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梦中的花雨伞》,让我想起了念小学的日子,真正对遮雨有印象的是二零零二年的九月,下了一场好大的冰雹,我刚吃过午饭,就一个人拿着一个方格本子去寨子里唯一的“学校”上课去了,名义上说是上课,其实是做跟读生,跟着大伯家的堂姐坐在教室,我只有一张凳子,一个小小的方桌,还有一只用了三分之二又没有橡皮檫的绿色外壳铅笔,我早上出门时注意到铅笔已经秃得写不出字了,于是父亲用砍柴的大砂刀给我削,削得格外的好看呢,和张国用卷笔刀削的一样好看。
不是所有学生都能去做跟读生的,哪怕我们那个寨子只有三十户人家,一间瓦房盖起来的学堂一年级只有六个学生,二年级只有四个学生,可教书先生只有一人啊,他不仅要教一年级的语文课数学课,还有二年级的语文课数学课,我们那地方又穷又闭塞,大家都还不知道什么是英语,他说没有缴学费的他一律不收,这是上级的规定。这是开学时我跟在爸爸屁股后面想去做旁听生那时候听到的。说起来那位老师我还应该叫他表公呢,记得当时他态度很强硬,说我年龄不够个子又太小,来了教室只会捣乱什么也听不懂,还不如让我回家去跟着奶奶学放半年水牛呢,老人家还能多做点事情。爸爸说年龄也不小了,差四个月就六岁了你就让她跟着姐姐念吧,保证不会打乱你上课的,然后父亲用手把我从身后拉到老师面前,说,她能够写自己名字,写得还挺工整呢,不信你让她写,还会数数到五百了,跟着她那退伍的二叔学的。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一定要讲那么多话,他平时很沉默寡言,不会交谈,可那天他滔滔不绝仿佛把半生的话都说了,卖着笑脸。为了证实父亲的话我用铅笔工整地这下“王漱青”三个字,还表演了我的绝活——数数,这之后还背出了《唐诗三百首》里面的《离离原上草》。接着父亲又说了很多话,具体的很多年后我也忘得差不多了。我表演完了以后那位老师还是不太想同意,他说,我可不想多管一个,你也知道,现在稍微有点条件的人都把孩子送到村小,再有点能耐的就是县小了,我也不知道这个老师的身份还能做多久,如果学生太少我们这世世代代都在这里读书的都没有了,连根都没啦。我爸说,是啊,张叔,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先让她来这里跟着读吧,年后开春我就给她交半年学费读学前班,秋季学期就能上一年级这样成不?你也晓得我家里条件,暂时实在是拿不出那一百二的学费,但家里还有两头黑猪五六十斤了,来年开春能卖了,凑凑学费。你就让她跟着姐姐来吧,夜晚吃了饭她还跑去她大伯家看她姐姐写作业叻。
我那是老师的表公就说,我晓得你们困难,可是这个寨子都困难,万一明天个个像你家这样我怎么教,妹妹呢字写得不错诗也背得好,来就来吧,说不过你,不过你要为我保守秘密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不然这学上不了,年龄小来上课的人多会扰乱一二年级的同学的学习进度。明天跟阿欣来吧,自己带本子带笔。那天天气格外的好,山的轮廓分明,把天空蓝撇得很干净,麻雀叫得更欢,马跑得更野,秋来得也近了,柿子树叶子都光了,只剩下突兀的枝杆如利剑竖着,枫叶却还不算红。我,可以上学了。
那场冰雹来得太突然,也是我印象中最深的一次记忆。我还没有走到教室便开始有黄豆大的雨打在我的脸上,紧接着是硬邦邦又冷冷的东西,年纪小不知道它叫什么,打得我脸生疼,感觉不妙了,拔腿就往教室的方向跑,好在两分钟就到,没有被大冰雹在头顶砸个大窟窿。我跟在堂姐的后面,趴在那个用土筑起的窗子,没有玻璃,只有几根灰褐色的木棍子拦着,外面的冰雹我们看得一清二楚,孩子们欢呼雀跃兴奋极了,老师把教室门关得严严实实,警告我们雨不停就不许出去。约摸过了二十分钟,雨停了冰雹也不再下,我和那些同学一齐到教室外的那个废弃了的乒乓球台去,学着大人很熟练的样子往地上捡又大又圆的白色冰雹,然后拿给哥哥姐姐们,她们很厉害,把那白色的小东西往乒乓球台上用手划一划就有类似于鸡的图案出来了,如果找到更大一些的可以弄成一头牛的样子,可留不久,不到十分钟就变成一滩水湿漉漉的了,我当时年纪尚小不知原因,看到那些好看的鸡啊狗啊一会儿就没了我就急得跺脚,我当时的认知是它们和姥爷给我弄的泥人是一样的可以留很久,为着那个不理解我曾大哭,堂姐被着实吓坏了忙安慰我,向我解释那些白白的东西本来也就是水,它们变了个戏法来见我现在又要回家去了。我说,那它们还会回来吗?堂姐说,会的,明年还会来,到时候我抓它们来跟你玩好不好,你别哭了,我们要回去上课了不然老师该打手心怪我们贪玩了。那是我看过最美丽的一次冰雹,对雨印象深刻的原因也是因为它带来了冰雹,给我幼小的心灵带来一份好奇,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变戏法一样可以有那么多图案出来。后来放学回家,我说今天老师不给我们出教室,父亲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有冰雹,爸爸说老师做得对那小小的东西会砸死人的,我说怎么可能呢,白得那么好看怎么会有那么不幸的事情。
父亲好像陷入回忆,他说,他十岁那年也下过一场冰雹,把小弟砸死了,而他有最大的责任,是他没有保护好最小的弟弟,往前跑只是为了上课不迟到不挨罚站挨打,结果小弟没了,永远的走了,成了心头最深的痛。我在写“ao,ou,iu”的时候父亲突然说,娃儿啊,爸今天穿着蓑衣去找你了,就怕你路上贪玩去不到学校,怕你不懂躲冰雹啊。你二奶奶说看见你路过她家门口了我还是不放心,硬是看到你没事我才又回来,还好你乖你听话,到了学校就好好学,好好学,做个好孩子。到现在我仍旧记得父亲脸上那种说不清的感觉,说不出悲伤但我感受到他压抑或许是有一段记忆走不出来,死死捆住了他。
现在,事隔多年回想起来,那当初的感觉没有完全忘掉,我离开家乡已有七年之久,只有年底回去一次,一三年回去的时候那间曾经是爷爷是父亲也是我待过的教室已经拆了,后面的农田因是冬天而毫无生气,没有牛和马的身影,菜园也不再如我不到六岁时,要用柴火或者竹子给隔挡起来了。农村小寨子有了水泥路,孩子们开始学习英语,村里有了幼儿园。时代慢慢发展变得越来越好,而我,却再也没有看到过如那年的冰雹。想念,想念那种感觉,那种因为单纯天真的无知带来的哭笑,当我意识到自己成为了大人的那一刻,我很难过,我害怕我和那天真与纯粹渐行渐远,我害怕时代的号角吹响而我却没有进步,我害怕所有人都在发声而没有人愿意停下来听一听内心的声音,我害怕那些所谓的“学有所成”,我突然发现自己成了个胆小鬼,不敢朝前又不能倒退,在记忆里想要获得救赎,变成最懦弱的人群。
夜半三更,室友睡得正酣,明日早课,是时候暂停思维不宜过多思考。谁说我们这一代是缺乏思考的一代呢,我觉得未必是。当然,在自我欣赏的国度里,的确有一天我们会把自己束缚致死。
(2017.1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