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旱魃


年初,义和庄大旱,本来也都没当回事儿,开春儿浇了地,水就没有再涨,河沟的水少了,鱼却多起来,鱼不难捞,吃不完就去卖,十里八乡的鱼从一吊降到三钱,降到两钱的时候出事了,河干了,村里上游下游跑个遍,没水,都没水。村长慌了,组织劳力去后头白云山担水,往返三十里路还好,后来白云山上没水,山后的黑龙潭也不见水,上报官府,张老爷先是让回去等,后来说朝廷正在开挖运河,再后来人在衙门口聚集,大家看着张老爷蹲在衙门口抓痒,一抓一层皮,张老爷家里也缺水了。

“出旱魃了吧?”张老爷说。

张老爷说有旱魃,张老爷有学问,张老爷是做大官的人,那就抓旱魃。

先在河边抓,这河叫猪龙河,说是哪辈子有个皇帝走投无路,突然出现一头猪,拱出了一条河来,皇帝又柳暗花明,坐了船过了河,回过头就把这河叫猪河,猪河不好听,加个“龙”字叫“猪龙河”听起来就耳顺了,后来河边修了庙,叫三奶奶庙,三奶奶跟猪有啥关系?村里八婆说猪是三奶奶养的,三奶奶姓谁名谁,谁也不知,也没人问,如今八婆早已作古,孤坟也是越来越小,再也难寻。

祭祀早上开始,开始热情还挺高,村里除了“方”的不让看,其他的能来的都来了,上午从西边飘来一块云,跟白手帕似的,随着法事做的时间长了,云的颜色也越来越深,终于像是隔壁村里赵先生写的字,到了中午天热起来,云也扛不住,慢慢的没了,又过了会儿,都热了,也饿了,看的人越来越少,最后眼看都围不成一个圈了,几个主事儿的一商量,祭品收拾收拾,回家,还能凑顿饭。

法事不成,张老爷抓了头皮:“书上说的有方法,初步看来方法也没什么问题,各地风俗不一样,想必本地的旱魃也是跟你们熟的,要是熟的就该懂得法事的意思,若是不懂法事的意思,那就是从别处跑过来的。”

“别处的咋办?”

“我怎么知道?我是官,又不是道士。”

打从南边来了个道士,道士旁边还有个小道士,小道士背的东西多,一个白布搭子随着脚步打屁股,大道士发髻随着走路一摆一摆,到村里敲门求水喝,李婶开门问:“你是道士?”

“嗯啊。”

李婶说:“你别动啊,等会!”

接着就是“咣咣咣”敲锣的声音从屋里飞出来了,锣声是应急的,果然不一会李婶家门口围满了人,一大一小俩道士一脸懵:莫不是打劫?

道士被打劫了,劫的非财非色,是才。

好话说尽,大道士各种不愿意,小道士看见村里一个小姑娘扎了俩小辫,缩在大人后头偷偷瞧,就从布搭里把罗盘拿出来显摆,大道士照后脑勺就一巴掌,小道士摸摸头冲小姑娘挤眼。

到底是留下了,说是要等早上去地里看过才算,晚上住谁家成了事儿,天热不比天冷,谁家不光个膀子露个大腿,住村东头的傻大个家,炕上连草都没,道士虽不好意思说,但也都知道嫌有味儿,最后住在三奶奶庙,庙离村还有段距离,也清净,庙里烛火自来就有,不用额外破费,就一间大堂,没窗户,盖的久,屋里倒也阴凉。

三奶奶庙围起来有个独院,院里长得艾蒿都快把路挡住了,院门口就是猪龙河,河里没水,天黑下来,干皮儿在黑色的污泥里卷起白边儿,像道袍上的补丁。小道士拿土块丢卷边,大道士在屋里催小道士做功课:“南华,南华!五遍,五遍!”

小道士“哦”了一声没了下文,就听外头:啪嗒!啪嗒!,大道士咳了一声:“晚上你还想不想睡啦?”

小道士又“哦”一声,踢踢踏踏往屋里回,不一会念经的声音出来,又一会儿,院子里传来“吧嗒”一下,过一会又一下,一响小道士就一断,大道士说:“别停。”

中间断了一会儿,过一会儿又一下,小道士偷偷看大道士:老头已经躺下了,还翻了个身儿,鼾声传出来。

小道士念经声音慢慢就小了,终于听不见,屋里的蝈蝈又嚯嚯的响起来,小道蹑手蹑脚,提了鞋溜出来,师傅的鼾声没有断。

月亮已经起来了,这会还不到十五,半圆的月亮挂在天上正中间,没有云,也没有风,星星也不多,庙门填充了河床的黑影子,一个黑影露了下头,接着又缩了回去,小道士好像看到了两颗星星一闪,小道士摸到门边,拐过去,一看,白天的小女孩正蹲在墙边,笑了。

“你会捉旱魃?”

