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应该的不应该的,执拗的不能依念的,都在这个看似沉默的年代里挫骨扬灰。
――题记
〔一〕
天空在这阴雨下雾蒙蒙的一片。
不大不小,阴沉沉的下着,像是没有什么终点。又或许在这个没有什么开始和结束的年代里,那些滑稽的东西本就不该有什么存在。
梅姨说,我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所以便叫我汐予,只是汐不是本来的“稀”,予不是本来的“雨”。有些人,有些事,一旦混沌不明就再也无法清晰起来。就像梅姨,这个把我养大的女子却从来不让我唤她娘亲,之于她,我似乎一无所知。
梅姨以前是个戏子。因为这些年我经常看见听见她在这座宅子里走身段,哼段子。那一颦一笑要是没有几年的底子是决然不会唱的这般好的,后来,我在领家王婆婆那听到,梅姨当年是轰动一时的名角。但是戏子就是戏子,终归让人瞧不起。
梅姨不喜欢我,甚至于有些厌恶,却常常对着我似是自言自语的说话:
你知道吗?你的眉毛太像他了,他喜欢听我唱戏。
你知道吗?他还喜欢陪我赏月数星星。
你知道吗?他最喜欢你了,虽然他还来及多见你几次就死了。
……
……
我很清楚,梅姨口中的这个男子跟我有着莫大的关系。她那每次连着的那几个“你知道吗”明明确确的告诉我,如果不是这个“他”对我眷顾异常,她会毫不犹豫把我驱离开她的身边,任我自生自灭。而这个极其喜欢我又没怎么谋面的人,不用猜我也知道他便是我的父亲。
父亲便是梅姨一直心心念念无法忘怀的人。
这是属于梅姨的故事,故事很早就开始了,早到我上一世生命还没有终结的时候。
〔二〕
算算日子,该是下雪的时节了。
离这两条街远外的地方,就是镇上最富丽的刘家的深宅大院。每年快下雪的时候,刘宅周围那些被精心修裁过的梅花就会开的特别艳丽,梅姨也说过,那样的一幅景象很美,虽然她只是破天荒的说过那么一次。
我是刘家的大小姐。这是在这个小镇上公开的秘密。只是没有人承认过。就算是那个在深宅大院里生下我的女人也不曾承认过。
我刚生下没多久甚至于亲生母亲都没能来得及看我一眼就被父亲交到了这个叫做梅姨的女子手中,自此,我能相依为命的人便是梅姨,尽管她好似并不喜欢与我同处,只是,命运便是如此的开始了。
当时间过得越久,所有的事情越是该沉淀的时候,我却越来越让梅姨感到不安。她开始总是深夜抱着睡着的我说,汐予,汐予,你为何越来越长的像那个女人。然后,我被惊醒,感觉困住自己身子的手臂越发的收紧,紧的似乎听到了骨头要断裂的声音。
我从不喊痛,因为梅姨在流泪。她所说的那个女人应该是我的母亲。只是我不明白,既然如此痛苦,当初又何必把我留在身边。
我还来不及哀悼自己的悲戚,却发现这刘家的大宅困住了更加可怜的两个女人。她们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都执拗的不肯放开。
这样一个墨色的年代就是如此被浇灌。大家有一样的悲哀,至死方休!
〔三〕
我越发觉得孤单了。
梅姨每日沉迷于她的戏文里,经常把周围的人看成是她戏里的人物,我觉得,终究有一天,她会不再认得我,不会再叫我汐,予,不会再抱着我流泪,不会再愤愤的瞪着我,然后把我孤零零的撇在一边。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雏鸟,等长大了却也不会飞了,注定困在笼子里。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太羡慕我手上捡来的这只受伤的麻雀,它有太美丽的翅膀。
梅姨对我说,这种东西救的活也养不活,应该早些掐死它!
