸他的脸，说：“启明乖，等爸爸妈妈回来，我们一起放烟花，好不好？”

然而，那一夜，他一直等到了凌晨，手里的烟花棒燃尽了几根，他都没有等到父母回来。最终，他裹着厚厚的棉衣，缩在沙发上睡着了，耳边只有电视机里主持人倒数新年的声音。

多年后，启明再回忆起这一幕时，才发现自己从未真正拥有过一个完整的年夜。即便父母尽力给予，但他们的“缺席”已经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颗孤独的种子。

站在桥上的启明回过神来，心里苦笑了一声。他觉得自己的孤单似乎早已成了一种习惯，像一件穿久了的旧衣服，无论多么不合身，也舍不得脱掉。

他掏出手机，翻出一张陈旧的照片。照片里是一个模糊的三口之家。他小时候的模样笑得很灿烂，母亲单膝跪在旁边，给他整理衣领，而父亲站在后面，表情严肃中带着一丝慈爱。那是他唯一一张完整的全家福，后来由于父母的工作调动，他们一家人搬了几次家，这张照片也因此褪色得更加模糊。

启明看着照片，心里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涩。他忽然想到，也许自己可以尝试给父母打个电话，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问候。

“嘟……嘟……”电话铃声响了两下，却被快速挂断。他愣了一下，再次拨打，依旧无人接听。启明感到一阵尴尬，他知道父母如今已经退休，或许正忙着准备他们自己的年夜饭。他苦笑着将手机揣进大衣里，转身离开了桥。启明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声在空荡的街道上格外清晰。他最终停在了一家还亮着灯的便利店门口。玻璃门后的店员低头整理着货架，似乎对门外的寒风和零星的烟花爆炸声毫不在意。

他推开门，店内的暖气扑面而来，让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启明漫无目的地在货架间徘徊，最终在一排速食品前停下。他伸手拿了一盒关东煮，转身走向收银台。

“除夕夜，一个人啊？”收银员是一位年轻的女孩，戴着黑框眼镜，声音里带着一丝疲倦和关心。

启明点点头，笑了笑，“是啊，一个人散散步，顺便买点吃的。”

女孩没有再多问，将关东煮加热打包后递给他，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启明接过袋子，转身离开。他走到街边的长椅上坐下，撕开包装，拿出热腾腾的关东煮。蒸汽混着浓郁的酱香味扑鼻而来，驱散了一些寒意。

他拿起一块鱼丸咬了一口，味道是热乎的，但心里却空荡荡的。他忽然想起那位拾荒者，以及他推着的手推车和那一抹微笑。他放下筷子，望向城市远处绽放的烟花，脑海中有了一个想法。启明没有回家，而是沿着街道寻找那个拾荒者的身影。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他隐隐觉得，或许那个人会理解他的孤独，甚至能带给他一些答案。

他穿过几条街道，终于在一处偏僻的巷子里找到了那辆手推车。拾荒者正蜷缩在墙角，手里捧着一个热水瓶，双眼微闭，似乎在养神。

启明走过去，轻轻敲了敲墙壁。拾荒者睁开眼睛，看到是他，露出一个疲惫却温暖的笑容：“小伙子，又见面了。”

“嗯，刚才没和您聊太多。”启明犹豫了一下，递上了自己刚买的关东煮，“天冷，吃点热的吧。”

拾荒者愣了一下，随即接过袋子，感激地说道：“谢谢啊，小伙子。这年头，愿意搭理我们的人可不多了。”

启明在旁边蹲下，靠着墙抽了一根烟，望着巷子口摇曳的灯光。

“你一个人过年，习惯吗？”他问。

拾荒者咧嘴一笑，露出满是皱纹的脸：“一个人久了，哪还有什么习不习惯的？只要活着，天总会亮的。”

这句话像一股暖流涌进启明的心里。他忽然觉得，这个老人尽管身处风雨，但似乎比他更懂得生活的真谛。

启明与拾荒者在那个寒冷的巷子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谁也没有主动打破沉默。巷子尽头不时传来烟花的声响，光影一闪而过，照亮了墙上的斑驳痕迹和他们的脸。

