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现在才五十,人生才哪到哪啊,我想再陪你五、十年。”
程晓晓突然双眼模糊,哽咽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一)
市中心医院的ICU里,有个单独的隔间,说是专门用于心血管等重疾病人,但是病床紧张的时候,也会有其他类别的病人入住。
隔间外,还有几十个床位,每天各类病人进进出出,整个ICU里呈现一片繁忙的景象。
铭哥就安排在这个单间。
他是入院以来第二次来这个单间了,还是熟悉的护士,熟悉的医生。他连续一个星期没有吃东西,饿得很,但是医生说他还不能吃东西,给他安排了一小杯糖水,放在针筒里,忍不住的时候可以挤点来润润唇。
隔壁床是个九十多岁的大爷,说话声音像喊号子。他听力不好,别人跟他说话,也要很大声,晚上他也不睡觉,能发出各种声音,乱糟糟的吵得铭哥没法休息,尽管这是最好的床位。
这时的程晓晓已经换好防护服,做好消杀,来到了铭哥面前。
进来前娄医生已经先跟她说了铭哥的情况,他昨天的手术算是成功的,现在各项指标都稳定,血色素有所上升,渗血的位置应该是控制住了。病人也很配合医生的治疗,情绪稳定,比他第一次来的时候状态要好。但是,他的基础太差,还没有合适的抗凝方案,后面还有反复的可能。
程晓晓的心又揪了起来。
护士正在给铭哥做B超,全身水肿,很多部位B超也看不清。他的左手肿得最严重,手掌就像吹胀的气球,肩膀的部位很厚,轻轻一压就有一个深深的洞。
他全身被各种管子包裹,左边在胸部穿刺导流,右边在输血,护士说已经输了几个单位的血了,这是最后一袋。
病床后面是各种设备和检测仪,有的直接连到铭哥身上的管子,大的电脑屏幕上显示铭哥生命体征的各项指标。
程晓晓握着铭哥气球般的大手,帮他按压。
这时铭哥的眼角悄悄渗出一点晶莹的液体,他两眼湿润,看得出来正在隐忍着不让它流出来。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说话你听得清吗?”
“这个手痛吗?”
……
程晓晓问什么,铭哥都只是轻轻地点点头或者摇摇头,好像无力说话一样。
“我知道你要手术后就第一时间赶回来,还是没有赶上你的手术时间,我昨天下午就到了,因为没有核酸检测报告,只能今天来探视。”
“我原计划是清明回来的,手术都不在你身边,你肯定很难过吧。”
这时护士已经做完B超,转去隔壁床,晓晓给他盖好被子。
“回来就好。”他终于说话了,很轻。但是吐词清晰,声音略带点沙哑,确实比他第一次在ICU的状态要好。
程晓晓知道,他最在意的,是她这段时间没有陪在他身边。
难道她能说前面请的一个月假已经影响了工作?能说她要养家,要挣钱,不能再请假必须要上班吗?
哪个生病的人不希望有亲人在身边,有爱人的悉心照料?
不,这些话只能对自己说,烂在肚子里就好。
“我这次回来会待久点的,计划清明节后再回去。”
“嗯,输完这些血,再看看指标情况,我会争取早点转普通病房。”铭哥看着晓晓慢慢地说,声音很轻,晓晓凑到他的耳边去听。
这时她才发现他的胡子好长,不知道几天没刮了。
程晓晓用指尖轻轻抹掉堵在他眼角的泪水,竟然是冰凉冰凉的。她心里一酸,忍不住两眼模糊。
铭哥微微一笑,说:“没事的,我现在才五十,人生才哪到哪啊,我想再陪你五、十年。”虽然他笑得很浅,但是晓晓感觉得到他是用心在说话。
(二)
时光回转到七年前。
也是在这家医院,当晓晓急急忙忙赶过来时,他已经做好了各项检查,医生已经确诊,并通知他马上住院。
他的入院通知单上写着密密麻麻一排字,“肾衰竭,终末期肾衰”这几个字像蜜蜂一样嗡嗡地萦绕在晓晓的脑袋上,她顿时懵了。
怎么可能?不就是有点感冒吗?几天没有明显好转才催他到大医院去看的,好端端的怎么就这样了?是不是没有检查清楚?
