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分享篇，子鱼的文章，很多都会让我有一种心头被重击的感觉。

所以子鱼也成了我这些年最为追逐的公众号之一，且排名前三

此篇的文章名为：脑香

大强把小货车停在城郊一栋旧楼旁，预约的客户已经在楼边等他了。

客户是一个单瘦的女人，白色长裙在初春还有些料峭的风里飘着，让人有些担心微寒的春风会把她裹在裙里一起卷走。她的身边放着两个旅行箱，还有四五个大号的收纳箱，隔着半透明的箱壁，隐约可以看到里面大小各异的瓶瓶罐罐。

“就这些？”大强看多了别人搬家时大包小包堆了满地的架势，这个客户，行李虽然也不少，但都归纳得整整齐齐，看上去反而没什么东西。

“就这些。”女人淡淡地回答，白净得过分的脸庞看不出是笑还是未笑，甚至看不出具体的年龄。

大强其实不太喜欢这种客户，虽然礼貌，却带着疏离，关键是她没有给大强上楼搬行李的机会，这让大强也失去了挣一笔小费的机会。一个拖货的司机，如果只靠着点运输费，那日子还真是会过得很艰难。

货车行驶了一段，女人却主动开口:“师傅等下到了香丽榭，要麻烦帮忙搬一下行李到楼上，费用你看要多少合适？”

大强一直紧绷着的面孔立舒展开来，仿佛春风吹皱的波纹铺了满脸，他迟疑了两秒，报出一个高出市价一倍的数字。

女人点头轻轻嗯了一声表示成交。

大强见女人没有讨价还价，心里竟莫名有丝羞愧 ，呐呐地解释：“其实你开始可以让我把行李搬到楼下的，我们的收费是统一的，包含从旧屋搬出来再搬进新屋去，不好拆开收费的。”这当然是屁话，他自己都觉得越抹越黑，只好尴尬地沉默着。

女人好像并未在意，只是略微仰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品味良久，又缓缓吐出，她并不丰满的胸部随着她叹息般的呼吸抬起又落下，潮水般起伏。大强眼角的余光瞟见她的侧颜，小小的身子像一只玲珑的白雀。

香丽榭是城中心的一个旧楼盘，名字起得洋气，但居然没有电梯。小区虽旧，也还算干净，看建筑风格在二十年前应该是比较高档的。楼盘周边高楼林立金碧辉煌，一派大都市的繁华光景，衬托得香丽榭像一只掉入孔雀群的土鸡，处处透露出灰扑扑的仓皇。

女人新租的房子在顶楼，大强心里暗暗叫苦，以为占了便宜，没想到成了冤大头。但当他弯腰卯足力气准备搬起那些收纳箱时，却惊讶地发现箱子几乎没有什么重量，如果不是箱子体积较大，他一趟就能搬得清清爽爽。女人爬了两趟楼就明显体力不支了，虚弱地靠在沙发上喘气。

两室一厅的房子，家具少、留白多，看上去就显得干净些。大强的那丝羞愧又回来了，搓着手还想为女人做些什么，又不知能做些什么，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城中心还是比郊区好，热闹。”

“热闹有热闹的气味，安静也有安静的气味。都需要。”女人的回答让大强觉得有点怪异。女人察觉到他的不安，不好意思地抬手抚弄着额前的头发掩饰尴尬，手指垂下时，指间竟捋下一绺黑黑的长发，像被剪下的粗辫子，对比着女人苍白纤瘦的手指，有种惊心的感觉。

女人脸色和大强一样惊慌，喃喃念叨着“真是伤了大元气了，不知多久才能长回来。”

大强看着她惨白的脸，不知她是受了怎样的病痛折磨才会这样憔悴不堪，想起自己刚才还在宰客，他忍不住在心里啐了自己一下，赶紧把刚收进兜里还没捂热几张钞票塞回女人手里：“这钱还是你留着自己买点吃的东西补补吧。”说完他逃跑似地扭头飞奔下了楼。

大强回到自己租的小单间，这一天都没了接单的兴趣，眼前总浮现出女人苍白的脸，还有那轻轻一捋就落下的一大束黑发，心里说不清是怜悯还是惊悚。

但不干活就没钱挣，没钱挣就没饭吃。现实让大强第二天就恢复了状态，该接的单必须接，该宰的客还得宰，他可不想一辈子窝在这个租来的小单间里。

过了几天，他接到楼上租户小李的电话，小李是个快递员，早几天老娘病重，他回老家去照顾了，把自己的单间钥匙给了大强，以便大强帮忙给他养的几盆花浇水。

大强一次都没去过，他觉得花花草草那是女人是事情，何况他拉了一天货，每天累得摸不着墙，哪有精力管那几盆花草呢。但小李说明天就回了，他得赶紧去临时抱个佛脚，怎么说也是答应了别人帮忙的，要是小李一回来看见盆里的土都干了，还不知道该怎么怪怨呢。

