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就喜欢坐在电脑前。喜欢键盘。那个时候,拥有一台电脑,是不可能的,美国也才刚刚兴起,中国凤毛麟角。在这个富裕的渔村里,渔民们凭借天然的资源和继承自祖辈的吃苦耐劳精神,家家都富庶得让其他村艳羡。彼时,小霸王游戏机在孩子中间很是流行。我非常想拥有一台,不是想玩游戏,仅仅是因为它有一个配套的键盘,跟电脑键盘相似。外婆家前面人家的弟弟家里有一台,而他根本就不珍惜,想起来的时候也只是插上游戏版拿着手柄玩游戏,键盘于他毫无用处。很多次去他家都想上去摸摸,羞怯地总是只是看看。哪怕过了二十年,仍是心中很大的遗憾。
外婆家的院子有两个造型别致的花坛,犹如古代庄园那般,反而是现在的农渔村,虽然家家户户都有钱造多层民居房,却大都千篇一律,土到掉渣。一个花坛,种着一棵夹竹桃,粉红色的花,生命力很顽强,这么多年了依然在一年的大多数时间里绽放着,开满我整个童年、少年、青年。但是大人不让碰,说有毒。在我还不知它有毒的时候我摘过很多次,从没出现过问题。知道它有毒后就非常忌惮,有次不小心碰到了花蕊,花粉沾了手,赶紧去洗,过了一会还是起了个水泡,痒。现在想来,不一定是夹竹桃的问题,但那个时候更坚定了它毒性剧烈的概念,于是愈加敬而远之。另一个花坛种着几株美人蕉和一枝海棠。美人蕉有红色和黄色,大大的花瓣,玩过家家时拿来做各种菜肴色泽美丽,隔三差五喜欢去采几朵,感觉一直都在开出新的花来,怎么摘都摘不完。那个海棠花我一直是没啥太大感觉,直到有次跟妹妹在花坛上摘花被一条毛毛虫爬上手,她大哭大喊,我平生最怕的就是蛇和毛毛虫,不敢沾手,也帮着大喊大叫,引来她妈一下就用书掸在地上。对了,那是她妈也就是我阿姨还挺着大肚子,里面是另一个妹妹,穿着宽松的短袖连衣裙,啊,是啊,那还是个夏天。现在的花坛,夹竹桃依然在,落英缤纷,另一个花坛光秃秃。那个花坛被外公拔了花,种过茄子、花生,这是外婆老年痴呆后的事情。
也许,外婆没有生病,她大概不准外公做这些农民的事情。
小的时候不懂,长大后慢慢领悟到,外公外婆在那个年代活得质感,带点资产阶级的影子。我记忆中,外婆脾气极差,极其缺乏耐性,经常会跟外公吵架。六七十岁的年纪,一吵架还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地对骂,搞得左邻右舍看热闹劝架。那个时候,村里真热闹啊,外公外婆家没有封自家院子,村里上上下下总喜欢从院子前过,完全不似现在的人觉得尴尬啊隐私暴露啊什么的。来来往往的人也很喜欢在这驻足聊天。尤其是夏天,院子点着灯,大家都从堂屋里搬出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凳子坐着聊天。在零食稀缺的年代,外婆总是会给我钱让我去大队门口的小店里买棒冰,想来我是多么幸福,而当时已经习惯成自然。蚊子很多,痒了就拍一下,不一定拍得到,拍到的就基本是一手血,不觉得恶心,反而很有成就感很满足。外婆外公好像莫名其妙地在村里地位很高,讲话蛮有威信,这是我后来渐渐领悟到的。外公以前是船老大,外婆是老师,那个年代,在第一批富裕起来的浙江渔村,是多么黄金组合啊。村里人都叫外婆“李老师”,她姓李。我妈那一辈人也这么叫,而我这一辈的都叫“李老师阿婆”,我下一辈?她十多年前就中风了,然后逐渐老年痴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跟她说话的人也越来越少,也没什么机会听人认真叫她。如果她还活着,那我的小一辈该叫她“李老师阿太”。
外婆家的一花一草一木一枝一叶一门一窗一桌一椅一床一枕,除了外公和外婆,我应该是最熟悉最熟悉的那个人。在九岁前,我没有离开过这栋房子。念初中前,我也没意识到那是外公外婆家。一直以来,外婆家就在那里,就在那里。外公外婆就在那里,就在那里。无论我什么时候去,他们都在。
外婆中风前,每次去,我总是在楼下就喊:外婆外婆,边喊边冲上楼,她肯定是戴着厚厚的老花镜,坐在一把椅子上,凑在全村第一台13寸彩色电视机前看浙江卫视每天下午两年放送的越剧节目。她总是回头很高兴地跟我说:阿拉阿囡来啦。中风后,她偏瘫了。每次去,她要么坐在麻将桌边上看外公打麻将,要么就坐在外公给她打做的轮椅里在大门口低头看小说或嗑瓜子。她一直很坚强,虽然,叫了救护车无数次,开刀无数次,进了重症病房无数次,医生下达病危通知书无数次。甚至有一次,医生还把手术纱布留在她体内,又要重新开刀拿出来,她依然乖乖的。我不知道她怕不怕,或者说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害怕。
以前,老年痴呆对我来说是个新鲜的词语。直到有一天,外婆、我、表妹一起去我家,公寓楼下有一家文具店,我跟表妹去买东西,让外婆先上楼。可是她却走丢了,急得我们都不知道去哪找。后来她自己找回来了,很不好意思地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不记得路了。从那以后,这样的事情隔三差五发生,不再敢把她一个人留着。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智力和记性下降得厉害,连人都认不清楚了。
每次进医院急救,大家都当以为这次挺不过去了。每次都化险为夷。最后一次进医院,2014年11月16日,情况依然很危急。我并不紧张,因为外婆终会出院。反而挂念着外婆家的两条狗,主人都去医院了,没人喂它们。好几次开车二十公里去看它们,它们很开心,仍然无忧无虑的,看到我一个劲摇尾巴,把肉啊饭啊吃干抹净,翻着肚皮朝上,把背部使劲在地上摩擦抓痒,人若能这样过一生多好。太阳很好,11月末仍穿着背心开衫足够。我坐在堂屋门口的长凳上看狗狗嬉戏,头发晒得发烫。隔壁人家房子又出租了,我没见过的陌生人,见我呆呆坐着,好心跟我说,这家老太太住院了,家里没人。我说,我知道,是我外公外婆,过几天就回来了。
可是,她失约了。
从2001年开始,一直在轮椅上,13年。
2014年12月10日凌晨,外婆在从医院回家的救护车上去世。享年78岁。
多年后,经常回忆起小时候我在堂屋门口的桌子上晒太阳写作业,外婆穿着八九十年代那种灰色的工人西装,拿着一把竹做的大扫帚在扫院子,扫完之后,小心吃力地爬上两格矮矮的台阶,把扫帚和簸箕倚在我身旁的柱子上,然后看看堂屋里老虎年画上的一个挂钟,嘟囔着十点了去烧午饭了。
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