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末梢的一个夜晚,我与F君相约同游城河。
月夜清明,天地朗阔得让人想高歌一曲。
我们从各自家中出发,未确凿拟定何处相汇,只信那没来由的默契——先到的独自赏玩,后到的自行“众里寻他千百度”。
城河东岸是威严的市委大楼,西岸是平常百姓人家的小平楼。我由东岸去,途径灯火辉煌的市委大楼。
这座十八层楼高的朱红漆建筑曾是我们小镇上最高的建筑,小学时的我总为自己班级的窗口能够望见市委大楼而自豪。现如今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它早与“最”擦不着边,我也与那个霸占同桌靠窗位置方便上课走神的小学生相距甚远。
市委大楼前是人工修剪出的绿化,“吕”字形的草地,三角梅灌木扮演着笔顺,橙黄的线灯勾挂在灌木上,把前坪晕染得明亮而温馨。灌木旁还铺设了塑胶跑道,此时跑道上人影憧憧,或是母亲逗弄孩子,在佯装追赶中掉下一串清脆的笑;或是皓首的夫妇,老婆婆右手围着伴侣的臂弯,在心照不宣的步伐里走出岁月静好。
我与人群迎面走着,在视线触及的几秒间幻绘出他们的一生,如湖面触及一滴水珠而繁衍壮阔的波纹。
晚风温柔。
前坪两侧栽植的树上盘旋着五彩的灯。一只只蝴蝶形的灯驻于树枝上,五彩荧透,扑棱棱振翅欲飞。
我是在将目光从蝴蝶收回时看见他的。瘦削的身影迎面向我走来,规整的方框眼睛片反射灯火的光芒。
他调转了方向,我跟上,我们若无其事地并肩走着,好像没有殷切期盼对方出现过似的。
走着走着,从喧闹走到寂静,从璀璨灯火走到疏朗月色里。
“看,这叶子像不像苹果。”他打破沉默,任何平日里不以为意的事物此刻都值得作为话题,甚至应该庆幸发现这个话题。
“哪里像了?”我抬头看向紫荆叶,故意说到。
“很像。”
“不像。”
“不信我摘给你看。”说着他伸直了手一跳,一片紫荆叶已经到了他手中。他认真地在我面前展开,苹果形的影子投射在砂石地面上。
我看着他双臂向前伸直,庄重地举着叶子端视,俨然考古学家挖掘出新史料的模样,不由地嗤笑起来。
他将叶子递给我,徐徐走快了我一步。我捉到了他不露声色的喜悦与得意。
夜色微凉,满月将缺未缺,淡淡的云伴着风游移,像一列开动的火车,而我与月亮在轨道的两旁,于两节车厢间隙窥见彼此容颜。
我们倚靠在河岸筑起的大理石围栏上,大理石冰凉的触觉令这个夜晚更加清透。明月的银辉洒在河面上,化作漾漾的波光,却因云的游移奄忽消逝,转瞬重现,像那欲说还休的少妇。
这是一次久别后的短暂重逢,不应该浸泡在沉默的月色中。或许我该开口说些什么。
我却张嘴吞了一口晚风。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此刻我没有万般委屈要向他倾诉,也没有疑难困惑需要他解答。
今夜儋州的天空是紫红色的,淡淡的红在远方,奔赴向我的途中染上了层层的黑,到达时是浓浓的紫。好多个长沙的夜晚,我独自站在文渊楼过道上,倚着栏杆,看到的也是这样的天空。那时我想,不知南京的天空是否也是如此。那时我想,要是我的心上人也像这天色一般,轻而易举地奔赴到我身边就好了。
此刻他就在我身边。我却无言以说。
河中的波光冷冷地漾着,一如千百年前的模样。
“好像有点冷了,要不我们回去吧。”或许这场与沉默的鏖战令他心疲,总不能怪景色不够优美,但看他认真的神色,我不得不相信的确是凉风侵骨。
“好。”我轻快地点头。或许回去后我会为这个言语淹没于月色的夜晚懊悔,但此刻我那不易屈服的天性反而让我果断做出顺从他的决定。
“走吧。”他走在前方给我留下一个背影。
前方是月光与灯光都隐匿的暗处,景与物都被溶化,阴森森的有些可怖。我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他的左臂,脚步也不自觉地放缓。
“抓我那么紧干什么。” 他以玩笑的语气说着,佯装挣开不让我抓。
“嘘。”在那块视觉丢失的地带,我虔诚地认为安静等于安全。
可能因为是在黑暗里,心脏跳动的声音格外清晰 。辨不清是他的还是我的心脏在咚咚地跳个不停。
重回到那片灯火辉煌的市委大楼前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不知道是谁先开了话头,谁下意识地回应,我们的对话突然像城河的流水般自然地流淌起来。
我们谈共同拥有的过去,谈各自拥有的过去,谈此时此刻,就是不敢谈将来。我已经不知道他出现之前的我是如何生活的了,就好像不知道另一个时空里的那个没有他陪伴的我如何生活。
会省下很多眼泪吧?没有他就没有那么多可以流泪的机会。
会在自己正在走的这条路上吗?学写作他给了我很大的力量。尽管他一点儿也不认可我的文字。
我的笔下会写出什么?想象力极其匮乏的我只能去咀嚼自己的生活,摘取其中或酸甜,或苦涩的种种味道诉诸笔端。这也是我写作的本意,不求立言,只是想记录自己庸庸碌碌的生活,在这浩瀚的人世间,留下一点存在过的痕迹便好了。若能在这其中用自己学到的一点点微末道行,说出他人心中也想说的,道出人们心中道不明的,给这人世间贡献自己一点微小的热量,那也足以慰平生。而在这个时空,他是我生活的绝大部分,我的笔下怎么避得开他呢?他是诗意,是灵感源泉。
未来是什么模样?这是中学作文常常出现的题目。我们会写科技如何发达,社会治安多么稳定,人们的关系多么融洽。但其实我们没有那么大我。如果你在答题之外的时间问我,我只在考虑自己。未来,我能不能照顾好自己的同时照顾好家人?是不是还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身边还有没有他的陪伴?
说着想着,泪水竟盈满了我的眼眶。
他着了慌,纤长的手指笨拙地去一个个口袋掏纸巾。
“怎么哭了呀?”他用食指轻轻揩掉我脸颊上的眼泪,我看见他眼中脉脉的河水。
“可能是太冷了。”我冲他微笑。
“那回去吧。”
各自回家。
回去的路途漫长如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