看着麻雀一直对我戒备的斗起羽毛,我很想告诉它我会好好照顾它,只是它的眼里没有一丝感激,没有一丝恐惧,有的只是对我的愤怒。我更加舍不得这样鲜活的小东西,因为我太孤单,想让它陪陪我,仅此而已。
梅姨的话果真预测了它的结局,仅仅一个晚上它便死了。它没有碰过我给它吃的东西,也没有喝过我给它的水。它那僵直的身子上的羽毛仍是那般愤怒着直直的立着。果然连它也很讨厌我。禁锢了它的自由,它便连性命也不要了吗?
梅姨第一次用温和的语气对我讲话就是我对着小东西的尸体一直发呆的时候。她说,把它带到后院花树下埋了吧,注定下的命运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我有刹那间的恍然,原来梅姨也会这样对我温言善语,又或许也只是她第一次看我落泪瞬间的同情。
我没有按照梅姨的话去做,我把小东西烧了。然后把剩下的骨灰随风撒了。它比我幸运,至少还有我牵挂它的自由,就是不知道以后会不会也有人愿意将我这般撒于清风,又或是挫骨扬灰。
梅姨说,注定下的命运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她是不是也早就看到我的结局了呢?
〔四〕
梅姨疯了,被送去了疯人院。
我颓废的看着一屋子被摔得破烂不堪的东西,那个我自以为相依为命的人就这样把我丢在了一边。
梅姨她还是没有执拗过心里的那个坎,所以疯了。
我被带回了刘家的深宅大院。我还记得当那个一身贵气的刘夫人站在我面前的时候,她只对我说,“你父亲当年说那个女人照顾不了你的时候就让我接你回刘家。”
她的话软软的,没有梅姨说话时的一丝戾气,可却让我全身发寒。那个男人十几年前安排了一次我的命运,我们素未谋面,十几年后,他又安排了一次我的命运,我们仍旧素未谋面。从梅姨的宅子住进刘家的宅子,似乎没有什么实质上的不同,只是不会再有人打我,骂我,说讨厌我。
那个被称作母亲的刘夫人很少跟我说话,她甚至于有时都会忘了让人给我送吃的过来,我的存在实在是可有可无。我有太多无聊的时间等着我去打发,我有时也学着梅姨的样子唱几句戏里的段子,只是,我更想做的是逃出这座大宅。
当我第四次逃跑失败被抓回刘家大宅的时候,我想我终于惹怒了我的这个刘夫人母亲,因为她真的拿着那个所谓家法的藤鞭狠狠的抽在了我的身上。她身上的怒气都掩盖住了我身体上的疼痛。
“你长的七分像我又怎么样,性子倒是越来越像那个女人了,汐予,汐予,我告诉你,不要像我,也不要像她!”
她就是边打我边对我吼这些话,然后我身上的伤口便在她无端落下的泪水里浸染的疼痛更加剧烈。
她说的很对,我的性子太像梅姨了,我们有一样的执拗,这样的执拗会让人灰飞烟灭。
〔五〕
日子就这样在虚无里断断续续的延续着,我已经来不及数过去的日子,这代表着我似乎有点熟悉了这宅子里的生活。我还是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并且有着又要延续的迹象。
母亲似乎真的是老了,居然会经常叫我过去陪她。她并不喜欢看到我,即使我是她的女儿,因为看到我她便会想起那名叫做梅姨的女子。我跟着梅姨生活了十几年,有些风格总是会像她。可是现在她会抓着我的手,一直到睡着了都不肯放开。
我听大夫说母亲病了,以后他会越来越嗜睡,清醒的时候会越来越少,甚至于会忘记很多事情很多人,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为她感到庆幸,只是我觉得忘记了对她而言真的很好,至少在把自己逼疯之前,她有另外一条路。
庆春二年的时候,我仍就看到了刘宅外面那梅花盛开艳丽的景象,我决定出外求学,又或许这是我要永远离开这里的借口,总之那里面究竟包含了什么,我已经不想深究。
我去跟母亲告别的时候,他仍就抓着我的手。尽管现在她已经病得不认得我是谁了。她听见我说我要离开的时候,她的眼角有泪水流下,嘴唇一直蠕动着。
我读得懂那个唇形,她仍是重复着那句话,“汐雨,不要像我,也不要像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