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的春天。
正是阳春三月。
田间锄草的少妇何秀琴直起腰身抺抹头上的汗水,抬头看看快要中天的太阳,知道应该收拾家伙回家了。田里麦苗满是鲜绿,泥土正散发着春天刚刚苏醒的芳香,桃花梨花和路边的各种野花正在争妍斗丽。每天的辛勤劳作秀琴并不觉其苦反而只有深深的热爱。她喜欢一个人在这田里劳动,锄地,拔草,浇水,施肥,她都能干,累的时候就找一棵果树坐下,或者干脆躺下,树上的鸟儿们会对她叽叽喳喳唱一首歌或者絮叨一番,她也把自己的心事对鸟儿们讲。
秀琴对鸟儿们和花儿草儿们讲心事的时候从来不结巴。可是她和人说话总会结结巴巴,讲不利索任何一句话,于是总会招来刁蛮婆婆和英俊丈夫的厌恶表情。只有善良的公公和三岁的儿子对她好。
于是秀琴就尽量不开口,尽量躲到地里去,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农活。丈夫乔伟开着一辆出租车,每天打扮的玉树临风,方向盘一转,开到了灯红酒绿的小县城。
那辆出租车,是秀琴的娘家送的。
这里秀琴跺跺黑布鞋上的泥土,扛好锄头走向回家的小路。一路上很多回家的村民,和秀琴一路打着招呼,秀琴总是含笑点头。
粉白的院墙,农村每家每户都有的黑色铁门,秀琴对于这个家,从前深深爱过的,现在惟有战战兢兢了。轻轻推门进去,她预备像个鬼一样溜进房间,然而婆婆像是早已在等她,脸上是一副意外殷勤的笑容。
累了吧?快进去喝口水,给你晾半天了呢。婆婆一手接过她的锄头。
妈妈快喝水去,奶奶让我给你加糖了呢。儿子的笑容比糖还甜。
去喝口水,先歇一会,等伟儿回来咱们就吃饭。婆婆今天像是从西边出来的太阳。
无论如何,秀琴还是涌起一阵感动,喉咙里仿佛结了一个硬块,本就结巴的她更说不出话来了。
一口气喝光那碗温度适宜的糖水,秀琴开始换衣服,洗把手脸。突然没有预感的一阵腹痛,越来越痛,竟仿佛是肠子都绞到一起了。她打翻了脸盆,跪到在地上,大叫:妈!妈!大...伟!
院子里仿佛死一般寂静了。秀琴竟呼天不应,呼地不灵,她整个身体拧在一起,头上因了巨大的疼痛而冷汗涔涔。她跌跌撞撞爬向门口,一只手痉挛着去开门,却开不了,再下死劲开,仿佛是反锁了。啪啪拍两下,然而身体早已不听使唤,她仿佛一只虾蜷曲着倒在门口,只能用手指抠着门缝,微弱的呼唤着她的儿子小科。
妈妈!妈妈!奶奶,妈妈在叫我!
然而奶奶只是拼命捂着三岁孙子的嘴,她的儿子—秀琴的丈夫—小科的爸爸用力抱着他,不让他走出厨房的门。
秀琴的呼声已经很微弱且断续,抠着门的手指流着鲜血,然而她已经没有疼痛的意识。昏迷之前,她一眼瞥见小科织了一半的毛衣,天气要热了,毛衣还没打好呢!会有人继续打她这件织了一半的毛衣吗?
她这二十五年的生命,唯可依恋的就是这从她身上掉下来的小科。她爱小科,小科也爱她,然而等他长大了,是不是也会像他们一样嫌弃她?她是木讷的,老实的,说话结巴的,不会像别的小朋友的妈妈一样花枝招展,不会唱好听的歌,不会亲热的挽着爸爸的手一家三口出去玩。与其让最爱的孩子嫌弃她,那就不如让他留一份永久的爱在心间吧!
