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很小,在一个干燥的中午,母亲带着我爬上了后山。天空灰白色,母亲砍柴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我站在一块高高的石头上俯视着整个村庄的全貌,有时候,我觉得我的家乡静止不动,像被凝固在了寒冷的风中。
村庄远处的田野一片碧绿,近处的凤尾竹密密层层,把我家的院落深深地隐藏在竹林当中,只有院落门前横过的那条土路还清晰可见。拉甘蔗的一辆大卡车刚从土路上开过去,在它的尾部卷起了一阵黄土,犹如点燃的湿草堆里冒出的一股浓烟,土路随即变成了一串烟雾。烟雾逐渐向上蔓延,在瓦屋顶上飘着,久久不肯散去。
院子里有一口老井,此刻也被淹没在了尘土当中,它已经干枯很久了。在水井不远处的牛棚里,老水牛正无精打采地嚼着干枯的稻草,小水牛卷卧在枯草中,不停地扭动着上下颌骨。牛栏旁边还有一只老雄鸡,它正漫无目的地闲逛着,不停地向左走又向右走。
那阵子,村里流传着一种说法,说山下的泉水池里住着一只水妖。在干旱的时节里常出来作怪。
晚上,盘石妈到我家里来了。她戴着黑头巾,同我的母亲坐在屋内的火盆边,一面织毛衣一面聊天。我坐在母亲用稻草编成的矮凳子上,在她的膝盖边玩火。
“两个多月过去了,”盘石妈开始哀哀地说,“老天不肯下雨,玉米种子从覃家那换来了,恐怕是要拖到年后才能种上喽!”
“如今谁家不是一样呢?院子里那口井只有抽风的份了。”母亲说着用手量一量我的背,正织着的毛衣又放在背上比了比。
“何止是抽风咧,”盘石妈接着说,“我们家的那口老井啊,上个月已经抽出驴叫声来了,这阵子石头他爸是上咘洞挑的。”
“咘洞”是泉水池的意思,位于村子东北方向最里面那座山的山脚下。我站在山顶上时,常常会望向那里。它被一片相思树林覆盖着,不是很能看得清楚,但我知道这是全村最大的一个泉水池,水从山脚的地洞里冒出来,形成了池子。
这种水,我们在状语里念作“咘”。我们这个地方的学名书面上是叫做万礼村新宁屯的,但在地图上找不到“新宁”这两个字,在地图上,它是个土名,叫“底咘”,音译过来意思是“在泉水的底下”,我们就是在泉水之下生活的村民。
每到干旱时节,村里人便到咘洞里取水。母亲告诉我,咘洞是永不干涸的,它是我们底咘的生命之源,是我们的根。
在我们这里有许多个这样的根。只要有高山,山脚下就会有咘洞。我们四周被高山围绕,因此四面都有咘洞。老人们常说,我们底咘人得以生活在咘洞之下,喝着咘洞里吐出来的水,真是何等福分。我们被这种水滋养着,头发都比别人黑的,牙齿是比别人白的,眼睛自然也比别人亮的。他们还说,这个全村最大的咘洞之所以如此神奇,正是由于洞底下藏着一只水妖,它是一只妖,可是是一只好妖,不过它也不完全是一只好妖,所以每个人对它是又敬重又害怕的。
“明天我也挑去,”母亲接着说,“前些天春藤家的老井还能上清泉,现在也黄了。”
“上咘洞吧,起个大早,排队的人不少咧!”盘石妈用火钳翻了翻火盆,晶莹的炭火把她脸上的皱纹照得清晰可见。
第二天天还没亮,母亲就从窗口往房间里叫我们了:“大小,妈上咘洞挑水了,你们要起来生火煮早饭,知道了?”
我的姐姐阿吉大“嗯”了一声翻了个身,木板床咔咔作响。这个时候的阿吉大是一个大约十一岁的女孩,而我是一个八岁左右的小姑娘。
“阿妈,我也要去。”我掀开被子跑出房间。
母亲手里正拿着热毛巾,看见我出来,也顺手抹了一把我的脸:“去添件衣服,好冷的天啊!”
我套上一件淡紫色的毛线衣,是母亲刚织好的。出发时,母亲挑上两个空铁桶,又递过来一个水瓢要我拿。
说不清咘洞离家是远还是近,大概往返一趟要一个钟头的样子。母亲常常唠叨,说我现在大了,她不用背着我再挑两桶水在肩上,来回的路已经轻松很多。又说等我再大一点,就会给我备一副扁担,像她小时候那样,七岁就能独自上咘洞为家人挑水。
我对她的这个话很不理解,她为什么不现在就给阿吉大准备一副扁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