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连着下一个多礼拜后,终于开了笑脸。
天放晴,温暖陡然升起来,泥土地下像燃了火,将潮湿化作了腾腾热气,刚刚享受清凉的庄稼一时承受不了,叶子开始耷拉下来,在开水锅里滚过一样。
庄稼人不怕烫,一早就有人下地了,被雨淋板结的土需要松一松,让庄稼的根透透气;还要锄掉那些自以为是,没人管得了疯长的草;缺的苗赶紧补上,再施肥料。庄稼人不怕晒。
桃红的心情也随着天气好起来,只是肚子里不时有些反应在干扰着,让她有些说不清是喜还是忧。六月中旬,婆婆给桃红买的砖终于可以提货了,公公头天晚上去邻村请来了板车队,第二天一大早特地去街上买了几包带过滤嘴的大江牌香烟,这烟比平头的要贵一倍多。接烟的人都称东家大方,说是比大队干部家的烟还要好,又称东家有福气,娶了个漂亮又能干的儿媳妇。听得桃红不知道怎么回人家,只有张罗他们将砖尽量堆在离屋基近点,建房子时省点搬运的功夫。拉砖的几个人干活很认真也很仔细,四五块砖从车上捧起,一转身就堆放好了,那动作像是不用力气似的。堆好的青色的砖上沾着一点白色的煤灰,走到砖堆边上能感觉熏人的热浪。
自己家也快要装窑了,她顾不上多想,借了板车和大椿一道将砖坯一车车运到窑门边堆好。有两天二椿也来帮忙,桃红问他考试成绩出来没有。二椿有些郁闷,说早有数了,缺几分。桃红问他想不想补习。二椿回答得很干脆,不想,就是再补两年也考不上。桃红见他好像有心思,想问问又怕大椿多想,也就不再多说。
装满砖头的板车由大椿掌车把,桃红用绳子系在车杠的铁环上,俩人都在前面,二椿弓着身子在后面推。闷热的天气,几趟下来,三人弄得像从河里爬起来的一样,但没觉得累。最后一天二椿没来,桃红感到自在一些,反正用不了一天的时间,俩人做做歇歇,大椿还跑到长江里洗了个冷水澡。桃红也跟着跑到江边,她将毛巾在水中摆摆,想擦擦湿漉漉的身子,可一想又忍住了,拧干毛巾揩了把脸,也觉得凉爽了许多。回来时,见二椿在翘着屁股在码砖。桃红问他什么时候来的。二椿笑嘻嘻地答到,也才来不久。又对大椿说,下学期我去大队教书了。大椿问他,是不是真的。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大椿说:“你厉害啊,不声不响的就找到事做了。”二椿说:“早上我去大队找王书记,他说学校老师不够,叫我去找公社教委。呵呵,我去一看教委老许我认识,去年区广播站征文我得过奖,就是他给我发的奖状,他儿子和我是同学。”
听了二椿的话,大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突然想明白什么似的问二椿:“你是不是读书的时候心眼跑偏了?读书就读学校的书,怎么和广播站掺和上了,那上面天天播着国家大事,你懂什么,就像庄稼人,拿着镰刀你不到地里跑到工厂里做么事?听别人都说你成绩好,考大学有希望,这缺几分肯定受这个影响的。”
二椿没反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三个人都不说话,默默地干手中的活。搬完最后一块砖坯,太阳还在西天,离下山有一毛竹蒿子高。大椿没取下肩上的背带,拖着空板车掉转方向往家赶,好像还在生二椿的气一样。桃红拎着只快要空了的大白瓷茶壶,弯弯的壶嘴上套着茶缸把子,不时听到“当当”的碰撞声,但她嘴里却没有发一句声音。
二椿走在最后,来时的喜悦被大椿浇了瓢冷水,他细想一下,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是分心了,不该去看那些小说散文什么文学的,这个追求与现实相差太远,不在一条道上。或者说是自己太急,追求得太早,不是时候。如果没有这个爱好,考试结果再增加十几二十分的可能真的没有问题,也就没有了现在的沮丧。但已经没后悔药可吃,认了呗。况且那天听老师说过,在家里可以看书复习,等有把握时可以再报考。老师还说了,人生的路不只是考大学这么一条。尽管知道这是老师的一句安慰话语,二椿现在也只有用这句话来鼓励自己。