大强一摸口袋，钥匙不见了。他仔细回忆这些天的行程，想起那天从香榭丽回来就换下穿了将近一周的外套清洗，当时口袋里已经没有钥匙了。十有八九钥匙是掉在了女人那里。

他莫名有些小兴奋，把方向盘一甩，像电影里飙车般来了个拐弯，向着香榭丽驶去。

大强敲了敲虚掩的门，没有人回答。他犹疑了一下 ，轻轻走进去。

女人背对着门坐在一间卧室里，这间卧室被她收拾得像个实验室，那些收纳箱里的瓶瓶罐罐，码在墙上的壁柜里，铺了满墙。她正全神贯注地捣鼓着桌面上一些古怪的盆勺，手边的瓶子里装着颜色各异的液体，还有一些像海浪一样翻涌变幻的东西，困在瓶子里，不知是气体还是液体。

大强突然觉得喉头有些发紧，不由自主地把呼吸控制得细细的。

女人太过专注地搅弄着小铜盆里的混合物，没有发现身后的大强。小铜盆底部被幽蓝的火焰蛇信子一般不停地舔吻着。女人轻吁口气，缓缓拨开头顶的乌发，指尖轻轻一按，她的头骨竟像一个暗门一般，弹开了一个圆圆的洞。

大强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女人拿起桌上另一把长柄的细勺，从脑袋顶上的小洞里伸进去，舀出一勺白花花颤波波的东西，放进火焰上的铜盆里搅动着，大强看清楚了，那竟然是脑浆！

大强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上，眼珠子翻白闭过气去。

再睁开眼时 ，他已经斜躺在客厅沙发上，怼在面前的是女人的白脸。

“我错了我错了！”大强吓得语无伦次，“我不该喊高价多收你的费，但我把钱都退给你了不是？我不该闯到你家里，但我真的敲了门的！”

女人噗呲笑了，苍白的脸色竟泛起一丝红晕：“瞧你这怂样。幸亏没有耽误我的大事，否则我那勺脑浆都白熬了。”

大强赶紧捂住自己的头顶。

女人又笑了：“你那猪脑子没用，熬出来只会有糊臭味 ，成不了香的。” 

“你，你为什么要把自己脑浆舀出来，你不要命了吗？”

“我就是要生活下去才这样做啊。我的工作就是熬香师 。”

大强一脸疑惑：“熬香师？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而且还用自己脑浆来熬的这种？”他忍不住又把本已紧贴在沙发靠垫上的背部更往里贴紧一些。

女人的笑容里有丝淡淡的嘲讽：“这个世界上，你没听说的事情太多了，但你不知道不意味着它们不存在。”

“好像麝香是林麝和马麝身体里香囊的分泌物，龙涎香是抹香鲸肠道内的分泌物。我们熬香师最重要的制香原料就是我们的脑子。”

女人喝了口茶，继续说下去。

“我们把自己的脑子和在天地间收集到的各种气味按比例混合熬制 ，最后制成客户定制的独家香氛。这种香是无形的，只能密封在瓶子里。客户收到后打开瓶子，就能闻到专属于他的香气，旁人是闻不到的。如果这香熬制得合他心意，他闻到之后就会心旷神怡，浑身舒坦。越是喜欢，香气就越持久，有些客户在多年之后，只要凝神动念，这香气又会盈满他心间鼻间。”

“有没有一辈子都不散的香呢？”大强忍不住问。

“有。但少之又少。一是熬香师的功力要足够深厚 ，二是客户的喜好要始终如一。”她的脸微微一红 ，“比如我，就熬不出一生不散的好香。”

“要是……客户不喜欢呢？”

“那开瓶之后他闻到的就是让人作呕的臭气，或酸臭或腐臭 ，”她叹口气，“这也就意味我们的脑汁白熬了，一毛钱都收不到。而且以后这个客户也不会再找我们做私人定制的香了。”

大强的脑血管忍不住一阵抽搐，隐隐作痛。“挣钱是重要，但人的脑瓜子就这么大，每次都把脑仁舀豆腐似的舀出来，总有一天要舀完的啊？钱挣不完，命才是最要紧的！”

女人眼里滑过一丝暖意：“如果能做别的工作，我也不至于来熬香啊。我自幼身子弱，风不能吹日不能晒，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做不了力气活。阴差阳错机缘巧合地跟着师傅成了熬香师。做习惯了，人就有惰性，不愿意再花时间和精力去适应其他的工作。”她叹了口气，“但我们熬香师的脑子，舀了之后还是会长回来的。只是长回来所需的时间 ，就由不得我们了。”