拾荒者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关东煮，忽然轻声说道：“小伙子，看你衣着体面，怎么也落得个除夕夜独自一人？家人呢？”

这句话让启明愣了一下。他低头摆弄着手中的烟盒，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也不是没有家人，只是……联系少了，关系也淡了。”

拾荒者点点头，没有追问。他夹起一块鱼丸，吹了吹热气，放进嘴里，咀嚼间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这一份普通的食物就是人间最珍贵的美味。

“人和人之间啊，有时候不联系，不是因为不在乎，而是觉得没有必要。”拾荒者忽然开口，“可时间一长，就忘了当初为什么要在乎。”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启明心中尘封已久的某个角落。他回忆起自己的生活，似乎一直都在忙碌中奔波，从未真正停下来思考过人与人之间的意义。他想起那些渐渐疏远的朋友、那通未接通的电话，还有照片里早已模糊的父母面容。他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压了一下，有些闷痛。

“你呢？”启明问，“这么多年，一个人过得不难受吗？”

拾荒者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难受啊，当然难受。但人活着，哪有不难受的时候？能吃口饭，有地方挡风，就已经不错了。”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柔和了些：“年轻时，我也有过家人，有老婆，有孩子，可后来……”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后来走散了，没找到过。”

启明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点了点头。他能感觉到，拾荒者的话里藏着一段复杂而沉重的故事，但他不想贸然打探。他们就这样坐着，谁都没再开口，只是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知过了多久，启明忽然站起身，拍了拍大衣上的灰尘。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递给拾荒者：“拿着吧，过年了，给自己买点好吃的。”

拾荒者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意外：“这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

启明摆摆手，“不用还了，你帮我解了个心结，这点算是谢礼。”

拾荒者笑了笑，没再推辞。他接过钱，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了外套里，然后冲启明挥了挥手：“新年快乐，小伙子。”

“新年快乐。”启明低声回应。他转身离开，脚步比来时更加稳重，似乎少了几分迷茫，多了几分方向。

走在空荡的街道上，他感到胸口的那块石头似乎轻了许多。拾荒者的几句话虽然简单，却让他重新审视了自己的生活。他忽然觉得，或许那些被他视为疏远的关系，并没有真正消失，只是他从未主动去维系。回到家，启明打开灯，屋内的寂静瞬间被灯光驱散。他走到沙发上坐下，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拨通了父母的电话。这一次，电话响了很久，直到最后传来一个熟悉却略显疲惫的声音：“启明？”

“妈，是我。”启明的声音有些哽咽，但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新年快乐。”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传来母亲欣喜的声音：“新年快乐啊，启明！你怎么想起打电话了？”

“没什么，就……忽然想听听你的声音。”他说得有些别扭，但心里却涌起一股久违的温暖。

母亲开心地和他说了很多话，絮絮叨叨地问他最近过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最后还叮嘱他别忘了早点睡觉。挂断电话后，启明坐在沙发上，久久没有动。他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那是他多年未曾体验过的亲情的滋味。

他忽然明白，有些东西，不需要等待别人来主动给予，而是需要自己主动去争取。第二天清晨，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地板上。启明起身拉开窗帘，外面初升的太阳照射着地面上闪亮的水痕。街道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孩子们欢快地追逐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他打开手机，翻出一张老旧的全家福，目光停留在那张笑脸上。他深吸一口气，拨通了一个久未联系的朋友的号码。电话很快接通，对方惊讶地喊道：“启明？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

启明笑了：“新年了，想找个人聊聊。”

对方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正好，我这儿刚煮好饺子，要不要过来一起吃？”

“好啊。”启明爽快地答应。他换上外套，走出门，迎着初升的阳光向朋友家走去。

他终于明白，即使这个城市曾让他感到陌生，但真正让他孤独的，是他自己。只要他迈出第一步，就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温暖与连接。

或许，夜间，在前方的某个地方，有更多的灯为他而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