上江堤的时候,走在前面的大椿大概认为可以驾驭空空的平板车,用足力气想冲上去,到了半坡,上不了,脚一滑,人扑在草地上,车子似乎要拽着他往回赶。吓得桃红和二椿慌忙冲上去,弓下腰托住板车的屁股,俩人一合力止住了车子的下滑。大椿爬起来,像条负重前行的牛,在后面的推动下,车轮滚上了江堤。一到江堤,车子又飘起来,滚过堤沿也没有减速,径直向坡下冲刺。大椿用肩抵着车把想把车速降下来,但没用,车子像座上了发条的大炮轰轰直向下奔,大椿的两条腿夹着什么东西似的绕着碎步跟上车子冲刺的速度。只在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江堤脚下。看得桃红心里噗噗直跳,她生怕板车从大椿的身子上滚过来。
装窑那天桃红进了窑门,大椿喊了几个人帮忙,负责用手推车往窑里送砖坯,桃红来是给他们送茶水,这次她没闻到那种难闻的硫磺味,看到每个人的头发上都沾满了白色的煤灰,有的人背心胸膛上也是,汗流下来,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这灰怎么这么重?”桃红有了好奇心,想看看窑洞里是什么样子。
但她进不去,其实窑洞还是挺大的,两边的砖破缝堆积成墙,到头顶上开始没了缝隙,挤成了半圆形。没容她动身子,从里面闪出来一个被煤灰包裹着的人,头是圆的,脸也是圆的,不高的个子,因为有点腰有些弓,身体弯成了半个圆。左手黑乎乎的指缝中夹着一支烟,右手从屁股后面掏出一盒快要压扁了的火柴,也不要打开盒子,抽出一只露了头的火柴棒,划一下,一团火焰升到嘴边。抖动中,那支并不怎么白的卷烟竟显得刺眼,吸一口再吐出,像是神仙呼出一股长气。他站在进窑的洞口当中,手推车进去,他就移一下,然后又复回原位,像个木偶人。
桃红往前走,他却不让,一股淡淡的烟像一条飘逸的小白蛇朝桃红的脸游来。桃红想想,这个人应该就是窑师傅毛团子了,便说想进去看看。毛团子不让进,说,灶有灶爷,窑有窑神。女人随便进来,谁知道会不会带来什么,要是冲了神气,坏了砖头,这个责任你担得了?桃红不信,可毛团子挡住去路,又不好推他,嘴巴就差点说出好狗不拦路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这一窑是自家的,再怎么说也不能拿自家的东西做试验。
大椿从窑里出来,像从煤灰堆里爬出来似的,见到桃红便问她来干嘛?桃红说送茶水过来,想进窑看看,别人不让进。大椿说这窑里有什么好看的,除了砖就是煤灰,要她快点回去。大椿知道,装窑的男人喜欢开玩笑,什么话都张嘴就吐,也不经过脑子想想,更难为情的是尿急了侧过身子掏出来就放,反正脸只朝着尿彪的方向,不看其他的地方。桃红看大椿声音急切的样子就转过身朝外走。背后听到毛团子在说,这才对嘛,记得去买点猪晃(血)烧汤给大椿哥洗洗肺。桃红又转过来,问毛团子是不是真话。毛团子说,你听我说过假话吗?桃红脸一红,答不上来,但心里记住了他的话。
做饭不是桃红的事,买菜也不是桃红的事。但她记住了毛团子的话。第二天早晨上街的时候,桃红没有起早。只是去买点猪晃(血),她知道再也不会像以前买肉,口袋里揣着纸票外还要带肉票,一条街只有供销社的食品站有肉卖,青砖砌筑的一面大墙上只开了一个屁股大的窗户,勉勉强强能伸进头和一只手,像是防止有谁要抢肉似的。不去早还不行,要排队,一天只杀一头猪,运气不好,排了一早上的队,轮到自己能趴到窗户,里面肉没了,白跑一趟。现在街上做买卖的人多,上街喝茶聊天的也多。六七条肉案子就摆在这条被人称为露水街的两旁,热乎乎的两大块,卖肉的人和气,指哪切哪,精的肥的随便挑。桃红买了两块最便宜的猪晃(血),合起来有一箱豆腐大小,嫩嫩滑滑的,放进篮子里觉得难为情,又买了一刀肥肉,这才回去。