她拿着单子马上跑去找医生。
“他的肌酐已经1100多了,严重超出指标。造成的原因还不能确定,他本身有肾性高血压,结石,有可能是吃海鲜过量,加上他前些天用了感冒药,各种因素综合造成。”
“但是他的肌酐指标已经超标,造成了破坏性不可逆的损坏,要马上入院治疗,规律透析,不然还会继续恶化,危及生命。”
那时程晓晓安顿好铭哥后,给他发了一条微信:“放心,我永远在你身后。”
住院后铭哥就开始透析,手臂、大腿、脖子等地到处扎的有孔,都是主动脉,直径一个厘米的管子扎进他的血管,每次都痛得他嗷嗷叫。
记得入院后没几天,他感觉不是很严重,不听医生的劝,一定要出院。结果当天晚上就发现不对劲,全身浮肿,第二天早上整个人全黑了,肿得像蒸过的黑馒头。
马上又入院,这时他才知道病情的严重性,不得不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接受医生的治疗。工作不得不进行调整,从此进入了规律透析的生活。
虽然病情得到了控制,但是没有了工作的成就感,不能出远门,想吃的不能吃,隔一天就要去医院待半天,生活质量一落千丈。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沉郁,焦躁,好不容易才熬过来,慢慢接受现实。
后来,程晓晓偶尔会听他说这个季度的检查结果不错,比病友们好。也会听说今天来了个新人(“病友”),谁谁谁才二十岁就透析了,也有谁谁谁今天又“走了”,谁谁谁换了肾又回来了,谁谁谁很有钱也没有换肾……
程晓晓知道,他硬是不接受换肾,是不想麻烦她,不想花黑钱,不想给程晓晓太大的经济压力,更不想麻烦他的家人。
因为他知道,换肾成功的绝大部分都是亲人的捐赠,不然就是配对后遥遥无期的等待。
(三)
今年的春节,程晓晓哪都没去,也没有及时复工,待在Z市,因为她要陪他过五十岁的生日。
这里是他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一起努力奋斗的地方,有一个共同的家。
三年前,因为工作调动,程晓晓去了A市。
去之前程晓晓将公司情况跟铭哥说,征求他的意见,没想到他二话没说就同意了。这让晓晓很是意外,她知道,在这之前有很多次外调锻炼的机会,他都没有同意,为什么这次就这么爽快地答应了?
铭哥没有解释原因,晓晓也没有追问。
生日那天,他已经住院,是从医院请假出来的。
吃饭的酒店订在海边,有落地窗,蓝天白云,晴空万里,一眼就能看到一望无垠的大海。来了不少亲朋戚友,有很多人都是从千里之外的老家赶过来的,他老家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但也来了不少亲人,兄弟姐妹和侄子侄女,都希望他尽快渡过这个难关。
吃过饭后铭哥就回了医院,这是一个特殊的生日,他也许是开心的,程晓晓想。
铭哥是因为突然觉得心痛入的院,他的主治医师说,他病情严重,经历了七年的透析,各个器官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手术很复杂,是他们院里最大的心脏手术,风险也大,还不能马上手术,会邀请多方专家进行会诊,最快一周后确定手术方案。
结果那次手术真的很复杂,很凶险,经历了八小时的手术和24小时的延时关胸,算是抢回来了一条命。
那些痛苦的过程晓晓都不想再去回忆,只希望他这次的坎能顺利通过。
很快,医生就说她的探视时间到了,三十分钟怎么这么快?她还有很多话想和他说。
程晓晓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地走出了ICU,耳畔一直回响铭哥的那句:“我想再陪你五、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