“什么是旱魃?”

“嗯…就是管下雨的妖怪。”

“这里不下雨?”小道士白天完全没听他们在说什么。

“好久没下,主要是河里没水了。”

“挖个井不就得了。”

“井里也没水了。”

“那怎么办?”

俩人在墙根托了腮帮都觉得挺愁人。

“你叫什么?”

“我叫白连生,黑白的白,连起来的连,花生的生,你呢?”

“二妞。”

“你有姐吧?”

“我有,你怎么知道?”

“猜的。”小道士感觉那两颗星星又开始闪了,不由得说道:“没事,我师傅可厉害,肯定行!”

大道士起的早,天还没亮,远远的路上出现第一个影子的时候大道士就回屋喊小道士起床,等小道士起来的时候,村长带着俩人已经在庙门口了,村长作个揖,从身后人的手里拿个篮子,掀开了是俩鸡蛋还有两碗面,道士想说自己带的有干粮,看小道士盯着俩鸡蛋已经转不动眼睛了,只好接过了篮子。

饭得吃,活儿必须干。

一上午大道士尽在田间地头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后头人跟的脚后跟都疼了,道士说:“再不浇地,庄稼可就毁啦。”

谁说不是呢?

下午道士去了趟白云山,山上的树还是郁郁葱葱的,不像是缺水的样子,又去了趟黑龙潭,最后在黑龙潭边上停下来,拿罗盘看了半天,又走来走去转了几圈,村里人的眼睛都停在他的脚上,一双道靴也快磨的没地儿了吧,每步踩下去都恨不得脚印上生出莲花来,终于停了下来,道士在路边折了个树枝儿,往地下一插:“挖吧,五尺。”

道士不再说话,拿着罗盘远处去了。

开挖的时候天已挨黑,挖完都掌灯了,村里人实诚,把道士叫来的时候都八尺了,地下是湿的,却没水,一群眼睛看着,无比虔诚,都等着道士做法,道士跳下坑去,抓了把土闻了闻,放下去,拍拍手,站起来,喊:“连生,连生!”

连生背个布搭子,从后头挤进来,麻利儿的掏出来笔墨,拿出一沓裁好的黄纸,大道士开始画符,符画完了,又让村里人找来一块石头,把纸贴上,写上“青龙吐水”四个字。又把石头摆在坑的正中间。

“埋了吧。”

坑很快就填上了,都眼巴巴的看着道士,可道士只说:“明天继续。”

大道士估计也累了,早早的躺下休息,也没催小道士做功课,老头刚躺下,二妞又来了,见小道士蹲在院门外边狮子旁正在打瞌睡,二妞从后头蒙住他的眼睛。

小道士掰他的手:“二妞!”

“你师父呢?”

“睡啦~!”小道士小声的边说边把手指头在嘴边竖起来,摆了个“嘘”的姿势,二妞明白了,在她身边蹲下来,小道士从身后拿个鸡蛋出来:“给你!”

小道士觉得星星又出现了。

二妞吃了一半,小声问:“你吃不吃?”

小道士摆摆手:“两个呢,我吃过一个了,师傅不喜欢吃。”

“你师傅不喜欢吃鸡蛋啊?”

“嗯啊!我们走南闯北,什么没吃过?”

“那你们吃过包子没?”

“吃过!原来天天吃!”

“好吃吗?”

“也就一般吧!”

小道士觉得星星又在闪了。

屋里的鼾声更大了。

第二天起的早,道士没去地里头转圈,跟村长去村里转,挨家挨户的转,义和庄转完就转上游的小李庄,小李庄转完就去下游的大王庄,小道士在后头背个布搭子,村里人在后头围了一群,跟着跑来跑去,谁家有病人大道士就开起药方,说一味药,叫小道士写一味,小道士写完大道士拿起来看看,说这里这里写的不对,应该那样那样的写,药方子开的实在,药基本上都能在白云山找到,找不到的去药铺抓也花不了几个钱。

转到中午,村长喏喏的说:“求雨,除旱魃。”

道士说:“我也想,可病不治不行。”

村里人猜旱魃欺弱,病不好旱魃就一直在。

该吃晚饭时候,道士说:“今天就这吧。”

小道士写了一天的字,俩手和衣服上都粘了墨,搓来搓去搓不干净,反倒越搓越大,手腕早都酸了,哭丧着脸,抹抹鼻子,鼻子下面也黑了。

村长说:“明天…”

“明天去庙门口等我,不用送。”

俩身影就着落日的余辉,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布搭子打着小道士的屁股,吧嗒吧嗒…

晚上道士睡得更早了,二妞又来了,吃完了鸡蛋,问小道士:“还要多久?”