拐过乡政府的围墙,桃红的耳根猛地听到一阵密集的鞭炮声,还有两响的高升响。她觉得好奇,这么热的天还有人办喜事?时间也不对啊,办喜事不会选择在上午的。走近了才发现是在邮局上班的老王家,老王已经退休,他的大儿子顶职上班。桃红才发现自己多么粗心,门前的大场地圈了大围墙,用细竹子编的,从房子两边一直围到江堤脚下,中间也开了大门,还用毛竹梢制成了门头,刷上绿油油的漆,怪好看的。桃红还看到毛竹制成的门框上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老洲贸易货栈。
桃红从门前经过时歪过头朝里瞟一眼,见到一大堆毛竹,几堆粗粗细细却又根根直挺的杉木;旁边是一个大棚,也是竹制品多,竹扫把,竹筢子,连珈柄,还有粟炭,炉子。这贸易货栈是做生意的。当然,桃红也看到许多人。身穿白的确良上衣的正是老王,他的脸也白白净净,没有一点老茧子的手正向看热闹的人敬烟,嘴里一过劲地说些客套话。桃红盯着老王是看着他上身的白衬衫,她觉得新鲜,这种料子大概就是的确良了,不过自己没把握确定,又不好意思问老王穿在身上是不是凉快。她想如果穿在大椿身上,不知道那张脸会不会衬得白一点。脑子里一想象,嘴角一动,差一点“扑哧”笑出来。
桃红想进去看看,又想这么热的天,大椿还捂在窑洞里,淌尽了汗,自己东逛西逛的,别人当面不说,背后会指着脊背骂的。这么一想,就打消了进去的念头,她走过大门的时候,还没忘朝老王的身上看了看,那种白太亮,太显眼,以至于桃红转过头眼前仍有点炫目。
还没上屋基,桃红就看到大,他坐在门前和婆婆不知聊些什么,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身边,旁边一只竹篮子里盛满了灿灿的日光。
“大,你什么时候到的?”桃红迈紧了碎步,她忽然发现大黑了,瘦了,脸腮都瘪下来不少。
刘老四大咧咧地说:“到了有一会了,我上街买点农药,你娘说你几个月没回去了,让我顺便看看你。”
桃红问他:“你怎么过得这么瘦?不要太省着过。你看我瘦了吗?”
刘老四转过头:“没有,壮了不少。”想想,觉得这话似乎有些不妥,“你不也黑了,庄稼人整天离不开太阳,黑了身体好。”
桃红又问:“娘身体好吧!”
刘老四说:“好,好得很。刚刚听说窑快要点火了,砖有没有人订?”
桃红一下子答不上来,因为有人问过,说订确实还没有。现在被大这么一问,她才感到自己就是在顺大流,像是屋檐上掉下的一滴水,不由自主地顺着一股细流往前奔,也不知道淌进沟里还是汇集到大河里,没有方向,没有目标。这确实是个问题,而且是个大问题,但水珠掉下来了,总不能蒸发掉或者被泥土吸收掉变得无踪无影吧?她只好回答说,等砖出窑才清楚哩,烧出来的砖质量好肯定会好卖的。刘老四点点头,认为也有道理,他还想说些什么,好像没办法开口,顺手就拎起篮子。桃红说:“好久没来了,吃了饭再回去吧,现在又不是怎么忙?”刘老四举了举空篮子:“我还要去买药水,棉花苗生了蚜虫,不抓紧会牵扯一大片的。”
桃红没有强留,目送大的身影消失在小路树荫里,回身将篮子送进锅屋。坐在大坐过的小椅子上,静了一会,前想后想,觉得大说这些话可能是有准备的,他是看到自己在忙,或者是看自己在忙的兴头上,肯定没把想说的话说完。想到这她坐不住了,心里有事心里惊啊。没顾得上和婆婆打招呼慌慌张张就出了门,她要去窑上找得志探探行情。
得志不在办公室里,芦席搭的房子遮不住太阳的光,更挡不住熏人的热气。桃红头一伸进立刻感觉像是插进闷罐里,她赶紧缩回头,这倒不是热,办公室里没见到一个人影。她站在门口四处看看,知道门大开的,人肯定没走多远。不远处打砖的机器还在使劲地吼着,一群人在火热的光浪里穿梭,依旧是一付热闹的场景。再看土窑上空没冒烟,但应该很快就要点火了。桃红忽然就开心不起来,没有见到想见的人,窑那边也懒得去了,想转身回家,却看见墙角边闪出一个人,正是自己想找的得志。让桃红没想到的是得志上身也穿着白色的的确良衬衫,不过,只一眼就让她打消了给大椿也做一件的念头。什么人穿什么衣,皮肤好穿上白色的更白,皮肤黑穿上显得更黑,得志就是这样。
得志没注意桃红心里的变化,问她:“今天怎么有闲心到这里了?”