“长……长回来？”大强的喉结上下抽动了一下，“这怎么还能长回来呢？”

“我们每完成一单生意，就要伤一回元气，毕竟是熬着脑血挣饭吃。我们这一行的师父会传授一个独门咒语，熬完香后需得好好休息，再加上每个时辰都得念诵一遍咒语。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长回脑仁最重要的是要有‘气’。”

女人停了一下，看着大强疑惑的眼神继续说：“这个‘气’，是泛指的，世间一切色生香味触法，都有‘气’，人间烟火，花草树木，都有各自的‘气’。我们就像蜜蜂采蜜一样，发现和采集它们，再用意念炼造，成为脑子生长的原料。但我们的脑子很奇怪，只要是用过一次的‘气’，它就会产生排斥，所以我们过一段时间就要搬家，那个区域的各种‘气’已经被我们悉数接触和采集完毕，不能再提供新的原料了。”

大强有些明白了：“哦，难怪，你上次搬家时估计是刚完成订单吧，所以元气伤了，像个女鬼。”

他复又惊恐起来：“你若是采了我的气，我是不是就要死得更快些？我还年轻，还没结婚没生娃，还有爸妈要养，你可千万别害我！”

女人轻蔑地笑：“果然就是个猪脑子，和你白说半天。我要能害人，你还能醒过来吗？”

大强也摸着脑袋尬笑，猛地想起他此行的目的。

钥匙终是没找着，大强只好踹开了小李的房门，买了把新锁给小李换上。换锁时他瞅见花盆里那几根苗苗，蔫了吧唧的，估计是没救了。

但大强心里的苗苗迎着日子飞长，一有空他就借机往女人那里跑，美其名曰给女人送新鲜的“气”，因为他每次的客户和拖的货都不一样，他要把他们沾染的“气”都送到女人那里，顺便和她吐槽客户的奇葩以及吹牛当天的收入。

女人听得很仔细，嗅得很认真，像月光下的一匹狼一样伸长了脖子。大强也学着她的模样，可除了自己的汗臭，他什么也闻不到。他想嗅嗅女人的身体，但女人淡淡的笑容里分明有一只伸出的手掌，像喊着“停”的交警，把他挡在安全距离之外。

不过对于一个孤独的年轻男人，有个忠实的女听众也是愉快的事。何况女人从不花他的钱，偶尔还请他吃饭。女人的厨艺居然还不错，就是口味偏清淡，她说太浓烈的味道会影响她的嗅觉味觉，对熬香不利。她对所有事物的感觉都比常人敏感，哪朵花是新开的，哪片绿叶变黄了，哪只鸟飞过了天空，哪家的孩子情窦初开，哪家男人变心了，哪户的菜炒糊了，都能让她凝神细品好一阵。她说熬香师普遍都这样，只有活得细微敏感，才能捕捉那丝若有若无的“气”。

两人聊天，有时仿佛流水哗啦哗啦，有时像没拧紧的水龙头滴滴答答。

“你一个人在家要记得锁门，别人可不像我这么忠厚老实，没准看你一个女人独自在家就把你给欺负了。”

“不怕的。我经常一个人到野外收‘气’，有次遇上一个不怀好意的男人，跟踪我，我转身定定地看着他，然后把天灵盖打开，他就狂叫着跑远，还把脚崴了了。”女人说话时笑得一抽一抽的。

“你到底多少岁呢？你会不会老？你变成老太婆是什么样儿的？”

她翻着白眼：“女人的年龄是秘密。我不是鬼，不是妖，当然会老。我也不知道自己变成老太婆是什么样子……因为我现在不是还没老吗？”

两人傻里傻气地笑作一团。

大强心底觉得女人其实挺可怜的，没有订单时郁郁不乐，接到订单后砸骨熬脑，完成订单了虚脱憔悴，好不容易把自己养得有点活人样了，一单砸来又打回鬼样。女人搬家时，她连着接了两单，头一单完了脑子还没长全，第二单又来了，而且还是个超大的单。重金之下有勇夫，女人咬牙接下，舀空了大半个脑袋，才熬出了十升香，虚弱得连头发在头皮上都站不住了，一大把一大把地掉。大强听得毛骨悚然，之前觉得自己的工作累死累活又挣不了几个钱，但现在他宁可下力气，也接受不了熬脑汁。