“不知道啊。”

“你师傅也是个先生?”

“他看病可厉害了。”

“你也会?”

“会啊,我会背好多药名。”

“我听听。”

“白附子、白芥子、白平子、白药子、蓖麻子……”

小道士觉得,天越来越晚,月亮越来越亮,天上的星星少了,地上的星星却亮起来。

村长到庙门口的时候道士已经起来了,道士把村长叫到庙的院里:“挖!”

这次是开工早,也没说挖多深,从早上挖到中午,过了中午,眼见着土在庙旁边堆过了院墙,地下开始湿起来,越往下越湿,越往下越湿,后来都是湿哒哒的泥,再后来就用瓢往外舀了,后来水越来越多,慢慢变得清澈,有水了。

水有了,吃是够,浇地却没辙,不过好歹能解渴,多排几次居然也能洗澡,天黑了,道士把三奶奶庙的蜡烛点在门口,近村里取水的火光蜿蜒着从远方延伸过来,来的人带的贡品也在三奶奶跟前堆成了堆,不忘给三奶奶磕几个头,嘴里念叨:三奶奶保佑道士来到村里……

小道士望呀,看呀,口水都湿了胸口,渐渐的,人少了,小道士伸手去拿红色的点心,大道士拿个棍打手:“等会!”

棍子是个松树枝,干瘪的,粗糙的树枝一片片龟裂,跟河床差不多。

月已偏西,小道士经也念了几遍,眼皮也打了几架,外头的灯也换了三遍,大道士拿着棍儿专盯小道士,眼皮打架打一下,念经停了打一下,小道士手心、手背和肩膀都有点肿。外头一片嗦嗦声,又有人来,大道士押着小道士到井前,来的是二妞跟一位老婆婆,二妞喊她奶奶,小道士立马精神了,大道士让小道士帮忙打水,小道士比谁都勤快,水打满了,大道士拿棍子戳小道士:“包吃的去!”

小道士蹭蹭蹭到供桌前,扒拉出来一堆贡品,花花绿绿的,拿黄纸打个包,用绳子打好捆,觉得不够又扒拉出来俩鸡蛋,从缝里塞进去,蹭蹭蹭跑出去一把塞到二妞手里:“给!”

夜已深,最后一波人走的时候,桌上基本上没啥了,小道士也满嘴流油,大道士说:“睡吧?”

“嗯!师傅,我给您打洗脚水去。”

水打来了,大道士泡着脚,小道士吧唧着嘴,哈欠一个连一个,洗完了,小道士把水倒了,吹了灯,屋里笼罩在黑暗中,月光从大堂的门口照进来,地面上是个方的影子,蝈蝈在欢快的唱歌,小道士问:“师傅,你怎么知道院里有水?”

“《治淮》不是让你看了么?”

……

“师傅,你怎么知道二妞来的晚?”

黑暗中蝈蝈的声音不断,一阵一阵的,但不是一只,此起彼伏,轮流在唱歌,大道士说:“穷人,挤不起。”

小道士已经睡着了,在梦里,好多好多鸡蛋……

天亮的时候,村长在门口等,半天不见人,不得已找了俩半大小子进去看,大道士和小道士已经不见,桌上的贡品也不见,村长愣了半天,说:“显灵啦!“

张老爷来拉水了,听说了神仙种种传奇,觉得自己有必要提字,喝饱了水,备好了笔,展平了纸,蘸好了墨,问:“神仙叫什么名字?”

村里人你看我,我看你,只顾的求水了,哪想着问名字来着?

这时一个脆脆的声音传来:“连生。”

张老爷小声嘀咕两遍,忽然眼睛一亮,挥手写:连升井。

当日下午,大雨倾盆而至。

大道士小道士走在路上,被淋个透湿,小道士边擦脸边问:“师傅,你怎么知道今天会下雨?”

大道士也是淋的十分狼狈,抹了把脸道:“我怎么知道?这都小暑了,雨也该来了啊……”

小道士没听,他又想二妞了…

据说张老爷挖井救民于水火,政绩卓异,连升三级。

而传说是当时给皇帝开路的猪不是一头,而是一大一小两头,有年大旱的时候还显灵掘井救人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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