桃红说:“来看看呗,还以为你不在呢!”
得志开玩笑说:“瞧你这话,说得多危险,我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不在了呢?这不是在咒我吗?”
说得桃红也笑了:“我是说不在办公室里哩!”
得志边往屋里走边回答桃红:“天热三多,水喝的多,淌的多,尿的也多。”
桃红说:“还是你闲啊,茶杯不离手,要是忙,喝点水都不够身上淌的,哪里还进得到尿的地方。”说出这句话,她自己也笑了。
得志说:“我也忙啊,要安排机器,安排烧窑,还要出去采购煤炭,找人缷货,哪一样不操心,弄得不好得罪人是小,误了大家的事就遭人骂了。”
桃红说:“知道你是大忙人,跟你开玩笑哩,不过我来找你是想问一下,怎么没人来找我订砖?”
得志屁股一挨上凳子,手就抓起一把笆页扇,话是穿过风的间隙传到桃红的耳里:“你急什么,养了女儿还怕嫁不出去啊!你不是天天待在窑场,有人来也不一定见到你。我们有人负责接待这事的,现在订砖人少很正常,庄稼正是下本钱的时候。”
“可是。”桃红满脸的难为情:“不瞒你说,我家底子苦,恨不得早上栽树晚上就要乘凉哩!”
“都是家门口人,晓得这个根底。”得志说:“所以大家都到下江去搞副业,就是想捞现的,把日子过好一些。不瞒你说,我也到过苏州,无锡,走在那里的大道小路上,人都感到有精神,有劲头。那里人不光是门路广,胆子也大,到处都是开厂办企业的。我蹲了几个月就跑回来了。我在想,别人能干,我们怎么就不能干?现在我们就是在开始干别人不敢做的事,也是摸着石头过河。”
桃红说:“我知道你也是好心,想带大伙儿在家门口就能挣点钱,在外面总不是个长久的法子,只怪家里太穷了。”
得志说:“这事你真的不用急,我们虽说是小窑厂,其实比大队的、区里的窑厂都有前途,甭看他们规模大,又是厂长又是会计,还有跑采购的,要养的闲人也多。我们是自己给自己干,价格便宜点也比他们赚的多。”
桃红说:“你眼光看得远,还有老王,都是有本事的人。”
得志笑笑:“哪有什么本事,国家政策好,如果还在生产队做大忽窿的活,想飞也飞不起来。”
桃红说:“那是真的。”她其实心里担忧大那边有什么事,才跑过来问得志的。现在看这样子没有效果,不过也不能埋怨得志,他们夫妻都一样不仅仅心肠好,待人真心,关键还能带给人希望。自己没本事,不能什么事都指望人家。
吃过晚饭,家里人将能容纳自己身体的家什都搬到场地上:竹榻,躺椅,门板,直至长凳,为的是躲避闷热,享受一下夜的清凉。
桃红不愿意看到一条条近乎裸露的身子,洗完澡就钻进罩着蛟帐的雕花木床上。床上铺的是竹篾编成的凉席,但凉席不凉,大腿和胳膊要粘上似的,翻个身能听到嗤啦嗤啦的响声。大椿呢,有了女人,自然不再掺和到弟弟们当中,他手中的扇子一直对着桃红扇动,似乎自己不热但又止不住桃红身边的热浪。桃红睡不着,她把自己的担忧说给大椿听。大椿觉得没什么,嫌她心眼多,大那边能有什么事?有事也不可能瞒着我们。还有窑厂,那么多人都在干,正在劲头上,有什么可担心的?再说得志讲的不错,现在正是棉花玉米需要施肥下本钱的时候,庄稼如果不好,秋天没收成,嘴巴都糊不了,谁还敢起心念办大事。又唠叨一阵,见桃红不吱声,以为自己说动了她,催她赶紧睡,明天一早就要点火封窑门了。这几天他似乎很累,头一歪,扇子就落在桃红的胸口上,也顾不上天热不热人就下去了,一会叫听到轻一下重一下的鼾声。
桃红没心思睡,她知道大的性格,有事都会在他的脸上描着,上午明明是想说又忍住的样子,已刻在桃红的心里。她长叹一口气,只得心里祈求老天保佑,顺顺利利地出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