“找个人嫁了算了，一个女人这么辛苦，何必呢？”大强试探。

女人笑问：“你养我啊？你养好自己就不错啦！再说有几个让男人养着的女人能说得起话挺得起腰杆？还是靠自己更自在。”

大强闷声不说话。

两个人好像有了默契，不再聊起这方面的话题。但眼睛是能说话的，特别是女人的眼睛，垂下时是温柔的柳枝，抬起时是明媚的阳光，即使只是定定地看着，大强也能从她流转的眼波里读出二十种情绪和两千字的注释。大强觉得自己也能去做熬香师的工作了，不过一想起要从脑袋里把脑浆一勺勺舀出的痛苦，大强就下意识地龇牙咧嘴两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天灵盖。这时，他就会更加心疼女人。

这种感觉，算不算爱情呢？大强摇摇头，让大脑避开这个念头，就像他们默契地让嘴巴避开这个话题。

大强想，即使不说，女人也一定能感受他的心思，她是熬香师，“洞察力无敌，敏感爱幻想，为人神秘感十足，忠于自我价值观”。大强不知从哪里看到这几句文绉绉的话，他觉得这就应该是熬香女最确切的定义。

女人的眼睛不止会说话，也很会流泪。比如这次她熬的香被退货了，流下的眼泪可以做一大海碗西红柿鸡蛋汤不需要再放盐。

大强知道女人为这个订单其实是下了功夫的，舀空了半边脑袋，花了半个月时间，还消耗了大半年收集的各类‘气’，但客户还是不满意，说她没有用心熬制。

女人抽抽噎噎地哭：“不满意我认了，你可以说我功力不行，也可以说我用的原料不好，但说我不用心，太伤人了。”

她抬起泪雨朦朦的双眼问大强：“也许是我太逞强，也太爱财了吧，当初就不该接这个单……他想要帝王之香，置身香氛中，他觉得自己就是九五之尊，江山美人，皇权富贵，生杀豁免皆由他一念，万物尽在他掌中。”

大强说：“别听他瞎扯，这种人在生活中往往就是个loser。”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和女人聊天多了，他已经学会了许多从前不知道的新词。

女人听了这话，停止哭泣，若有所思。大强试着去读她的眼睛，却感觉像是通过毛玻璃的窗户，看不到窗内的景物。

那晚他做了个梦，梦见和女人手牵手走在开满野花的小路上，风里飘满淡淡的清香，甜甜的，夹杂着一丝丝酸，他像女人那样仰起头伸长了脖子，在深长的呼吸中，还捕捉到了一缕苦涩。

大强很确定自己是爱上女人了，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那种感觉。

但再去女人那里时，已人去楼空了。

女人曾说过，她是逐‘气’而居的蜂蝶，这里的‘气’已经采完了，她必须去新的地方，采没有接触过的‘气’。也许这次，她会去皇城脚下，去感受她费尽心力也没熬制成功的帝王之气。

大强没有觉得特别意外，但依然觉得心被挖空了一块，恍惚中好像第一次在这个房间里看见女人时，她浅浅地笑着，拿着细细长长的勺子，伸向他的胸膛。

回到出租屋，大强收到了女人寄来的快递，纤细的一个瓶子，染着若有若无的一抹绿，上面是女人的字：大强私人订制专属香氛。

大强打开瓶子，在片刻烟火酒菜气息的前调之后，他闻到了梦里那淡淡的清香，五分甜，三分酸，还有一分苦涩，一分辛辣。

大强笑了，女人也许不知道，其实她也能熬出一生都不散的香。

这篇文章的后面有很多评论，其中有几个评论是让我看的泪流满面的。

A：有点像写文章的，绞尽脑汁写出来的文章不一定让人满意。每次写文章都要采风，收集素材，巧妙构思，花尽心血好不容易写成一篇，结果还会有读首不满意。

B：寓意很好，人这辈子追逐来追逐去不就是酸甜苦辣平凡普通但是又独一无二终于自己价值的一生吗

C：想起来电影黄泉中，孟婆熬制的汤，一滴生泪，二钱老泪，三分苦泪，四杯悔泪，五寸相思泪，六盅病中泪，七尺别离泪，八味孟婆伤心泪。

孟婆汤八泪为引，去其苦涩，留其甘芳。

如此煎熬一生，方熬成一锅好汤。

D：看完心头一震。生活中，谁不是世俗的人儿，为了一日三餐奔忙，免不了市侩和算计。可是总有不经意间，擦间而过的人，触动了你的心，产生了交集。

让你知道和你不是同一个世俗圈子的人，也有自己的不易。从而由怜惜到理解到爱吧！不求结果，心中默默祝福。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为了生活绞尽脑汁吧！而能持续一生不散的香，我想是深藏于心底的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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