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梅花一缕魂,怜取前生是故人

       很久以后的梅芳姑仍然记得那个清晨,石清站在透着阳光的窗扉下的微笑。懒洋洋的,眼角低垂,面容显出无端的柔和,就像个毫无城府的大男孩,而岁月是打磨了一层浅光的老照片。后来他再也没有对她这样笑过了。

        彼时,江湖武林的春光开得有多灿烂,他的眉眼使她害了一场大病。梅芳姑不自觉的落入到了爱情的俗套当中,她喜欢他。像梅芳姑这样的女子,在江湖武林中少有,她不仅武艺甚高,而且会做诗填词,精于女红,又是一个天生美人。只要石清稍微一点头,她便肯低到尘埃里去。

       然而一切都事与愿违,对于一个女子来说,爱上你有错吗?自古以来,世上文艺作品的悲剧主题大概都不离这句话。每个女性心中,都住着一只毫无慈悲的兔子,而每个男性都像那只善良的狸猫一样不断沉溺。

       大概很多人都不明白,爱是自由地付出,是不能被要求的。梅芳姑不懂,她有着骄人的姿色,以及武功才学,放眼江湖几乎与之斗艳争芳。对于爱情,梅芳姑是大胆的,石清是胆怯的。当两者试图彼此接近时,他们各自采取的不是反映自己性格的方式,而是采纳对方性格的方式。

      石清显然拒绝了这种采纳,他有了另外的选择——闵柔。一个各方面都不及梅芳姑的女性,这对她而言是一种伤害,因为女人的爱,是鹤顶红,是一碗毒药。那一刻,她也才明了,他的笑容不是为她。

       梅芳姑就此变成了一个怪物,不是所有的怪物一开始都是怪物,有些因为悲伤才变成了怪物。她的爱,求而不得,这又有什么法子?正如《白马啸西风》中的李文秀,“如果我深深爱着的人,却深深的爱上别人,有什么法子?”

       因为不懂得成全,所以才会衍生出报复。那时的梅芳姑,阴戾逼人,为情所怨。她抢走石清和闵柔的双生子中的一个,并送回一具模糊的男童尸体,叫他们永无安宁,永远内疚。她成了他口中的贱人,他却是她内心中永远的伤痕。欢乐趣,离别苦,多的是痴儿怨女。梅芳姑也如古龙笔下《绝代双骄》中的怜星邀月,因为得不到江湖第一美男子江枫的倾慕,嫉妒自己的侍女月奴,将他们杀死,并抱去他们的孩子,好上演一出手足相残的故事。

       在金庸先生塑造的痴情女子当中,梅芳姑不同于程灵素、木婉清、王语嫣、李文秀、程英、郭襄……她们,这些女主人公要么与意中人并行,要么与之曾度过一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岁月,最不济也有过一段故事,亦有在千回百转之中赢得爱情。命运对她们不总是无情的。 

      都说人间最无聊,痴情最可笑。女人的痴情,一类是温情脉脉,坚贞不渝,一旦不能得到对方的爱,也就非常宽容地谅解他,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感情去成全对方,让他快乐,一如小昭、程英之类。另一类则为了爱一男人,感情浓烈到不顾一切,爱到极处反成恨,得不到对方就把对方视为仇敌,破坏他的前程,下定与他玉石俱焚的决心,一如李莫愁、马夫人之流。

       梅芳姑与这两者有点区别,她虽然夺走他们的孩子,却没有伤害到孩子。取了个名叫“狗杂种”,那孩子越长大越像石清,反倒是梅芳姑天天看着孩子,想起石清来,倒是自己折磨自己。她亦为了石清,几十年守身如玉,把自己原本美丽的容颜毁去。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春风再美也比不上我的笑,没见过我的人,不会明了。

       她的决绝,她的坚定,是多么简单纯粹。艾米丽迪金森有首诗唱道:“当我含着眼泪唱,唱出的这首伤心曲,传到远方的土地上,和那负心人相遇时,但愿深沉的愧疚,永远纠缠他心底 ,愿他在这世界上,永不安宁无慰藉。”

       她也只愿他在这世上,永不安宁无慰藉。哪怕她是他口中的贱人,这是她让他唯一记得的方式。当她隐居在那枯草岭,每一棵错节盘根的大树,每一条水满盈盈的大河,每一座阡陌交错的村庄,都只留下一双守望的眼睛。许多年以前,他们在秋天来到这里,却从未想过他们的到来,会永远的改变这个地方。

      当他们再次相见,时间并不是衡量存在的唯一尺度。他们对问:

       梅芳姑厉声道:“那么为什么你一见我面,始终冷冰冰的没半分好颜色,和你那闵师妹在一起,却是有说有笑?为什么……为什么……”说到这里,声音发颤,甚是激动,脸上却仍木然,肌肉都不稍动。石清缓缓道:“梅姑娘,我不知道。你样样比我闵师妹强,不但比她强,比我也强。我和你在一起,自惭形秽,配不上你。我跟闵师妹在一起,却心中欢喜。”梅芳姑出神半晌,说道:“原来你跟我在一起,心里不开心。”

       也只为了这句话,梅芳姑便自戕了。她似乎得到了她的答案,猜不透的,到底是你瞳孔的颜色。梅芳姑的爱,至死方休。爱情是一座疯狂的城市,门廊上挤满了面色惨白的人们。我们怜悯众生,那些被爱神附身的人们。所有的感情故事,精彩的是怎么开始,动人肺腑的却是怎么结束。

      在汤显祖的《牡丹亭》的题记中,有这么一句话,广为流传:“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她因为爱石清,几十年守身如玉,自己折磨自己,一旦听石清亲口说出“我和你在一起,自惭形秽,配不上你”,就决定自尽。因为一个在爱的幻想中构筑空中楼阁的女子,一朝梦醒便无所寄托,死了岂非比活着好?

       人间不值得……

      今天,见到你时,我发现我们之间不过是一场幻觉!最喜石门清夜月,怜他只为一人圆。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一题梅字,我就想起那位梅姓女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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