秀琴不再挣扎,不再呼叫,她慢慢等待着死神。仿佛又回到了青葱岁月,女孩子们豆寇年华,一个个都在嬉笑着,捂着嘴红着脸交流着小秘密,只有她是寂寞的,只有她是没有男孩子喜欢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最早结婚了,还没恋爱呢就走进了婚姻的殿堂。一切都像是在做梦,整个从结婚那天到现在都像是一个梦魇。她稀里糊涂的披上了红嫁衣,而且嫁的是村里最帅的小伙子,从媒人提亲没几天她就结婚了。没有甜言蜜语,没有罗曼谛克,她带着父母丰厚的嫁妆走进了乔家。
乔家的小伙子最帅,家里最穷。
姑娘们既眼热又不屑。
可是秀琴也有一腔少女情怀。她痴痴的对丈夫好,对公婆好,抢着干家务,去田里干活,她知道自己配不上英俊潇洒的丈夫,就拼了命的对所有人好,可是不是所有的好都会换来同等的待遇。婆婆是刁蛮的,她觉得自己的儿子是很该找一个漂亮能干的媳妇的,怎么偏偏是这个又土又傻又结巴的蠢丫头呢?
乔伟更是一腔厌恶几乎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
只有老头子是个好人,只有他心疼媳妇,可是他是个窝囊老头子,每天要被老太婆骂几十遍不敢反驳一句的。
没过一年,乔伟就找了个借口提出了离婚。秀琴的爸爸是镇上一个银行的主任,很有些小权。为了安抚女婿,老头子啪的甩出了五万元,另外又慷慨解囊为女婿买了一辆出租车。
老头子很是知道女婿的软肋。
于是秀琴就日复一日的生活在这个家并且生了孩子了。
粉嫩粉嫩的孩子让秀琴的心更加柔软,更加忍耐了。
乔伟也一天更比一天不着家了。
秀琴的婆婆认为这一切都是秀琴不好造成的。她的脸一天更比一天黑了。
那么,就结束这一切吧。科儿,你要好好的......秀琴最后温柔的看了一眼未织完的毛衣,慢慢闭上了眼睛。
事情的发展竟然充满了戏剧性。满是不平的村民们以为秀琴娘家这回定饶不了乔家娘俩。然而公安竟然找不到他杀的证据,只能模糊定为秀琴自杀。更有好事者劝秀琴娘家人,女儿人已死,再让女婿坐牢,留下孩子一个岂不成了孤儿?
善良的秀琴娘家人只能满心不甘又无奈,据说老丈人悄悄找人揍了女婿一顿,天大的事竟不了了之了。
秀琴死后一个月。
乔家老太太突然猝死在自家院子里。
年老之人,发生疾病猝死也许不足为奇吧。
于是乔家老头子带着孙子,乔伟依旧每天出入县城跑出租车。他还年轻,依然帅气,手中又有了几个钱,依然很招女人们喜欢。不到一年,乔伟已经和一个妖娆的女人同居了,只等秀琴的周年一过就登记结婚。
又是阳春三月了。那一片泥土依旧芳香,那草儿依旧碧绿,那些鸟儿依旧在叽叽喳喳。可是田里已没了秀琴一年。村民们已经不再提起她的惨死,茶余饭后已不再把她当作谈资。
然而诡异的事情突然降临,村民们几乎炸开了锅。
乔伟死在了他的出租车里。他趴在方向盘上,死于心梗。
这一天,是秀琴的周年祭日。
不到五岁的小科和爷爷相依为命。没过几年,爷爷病逝。于是小科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惟一的姑姑收养了他,周末去外公外婆家。
一个曾经鲜活的家庭就这么家破人亡了。
村民们悄悄议论:真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啊!早晚有报应呢!
不管真的是报应,还是巧合,这个事件给我的感觉是极其震惊的。时隔二十年,当我偶尔回村路过那个已经极其破败的小院时,仿佛依稀听见了一个无辜女子的呼救声。
秀琴,天堂里的你可否找到了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